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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宏:社场

 原鄉書院 2021-02-09


逝去的乡村风景之

社场 

作者:朱友宏

去年春天和女儿一起回老家,站在村头,我指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不无骄傲地对女儿说:“看到了吗,那片树林子,原来是我们队的社场,爸爸小时候最喜欢在那儿玩。”二十多岁的女儿一脸的懵懂:“社场?社场是什么东东?”我一时无语,自以那时那事犹在昨日,不知今日今人已觉隔世。

我一时无法向孩子解释什么是社场,也突然觉得,向一个从小生活在水泥丛林里的孩子解释什么是社场,实在是无趣。我沉默着点燃一支烟,目光透过散漫飘逸的烟雾,那一大片茂密的杨树林倏然退去,平展展的场地上铺着厚厚的金色麦草,阳光下泛着喜洋洋的色彩,几头老牛拉着碌碡绕成一个圆圆满满的圈儿,慢腾腾的走着,扑面而来的风里,除了沁人麦香,还有牛倌四大爷那悠扬的赶牛号子,无词却满韵;几个壮汉舞着木叉,把被碌碡压实了的麦草翻起晾晒,我依稀听得到他们的说笑声;通往场上的田间小路上,几辆独轮车顶着小山似的金色逶迤而来;场北侧一溜儿草房,是队里仓库,平时都是大门紧锁,此时都敞开着,保管员老全叔正蹲在门前,整理着粮囤的蔗子,他的腰总是弯的,整个人看起来像个问号,似乎总在寻找着某个问题的答案;场角上去年巍峨的稻草垛已然瘦削萎缩,无精打采地等着给新麦草垛挪地方;场南边的水塘四周的几株柳树,绿阴婆娑,两只小牛犊悠闲地卧在树阴下嚼着草,这个季节怕也只有它们能闲着……

在那个年代,社场是农民们最直接的希冀,每个季节的收获都要在这里总结。所以,夏秋两季收割前,每个村都要早早地“压场”,尽管在我们孩子们看来,社场足够平整光洁,为了不让粮食被碌碡压进泥土里,还是要季季都把社场的土刨松、浇上水浸实、再用老牛拉着碌碡反反复复的碾压,直到地面瓷实得泛着油光,才能放心地在上面打粮食。每家的粮草都要从这里拿回家,在我印象里,似乎领取粮食、山芋、柴草总是在黄昏,社场上堆着大大小小的麦堆或是山芋堆、柴草堆,每个堆上还得用芦苇杆夹着小纸条,写着每家户主的姓名。收工回来的社员或推着独轮车,或挑着担子来领取那少得可怜的半年口粮,天已半黑,其实即使还有亮光,大半的村民也不认得字。队里的会计刘二爷提着小马灯,弯着腰、眼睛都要贴到小纸上了,逐一的提醒:刘二,你家的在这里了,张三家的,你家的是那一堆……“少年不知愁滋味”,那时的我们在分粮食时总是兴高采烈,因为新分了粮食,总能吃上几次纯小麦煎饼或是香喷喷的大米饭,是以,场上最响亮的总是孩子们的笑声叫声。记得那时我们家人口多,但是兄妹们都在上学,能出工挣工分的只有父母,所以我们家总是“透支”,分到的人均粮食也总比别人家少,每次和父亲一起去场上领取粮食时,满心喜悦的我,总是不理解推着独轮车的父亲,为何脸色阴沉、一脸的愁苦。

农闲时节的社场,是队里露天会场,那时的会议挺多,挂在村头老槐树上的钟声一响,队长扯着嗓子一喊:“开会了,开会了!”不用通知地点,村民们便会聚集到社场上,老爷儿们蹲着的、坐着自己的鞋子的、或者是从草垛上扯把草垫在腚下的,拢在一窝,抽着老烟袋,高声大语的聊嗑;姑娘媳妇们坐着带来的小板凳,聚在一堆,边纳着鞋底、做着针线活,边窃窃拉着私房话。会议讲什么,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伙乐哈哈地聚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开会还有工分呢!

农闲时的社场,还是村民的娱乐场。公社电影队来放电影了、溜乡的说书艺人赶村说书了、春节时分各大队的文娱队互访演出了,都在社场上。每回放电影或者是看演出,队长都是不能看安生的,因为没有挤到前面的人、特别是小孩子,总喜欢爬到草垛上居高观看,队长担心堆得浑圆的草垛儿被众人踩偏翻倒,或者在顶部踩成凹窝,下雨时会积水导致草腐烂,总是抡着一根长长的树枝,驱赶爬上草垛的人们,但是效果总是不佳,这边的刚赶下来,那边的又爬上去,累得气喘如牛的队长,常常跳着脚污言秽语的叫骂,但只要那根长长的树枝不抡到自己的身上,草垛上的人才不会去理会他呢。

而对于孩子们来说,社场更是最理想的游乐场,宽敞平坦光滑的场地,最适宜“砍老钱儿”、“大刀砍闯城门”、“老鹰捉小鸡” ……不用担心飞扔出去圆铁砸着谁家的窗户,不用担心飞奔着“闯城门”而被砖头石块绊倒,不用担心随着“护崽的母鸡”飞旋而被甩在谁家的宅拐儿,更不用担心大呼小叫扰了爱清静的老人而被驱赶斥骂。堆在场边的林立的草垛儿更是“藏毛毛”的好地方,暗黑的冬夜,只要你躲在某个草垛底下,别人就很难发现,你就能成为胜利者。也正是这个极为隐蔽的原因,草垛丛里也成了乡村里情人约会的场所,要不,乡村里怎么把偷情称作“拱草垛”呢!但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有一回我和伙伴们玩“藏毛毛”,我发现牛倌四大爷扯草喂牛时,在草垛中部扯了一个大大的凹坑,我便躲于其间,并顺手扯了些草将洞口堵住,伙伴们自然找不到我了。我得意地半躺在草垛中,麦草的芳香真是温暖呀,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我醒来,已是小半夜了,伙伴们自然已早已散去,冬夜寂静的社场只有风掠过草垛的呜咽,让我毛骨悚然,最“悲催”的是,等我心惊胆颤的跑回家,却发现家里的大门也闩上了,母亲没有发现少了一个孩子没有归巢!好在我小时候足够淘气,能从院墙上翻进家里,再悄无声息地潜进屋里拱进被窝。

及至分田到户,各家大多在自家的院前整片地方打场晒粮,队里的社场也自然而然的废弃了,我们队的社场就变成眼前的这一大片杨树林。再至后来,联合收割机械的使用,连各家门前的场也消失了;生活条件的改善,麦草稻草也不是农民必需的燃料,收完粮食后,麦草稻草被随意扔在路边沟畔,作为社场最主要标志的草垛也早已不见踪影。

社场,便只存在于我们这一代——生产队时代的最后孩童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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