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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从教正月半,美人慵翦上元灯 | 今日雨水

 wunianyi 2021-02-18

“每个生命中,有些雨必将落下。”

——亨利·沃兹沃斯·朗费罗 《雨天》

雨水必将落下。雨水是自天而降的恩赐,是大地久旱的甘霖,是万物回归生机的必须;雨水降给义人,也降给不义的人,有时也会连降四十昼夜,是神决意毁灭世界的大洪水。马孔多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更是几乎终结一切的灾难。雨水还是二十四节气的第二个,辛丑新年上班的第一天。

而究竟什么时候下雨——比如雨水之日到底有没有雨,是需要占卜的。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欢雨水的人;至少也是之一。但更值得好奇的是怎么被人发现的。大学在广州读书,南方春夏多雨,只要下雨必有人专门打电话到宿舍来,喊我下去淋雨。男女生都有,总有六七个。当然都是些喜欢雨水的同好,可他们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呢?

然而那时我比现在还更害羞一点,所以无论谁邀约都不下楼。只走在路上突然下起雨来时,才会悄悄比平时走得更慢一点,从来不肯打伞,哪怕台风。——在华南,伞是专门用来遮太阳的。

大四那年秋天动念考研,先坐火车去北京考察。非常可笑地才九月初就备了棉衣,因为此前从没去过北方,不知到底有多冷。结果一出西站就发现下雨了,黑暗空旷的站台外,路灯倒映着地面的水洼,像点点清冷的珠光。

坐公交车晃荡很久才到北大,从西门进去一路在雨中漫步,但见一个大湖,又见对岸隐约亮着灯的屋舍,仿佛不小心跌入极深的梦境里。在附近青年旅社住下,第二天仍在下,走在三角地,发觉自己是全校园里穿得最多的人,其他人不过也就穿着薄外套,还有人状若潇洒地在雨中骑车来去——但细看才发现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还要颤巍巍地打伞,全无南方人遇雨的从容。

无论如何,一来到北京就遇到喜欢的雨天,终于促使我做了决定。后来真考来了,才知道北京是骗我的:这几乎是我待过的雨水最少的城市了,怨不得人不惯淋雨。

摄影:朝雨海棠

一个喜欢雨的人,在不轻易下雨的北方,一晃也住了十几年了。

起初总不能习惯,若很长一段时间滴雨不下,尤其是干燥荒凉的春天,会莫名焦躁。喜欢艾略特的《荒原》,不为别的,只为里面充满了英伦四月湿沉沉的雨意。博尔赫斯和卡佛各自也写过关于雨的佳句: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博尔赫斯《雨》

(陈东飚 译)

早晨醒来时

特别想在床上躺一整天,

读书。有一阵我想打消此念。

后来我看着窗外的雨。

不再勉强。把自己完全

交给这个下雨的早晨。

我能否这辈子重新来过?

还会犯下不可原谅的同样错误吗?

会的,只要有半点机会,会的。

——卡佛《雨》

(孙仲旭 译)

最慰藉人心的,还是读我们自己的诗词,比如“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宋黄庭坚《约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唐杜牧《江南春》),“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宋志南《绝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宋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唐许浑《咸阳城东楼》),“一雁下投天尽处,万山浮动雨来初”(清查慎行《登宝鹜楼》),“雨打梨花深闭门”(明唐寅《一剪梅》)……但最美的却是最短的六字:

杏花春雨江南。

这样的句子,是看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的。后来发现还有武侠小说改了做名字,是古龙的《剑花烟雨江南》,虽只改两字,却情境全变,隐有江湖的剑光血影了。

全词如下:

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几回晚直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书诏许传宫烛,轻罗初试朝衫。

御沟冰泮水挼蓝。飞燕语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元.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

摄影 : 杨小荤

虞集何许人也?

此乃元朝大儒。元朝在宋后,是中国文人最难自处的朝代,学者幺书仪甚至写了一本专著,就叫做《元代文人心态》:五胡杂处,汉臣被倾轧排挤,宦途险恶,命运浮沉。而虞集当过翰林,位列侍书学士,领修《经世大典》,著有《道园学古录》、《道园遗稿》,与揭傒斯、柳贯、黄溍并称“元儒四家”;诗又与揭傒斯、范梈、杨载齐名,人称“元诗四家”。——恁大声名,又是文坛领袖,然而美人在抱,却只留意到华发渐稀;又写自己为皇帝老儿如何奔忙,后半阙才轻轻说了一句:

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银字泥缄。

原来京城居大不易,为仕亦有无限艰辛,无人可诉,只好写信给旧友,“在京城总有人不待见我,我很快就回来啦。”一代名臣才高,只用区区六字,便写尽莼鲈之思。就这样告老辞官,浮名浮利休苦劳神也是可以的吧。可又是谁说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却是宋代的北人韦庄,只因家乡战乱频仍,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亦不得心安。原来无论南北,都只怀念故土。我怀念雨天也是乡愁。

摄影:朝雨海棠

但北京总有下雨的时候。而我也不是不喜欢此地的四季分明。便说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一转眼数九寒冬就要过去了。

据称是元人吴澄所著《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母,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

这句散而为雨,有一种纷纷而落的潇洒。今年立春比春节早,因此雨水不过初七。虽如此,三候却也如约而至:

一候水獭祭鱼。想想就很可爱,大概是水獭在水边清点过冬的藏鱼刚好被人看到,故记录在案?顺便说一句,这个疑心被后世伪托撰写节气的经学大师吴澄,正是虞集的老师。

二候鸿雁来。北方最让我喜欢的风物除了雪,就是叫声嘹亮的大雁。少年读金庸,《碧血剑》里温仪曼声唱曲: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成双也有孤单。成双的欢天喜地声嘹亮,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不看成双,只看孤单,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细思量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读来心神为之一荡。

三候草木萌动。这句不必解,倒想起另一句关于春雨的诗:

昨夜一霎雨,天意苏群物。何物最先知,虚庭草争出。

——孟郊《春雨后》

郊寒岛瘦,都是炼字大师。我就没见过其他人用“苏”作使动的,不过终无妙手偶得之趣,比如“杏花春雨江南”,全无僻字用典,却人间天上第一。

今年在京就地过年,也没机会回南方看望父母,更未得见春草萌生:北方且有几拨倒春寒呢。初二初三两天倒是去了京郊怀柔,未见水獭,先见松鼠;没观成雁,却有幸拍到湿地里成群飞起的野鸭。而且初三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仿佛雨水节气提前到来;怀沙河的冰也在慢慢化尽,岸边还余许多残雪,配随风摇曳的芦苇,格外入画。

常有人说北京一下雪就成了北平。但其实阴天京郊也像加了滤镜,苇荡,远山,枯树,在在都有诗心。同行者有出版社的前同事,有画家,有音乐人,有文字工作者,也有真正的小朋友,小大咸欢,打山泉水,寻漫山遍野的栗子,捡庄稼地里的红豆。一根孤零零的高粱顶着穗子站在地里,像被遗忘的风景。出身河南农村的诗人歌手小海说:那是留给鸟吃的。大过年的,也不能颗粒全收。

——更有古意了。

一行人慢慢往山下走,晚上洪老师还要拉小提琴给我们听。《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郑玄注:“汉始以雨水为二月节。”但中和节是二月初一或初二,现在才正月初二,漫步雨中,就像提前走入二月的序幕。《汉书·王莽传下》:“乃庚子雨水洒道,辛丑清靓无尘。”偏巧也是庚子辛丑之交的雨水。一有闰年节气就全乱了,但乱也好玩。

这次去京郊,同行杨老师最担心的就是吃饭问题,事先准备了十几个自制美味包子当大伙儿第二日的早饭,又关心附近的饭馆开了没有。已在山里住了三个月的华山说镇上饭店有铁锅炖虹鳟,一条七八斤,才去时吃过一次,鲜味记到如今。但显然生活经验更丰富的杨老师还是自主订了初二中午的饭请客,餐馆正对着慕田峪,后来证明实在极有先见之明,正月里其他饭馆全关了。

沿着极陡的之字形山路开车去吃饭,有好几段近乎五十度角,长城的家果然易守难攻。到山顶登记扫码,据说前几天还有大使馆的客人来过。今年就地过年,想必多了无数临时组合作伴的“原年人”,类似作家张怡微笔下的“家族试验”,原本陌生的人因机缘巧合凑在一起过年,确有和回乡截然不同的况味。

我这次也是把几拨好朋友约在一起出游,除夕还和阿根廷小伙芥末打了半宿麻将。过程中不断听到手机响,我好奇地问:“也有人给你拜年吗”,中文不大灵光的他只点头称是,女友LULU解释道:“因为他认识很多中国人。”其实我一直好奇在中国的外国人逢年过节是怎样的心情。

去年三月初,我去家附近菜场买菜。那是疫情以来第一次去人多的地方,简直激动万分,仔仔细细一家一家地来回逛。卖菜刀铁锅的山东小伙和卖香油的大叔不约而同注意到我,问“你怎么还在这?一个多小时前就见你了。”大约行止甚是可疑。

菜场风景除了新鲜蔬果排列齐整悦目,还有两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在市场门口抽烟聊天,手上也拎了不少菜。因为没戴口罩,周围国人皆侧目而视。我却想起有年元旦和好友在日本福冈跨年,看到寺庙高高的经幡,也学日本人敲钟舀水祈福,或许他们也是差不多的难以融入的感觉。

无论何时何地,吃都是第一重要的。中国的南方北方食俗向来差异极大,雨水节气却有一样的风俗,即所谓“吃米花”。清屈大均《广东新语》里有载:“广州之俗,岁终以烈火爆开糯谷,名曰炮谷。”

炮谷就是爆米花,和现在原理也差不多,小时候看到有爆米花的人来总是盛事,小孩子们奔走相告赶紧回家取米排队,那机器形似大炮,有一个长长的炮筒,轮到了,便把糯米交给老板,再踩动机关升火,不久即听到一声轰然巨响,“事就这样成了”。

看到雪白米花如泉水一样从炮筒汩汩流到自家袋里,是多少孩子魂牵梦萦的时刻,也是日常生活里屈指可数的真正的奇迹:明明看着不多的糯米,却能换回一大袋香甜的爆米花回家,一颗颗数着吃能达半月之久。倘若老板手抖多放了些糖,更是能向同伴吹嘘良久的幸事。

据说“炮谷”最初是为了“占稻色”,也即通过爆谷占卜一年收成。也有南北差异,南方多爆糯米,而北方则爆苞谷——更接近现在影院里吃的爆米花。好友涂涂还有一句名言:电影拷贝家家都一样,黄油爆米花才是一家影院的灵魂。

摄影:杨铃

雨水节要吃的其他东西,还包括罐罐肉、龙须饼、春笋和荠菜。后两者当时得令,龙须饼也许和“接寿”的习俗有关,流程是女婿带两把缠红带的藤椅前往妻家看望岳父母。但我怀疑这多半也就是新婚燕尔回门送送,否则年年送谁家里放得下?“罐罐肉”就容易得多,用砂锅炖猪脚、雪豆和海带,煮完后用红纸红绳封好带回妻子娘家即可。如是新女婿,岳父母还要回赠一把雨伞,聊表遮风避雨的祝愿,更暗合“雨水”之意。

还有一种风俗叫拉保保,据说是四川广汉一带的老例。就是雨水这天,妈妈带着孩子在路边一早等候,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保保”,也就是干爹。旧时熟人社会,遇见者多为邻里乡亲,因此偶遇也远不到哪里。现今干爹一词有了歧义,不大提了;我却刚好是这一路同行两个小姑娘的干妈。撑一把伞走在初春的细雨里,一手牵四岁的森森,十岁的山山则吊在我胳膊上,可见干妈也是“保保”。“保保”除了源源不断地提供零食和陪玩,还有一个重大作用就是读诗。山山最喜欢让我读诗给她听。

关于雨水的诗句,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南宋末年刘辰翁的《减字木兰花》

无灯可看。雨水从教正月半。探茧推盘。探得千秋字字看。铜驼故老。说著宣和似天宝。五百年前。曾向杭州看上元。

词句读来铿锵和韵,山山听得迷了。我对她说:正月十五就是元宵节,也就是上元节。理应有灯,而诗人偏说“无灯可看”,里面必定有个缘故。探茧,是说古代官家于正月制作面食,在馅中放置写有不同官品的纸签或木片,由各人自取,以卜来日职位高低——也和“占稻色”的意思差不多。农人为占晴雨而卜,而官家亦有求不得,所谓“有求皆苦,无欲则刚”。立春日探春茧,雨水却只见“铜驼故老”;此处用典“荆棘铜驼”。

《晋书.索靖传》说:“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后世便以此借指山河残破。宋和唐一般亡了,刘作为遗民,只能回想旧时杭州上元节的热闹。可是杭州,原本也不是宋的都城,北宋亡了才迁都的,所以还有一句诗叫“直把杭州作汴州”——

说了一大篇,也不知道她懂不懂。但山山却叫起来:干妈,我想点灯。

还有呢。我说:说点灯的还有一首,北宋朱敦儒的《好事近·春雨细如尘》:

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风约绣帘斜去,透窗纱寒碧。

美人慵翦上元灯,弹泪倚瑶瑟。却上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

这是朱早年作品。当时宋尚未经靖康之耻,诗人已有铜驼之忧。这首诗最为人称道的是两个意象,“春雨细如尘”,和“美人慵翦上元灯”。心事如尘听过吧?春雨如尘,心事也如雨,散而无穷无尽。美人无情绪,是因为喜欢的叔叔远在塞外,点灯也没人共赏——

讲到这我逗她:我们山山是不是美人?小姑娘粉妆玉琢,却笑着摇头跑开。本想再和她说虞集,也就罢了。而这未占稻色的年初二,我们一行九人也各自怀着迷蒙的心情,扶老携幼地走在这春雨如尘的郊野。只顾前行,没觉察天色已慢慢黑了。这时候,真该让山山提一盏风灯走在队伍最前面,再在旷野中升起篝火来团团围坐。拉小提琴的拉琴,用手机看庆余年的看庆余年,聊天的聊天,唱歌的唱歌,念诗的念诗,点灯的点灯,各得其所哉。这样,就可以对出杏花春雨江南的下联:

儿童点灯上元。

细雨火光中无论南北、新年运气如何,也都可以暂不理会了。最好再在这时打电话给父母,报告过年都好,你们呢?那边听见电话里的欢笑,约莫也就可以放心了。反正眼前样样都是跃动的春色,崭新的,明亮的,未知的。

而春假已收。雨水就是创世的第一天。

文珍,作家,生于湖南,长于广东,现居北京。出版小说集《夜的女采摘员》《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诗集《鲸鱼破冰》,散文集《三四越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

编辑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作者供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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