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里的吃喝：那一碗莲叶羹里，藏着多少含泪吞下的屈辱疼痛

“金钏儿之死”和“宝玉挨打”是《红楼梦》前半部分的一个高潮。在号称诗书礼仪之贵族之家，这两个相关联的事件堪称一场大地震。平静悠然的生活秩序忽然被打破，身在其中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卷入这场纷争中，或者担当主角配角参与喜怒哀乐，或者在一旁跟着奔走忙碌。

地震结束了，然而围绕着这场地震还有各种后续工作。废墟需要清理，伤员需要救护，受到创伤的心灵需要平复……小说35回“白玉钏儿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烙”便是这场地震的最后收尾。

宝玉挨打，惊动阖府——一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上上下下的大家子人都纷纷来看望慰问宝玉。这一日在宝玉床前，王夫人问他想吃什么，宝玉想了一个“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贾母便连忙叫人去做。贵族之家的荷叶汤不是你我百姓以为，那不是谁都能做的，重点是模子——模子一共四副，都是银的，“都有一尺多长，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如此精致的模子，让薛姨妈都惊讶赞叹。

很快，荷叶汤做好了，

“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儿与宝玉送去。”

玉钏儿是王夫人身边的丫鬟，王夫人完全是随意指派的，她的心这几天全在宝贝儿子这儿，根本就没意识这随口一句话有什么不合适。

玉钏儿和莺儿来到怡红院——此前，宝玉特意跟宝钗请求，让莺儿来打络子的，所以她们一路来了。走进宝玉卧室，宝玉本来要跟莺儿交代的，可一眼看到玉钏儿，立刻想起不久前因他而死的金钏儿，顿时满心都是惭愧伤心。他顾不得跟莺儿说话，只一味想跟玉钏儿说好话、套近乎。袭人见宝玉不搭理莺儿，便带着因而出去了。屋中只剩下了宝玉和玉钏儿，玉钏儿顿时收起了刚才出于礼貌的笑容，“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对他爱答不理，一点都不假辞色。

玉钏儿是金钏儿的亲妹妹，姐妹二人都在王夫人身边服侍。不久前还亲密无间，转眼便是阴阳相隔，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位少爷，你让玉钏儿如何能有好脸色？

宝玉本来就是好性子，此时更是满心愧疚，所以不管玉钏儿如何冷淡，他始终都是低声下气，百般讨好的模样。无论如何，人家是少爷主人，玉钏儿是丫鬟奴才，所以她也终究无法始终板脸。看到宝玉使唤自己不动，要挣扎下床结果碰到伤口叫疼时，玉钏儿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将荷叶汤端了过来。

玉钏儿虽然笑了，但这笑并不能化解心中的怨气。这个宝玉也知道，所以后来又哄着她尝了一口这精致的莲叶羹，还贴心地对她说：

“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还这样，你就又要挨骂了。”

宝玉说的很诚恳，便是宝玉不说，玉钏儿也不敢在王夫人或者贾母面前流露出丝毫的愤怒。她只敢、也只能在宝玉面前如此——因为她知道宝玉心存愧疚，不会因此对她和她们一家有丝毫不利言行。

我们不能怪玉钏儿势利，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事件本身，她都无法任性而为，无法做出更激烈的反应。

金钏儿之死固然是王夫人那一巴掌引发的，但无论如何，金钏儿都是自己投井的。王夫人那一巴掌也是情急之下的意外，她并没有处心积虑看不上金钏儿。金钏儿死后，王夫人真的满心愧疚惊恐，她流了泪，给了白家50两银子，还要给她做衣服——宝钗听说后，主动送来自己的两套衣服给了金钏儿。再后来，她还将金钏儿的工资加给了她的妹妹玉钏儿，玉钏儿的每月工资已经是二两银子，跟贾府姨娘一个待遇了。

所有这些，都是王夫人无法出口的歉意。《红楼梦》的时代，还是主人对奴仆拥有绝对主权的时代，换了现在，领导一怒之下打了下属一个嘴巴，也未必会表现出丝毫的歉意吧？

玉钏儿一家都是贾府的奴仆。金钏儿死了，她和她们一家还要活着，还要仰仗贾府生活。她们身份卑微，根本没能力没办法为金钏儿讨公道。玉钏儿对宝玉“怒目相待”，已经是她能表达出的最强烈的情绪了。她不可能再有更加激烈的表示了，无论如何，她也要喝下这口莲叶羹，接受少爷的歉意，哪怕和血带泪，哪怕心意难平，她也得默默吞下去。

比委屈疼痛更沉重的，是生活。玉钏儿如此，在红尘中有牵绊、有牵挂、有责任的我们，也都逃不脱……忍辱负重地活着，有时需要我们更大的勇气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