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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钱穆先生

 苏迷 2021-02-19
《姑苏晚报》2021年02月19日 A08版

  潘敏

  往山上走的时候,其实是有点后悔的。不是后悔来拜谒钱穆先生,而是后悔挑了这么一个日子。这一天聚合了黄梅天所有的令人不爽:潮湿,燠热,闷。尽管山高不过一百来米,而且并不陡,但还是令人喘不过气来。这一天并没有下雨,而是下了几天雨之后的突然一个高温天,人如同进了蒸笼。

  这座山名叫石皮山,山下的自然村叫俞家渡,属苏州城外洞庭西山的秉常村辖区。秉常村曾去过几次,到的是罗汉寺。寺院很小很幽静,里面有几尊宋代的石质罗汉,脖子以上的罗汉头都没有了,20世纪60年代被敲掉的。这些罗汉在大殿西北侧的墙脚边无声无息,我每次去总要看一看。寺院外有两棵六百多岁的香樟树,并列着依山面溪而立。老树很多,这当然不值得惊奇,奇的是在这两棵老樟树身边,有一棵古老的紫藤,遍体瘤疖的老藤缠着老树,一路缠到顶,称“藤樟交柯”。因为樟树高大,枝叶茂密,阳光不免亏待紫藤,每年的春天,这棵紫藤总要比别处的紫藤晚十天半月才开花。也因此,缠绕着树身一路而上的紫藤,开出的花并不多。等藤蔓爬上了树头,紫藤花才开得如梦如幻。站在树下,仰酸了脖子也未必能见,须站在山坡上往下望才能览得这奇妙花景。不过,对更多的苏州人来说,秉常村最出名的是枇杷。这里的青种枇杷大而清甜,在每年的六月初,是苏州人心心念念的好果子。

  说到石皮山,即便在苏州,也很少有人知道。至于山上还有钱穆先生的墓,知道的人就少而又少了。我猜度,这也许正是钱穆先生和他的夫人胡美琦心里想要的结果。

  大约五六年前,两个朋友说要带我去俞家渡拜谒钱穆先生,我问俞家渡在哪里,他们说秉常村。我“哦”了一声,以为钱先生的墓在罗汉寺那一边的山里,后来才知道隔了一条大马路,有三公里的距离。但要去拜谒这一说并没有付之行动,直到今年的雨季才又提起。

  俞家渡村的房屋都沿着山脚而建,无数的果树遮蔽着道路,一时不知道从哪上山。一个村妇在自家院子里摘丝瓜,看到我们四顾茫然,她走到门口问道:是来寻钱老师坟的吗?然后手指着右边的树林说,往上走,别转弯。

  树与树之间有一细条踩得平整的泥路,蛇一样地向上。山的坡地上,也种满了果树,有枇杷、杨梅、银杏、橘子、栗子树,枇杷树居多。假如仅靠想象,一定会觉得在树荫下行路会很凉快,但这是高温下的黄梅天,多日的雨水沤烂了落下的各种树叶,太阳一晒一蒸,升腾起霉烂而温热的水汽。果树一棵棵开枝散叶,密集得几乎不能透风,人在树下躬着身,个个都满脸通红渗着汗。

  山道并不是都是土质的,越往上,酱色的岩石就越多。已经半山腰了,仍然只见密密麻麻的树和偶尔裸露出的山岩,没有坟墓的影子。走着走着,大家怀疑走错了道。我走得快,跑到了最前面去,看见路边一块小小的石头,上面写着“界石”二字。记着村妇的话,我没有拐向其他的岔道,继续往上走。快走出果林的时候,望见高处有一个亭子的尖顶,再走十几步,看到亭子下边有两棵高高的柏树。我回头对同伴说,应该是这里了。

  没猜错,柏树下是墓地。走出果林,在接近山顶的坡上,有一个花岗石砌就的圆形墓,静静地面向东方,朝着一碧万顷的太湖。墓前两棵特别高而青葱的柏树,墓后有一棵大香樟树,树冠展如翠屏庇护着底下的墓地。墓碑正中镌刻着:“无锡七房桥(分列小字两排)钱穆先生之墓。”墓碑右上侧镌刻“钱穆先生字宾四”,下分列两排小字镌刻“生于民前十七年农历六月初九戌时,殁于民国七十九年农历七月十一日巳时”。这样算来,钱穆先生的生卒年份应是1895-1990。

  据钱穆先生的次子钱行回忆,镌刻的文字,是选择台北故宫博物院馆藏碑帖中的隶书体复制后,由吴县(现为吴中区)工匠刻制的。碑石的底下,有一块横着的花岗岩石板,刻着“钱胡美琦,生于民国十八年农历四月十六日,殁于民国一百一年农历三月初五”。我又在心里算了一下,按公元,胡美琦女士的生卒年份当为1929-2012。

  我们四个人鞠躬后绕墓一周,又见墓后的石墙上,有一块黑色的石碑,写着很长一段文字:

  先父钱宾四先生,一九九○年在台北去世。遵先父遗愿,一九九二年一月九日归葬于此。

  母张一贯女士,给予了我们生命,抚育我们成长,毕生辛劳,一九七八年去世,安葬于苏州凤凰公墓永安墓区。

  继母胡美琦女士于一九五六年与先父结为夫妇,陪伴、照顾只身客居港台之先父数十年。一九八九年与先父在台湾创办素书楼文教基金会,先父去世后,全心投入先父全集及小丛书之整理出版工作,为完成先父遗愿,不辞辛劳奔走两岸三地,勠力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壬辰年三月初五去世,合葬于此,永伴先父于地下。

  愿父亲、母亲、继母安息。

  碑文的左边镌刻着:钱拙、钱行、钱逊、钱易、钱辉谨立。壬辰年四月初十。从碑文中可以看出,钱穆的儿女们对继母是感激的。

  早在上世纪80年代,1984年或是1985年,我第一次听说钱穆这个名字。说的人是钱穆先生的长媳,钱拙的妻子,当时她在苏州图书馆工作。时隔三十多年,我记得她的样子,很瘦弱的一个人,戴着眼镜,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彼时,她的丈夫,才华过人却生不逢时的钱拙已过世。她说她的儿子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去香港参加了爷爷的九十寿庆活动。此后,我才晓得钱穆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国学大师,慢慢也留心起他写的书来。在零零碎碎并不完整的阅读中,约略知道了钱穆先生的一些往事。

  钱穆先生18岁开始做小学老师、中学老师。1930年秋,36岁的他因顾颉刚先生的鼎力相荐北上北平,担任燕京大学讲师,为大一、大二学生讲授国文。后来,钱先生还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华西大学、江南大学等多所大学任教。1949年赴香港,辛苦创办新亚书院(香港中文大学前身)。1967年携夫人胡美琦迁居台北,任中国文化学院史学教授。在长达74年从事教育的生涯里,钱先生的弟子遍及海内外,誉满学界者也不乏其人。其中有余英时先生,我读到过师生二人的通信,他们亦师亦友,情谊深长。尤令人感怀的是1986年的那一幕,92岁高龄的钱穆先生在素书楼家中,为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博士班的学生上“告别杏坛”的最后一堂课。在这堂课中,他对学生说:“你是中国人,不要忘了中国,不要一笔抹煞、全盘否定自己的文化……”瑞典的著名汉学家马悦然说:“钱穆在本世纪(20世纪)中国史学家之中是最具有中国情怀的一位。他对中国的光辉的过去怀有极大的敬意,同时也对中国的光辉的未来抱有极大的信心。”有多少人能够这样呢?终究是不容易的。

  1990年8月30日,钱穆先生无疾而终。在漫长的岁月里,钱穆先生将一个个的汉字堆积成山,一生完成学术著作多达60余种。一颗天生的读书种子,从大陆到香港再到台湾,沉静而有力地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然后在96岁那年谢世,终于在1992年又回到他喜爱的江南,天天背靠青山面朝太湖。

  那天,我们坐在墓地后一侧的亭子里。连绵的果树延伸到山脚,山下有二三十户人家的白房子挨着浩渺的太湖。在湖里,也有淡青色的山,一朵特别厚实松软的白云,很突兀地堆在山之上。就一朵。吹着山风,我们聊起钱穆先生的晚年,有暖也有凉,凉的应是搬出素书楼,最暖的莫过于见到所有的儿女吧。当然,这也是旁人的想象。或者当温暖过来时,也复活了曾掩埋的一些东西,这里面还有更多的感受,比如无法重逢的故土故人,活着不能归去的痛……

  最近我在重读《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这本书早就买了,也认真看过,但那时没有特别深的触动。现在重读,读出了许多从前没有的滋味。大概早先尚年轻,读不出埋在白纸黑字背后的深意。有些书,是要上了一定的年纪读的。也是在书中,我读出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重要。胡美琦女士,钱穆先生第三任夫人。倘若没有她,许多事钱先生晚年未必能做好,最后的那些岁月,她一直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双手。没有她,钱穆先生最终也未必能回来,长眠于太湖边的这座叫石皮山的山岗上。这是胡美琦女士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选定的墓地。据钱穆先生的小女儿回忆,她的继母胡美琦女士说:钱穆无数次谈起过太湖,谈起过将来有一天能在太湖边建一小屋安度晚年。这块地方自然风光好,相当恬静,无人打搅,可以静静地安息,读书做学问。

  钱穆先生是无锡人,但他曾二度在苏州执教——省立苏州中学和抗战时南迁的国立河南大学。钱先生的第二任夫人张一贯是苏州人,几个子女大部分在苏州出生,他的母亲也在苏州生活直至仙逝。家在苏州,自是特别爱这座城市,所以在钱穆先生心里早把苏州认作故乡。在《民族与文化》一书中,钱穆先生写道:“又如我的家乡苏州,从春秋战国一路下来,直到今天还是一个大城市。”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一书的“师友杂忆”中写道:苏州“城内外远近名山胜迹,园林古刹,美不胜收,到处皆是……举世古城市,当无一堪与伦比。”胡美琦女士是钱穆先生的夫人,更是知己,懂得他的心思,竭尽全力帮夫君完成了“如果人不能回去,也要葬回故乡去”的心愿。墓中的随葬品是一包书,有《先秦诸子系年》《国史大纲》《论语新解》《新亚遗铎》《中国文学论丛》等十四种,《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也在其中。又过了二十年,2012年春天,胡美琦女士在台北去世。这一年,她翻山越海又来陪伴他了。

  下山时,我们又向骄阳下的花岗岩墓鞠一躬。此时除了偶尔有几声鸟鸣,四周静静的。碧水,青山,天上一朵白云,林子里比铜钱大的青橘子,无声无息。我想着如果再来,要带一束花献给胡美琦女士。钱穆先生的许多文字,因为有她我们才有幸读到的。如此大气深情的女先生,和她的丈夫一样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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