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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把谁紧拥入怀

 新用户7042OIB4 2021-02-23
       凌晨四点多忽然醒了,听见窗外虫鸣如潮水般涌来,我的床仿佛置身于虫声动荡的海洋里。这下半夜,蟋蟀和蝼蛄以及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唱,揭示着秋天的来临。上天对我如此恩惠,让我卧于私室却恍若置身于朴野的自然。恍惚间,我的身心仿佛又穿越到遥远的山水之间:摩梭族女儿国。

       女儿国,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呢?或者有谁没听说过泸沽湖这三个字?这是中国境内无论自然山水、还是民族习俗,都独抱天真、不染浊流的不多的所在。在这个金玉其外荒芜其中、喧嚣无比花样百出的时代,泸沽湖或者女儿国,是否激发你一缕向往?唤起你一丝恍惚?甚至逗惹出一点忧伤?



       关于泸沽湖,我最初的感知来自多年前读到的白桦的中篇小说《女儿国》,这篇浪漫与瑰丽的文字,让我不见伊人,却神往已久。三年前终于得见,惊鸿一瞥,却从此种下眷恋。人对于过于美丽的回忆,往往有一种下意识的规避,或者不忍轻易去正视触碰。敏感的人便秘藏于心的一隅,月白风清之夜,悄悄搬出,以供冥想或下酒,由此而微醺,而神伤。泸沽湖于我而言,便有此等功效。然而,偶尔邂逅女儿国或泸沽湖的字眼,心里却依然泛起涟漪。我明白这其中的之意:我当然是无法忘记泸沽湖的,命中注定,我必会与她重逢。
 
 



       重逢是三年之后的盛夏。这次重逢,与其说人为,毋宁说是天意。我本来的目的地是西昌。是偶尔看了爱骑行的朋友发的西昌邛海照片,一时念起,便整装西游。人们知道西昌,大凡因它是我国卫星发射基地之一,却少有人知晓它还是千年古城,历史上诸葛亮深入瘴气密布的蛮荒险境,七擒孟获就发生在这里。但现在它却是航天城,更有邛海寥廓,湿地绵延,让温凉如玉的西昌风情独具。

       一到西昌,便从朋友口中得知:西昌也是进入泸沽湖的通道。进入泸沽湖,一般有两条路:一条从丽江进入,山路险而远,三年前我便是从丽江进入;一条从西昌进,比从丽江抵达要近,路要好走些。但无论西昌还是丽江进,想一睹泸沽湖芳容,都耗时费力、路远山高。这更增添了僻处高原一隅的女儿国世外仙姝的色彩。既是仙境,哪有如此这般轻而易举进去的?美人若非在水一方,还会让人心生渴慕么?能在水沟么?能在床头么?她必在云端、在彼岸、在求之不得溯洄从之的路上。但凡冰肌玉骨的美人,若一回身便能抱得软玉温香,你心底里便无由生出一丝轻慢:呵呵:美则美矣,也不过尔尔。人性大都如此:易得的易贱,难求的愈想。泸沽湖的美,确乎在于她深闺里秘藏的绝世容颜,也在于必须竹杖芒鞋、跋山涉水方能一亲芳泽的险阻。 世上难以斩获的美景美人,之所以美,之所以让人魂牵梦绕,大都如此。





       正因了这一瓣心香不息,冥冥中上天才安排了我与泸沽湖的重逢。到西昌是白日向晚,第二天,我便身处在世外仙姝寂寞湖的女儿国了。有了天赐机会,岂能错过?一分钟也不会犹豫。可见,人生往往是奇诡幽秘的,也充满变动和偶然。一份偶然、一份不在计划之列,生活才会给人不可期的一份错愕或欣快。不能预见下一步棋的走法,不让你毫无悬念的一眼看到头白齿落,这其实是生活的善意。
 
       曾单车穿越川滇、进入香格里拉的朋友担心我留在女儿国不回,让他美丽的彝族妻子玛卡龙琦陪我再进泸沽湖。我们到的那天刚巧是七月半,是今年摩梭人的“转山转海节”。这是摩梭人传统的民间节日。这一天,摩梭人穿上盛装,备好丰盛的酒肉干粮,步行、骑马、划船,沿着传统的山路和水路,念经上香,祭拜祈祷,答谢母海神山的恩赐。可惜我们一路近八小时跋涉,抵达泸沽湖时,已近傍晚。无缘亲见女儿国男女在转山转水时的两情相许,眉目传情,而这却是我最为留意的。因为,我对摩梭人的最大兴趣,是它的男女性关系,是它的“走婚”形式。





       地球人都知道,女儿国的神秘首先在于人文景观。摩梭人是中国唯一仍存在的母系氏族社会,这个社会,男女终生都住在自己的母系家庭,祖母权利至高无上,其次为舅。“男不娶,女不嫁”。所谓“走婚”,便是由男子走婚来维持男女双方性关系而实现种族延续的一种特殊形式,它是摩梭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确定男女性关系的男女,俗称“阿肖”,男方暗夜爬上女方绣楼,夜潜晨归,勿为人知。白天族人要装作不知道,在火塘与亲人聚会也都含羞避谈。但一旦阿肖关系确定,便很少分手,直至有了孩子,阿肖关系才能公开,并被亲友在一种简洁的仪式上得到承认,双方祖母舅舅一起见证这种自然的缔结。男方会收下女方用摩梭麻布亲手织成有摩梭特色的花腰带,女方家也决不会向男方家索要彩礼,若万一分手,也绝不会闹得鸡飞狗跳,打分割财产房子官司,因没有这些麻烦和牵扯。这种关系,看似松散,实则紧密,包孕着男女婚恋的智慧。不明就里的汉人大都以为摩梭人走婚自由随便,其实大谬。 连接阿肖的那根腰带、那根红线,和金钱权势无关,和几套房子无关,更没有阴谋和觊觎,当然也没有第三者插足,也不可能和所谓的经纪人上床。他们的缘聚缘散,——如果有散的话,唯一的凭证就是感情。
 



       我在转山转海节晚上的歌舞晚会上,见到一些身穿节日盛装的摩梭青年男女。女子眉眼大多俊俏,身形爽利,男子高大英武,刚毅沉默。我不知道这种沿袭至今的古老婚俗,现在是否还在泸沽湖边流转?是被汉文化现代文明所蚕食?还是固守坚持,保有一份简素与贞洁?后来在摩梭族民俗博物馆,我从一个干净的摩梭女儿口中得到答案:摩梭人是持恒守旧的,他们不会放弃一份属于自己的文化和对女神山的眷恋。亘古守望湖泊的女神山,传说就是一对摩梭阿肖的精魂所化。女神山,便是情的化身。她的情,流泻成碧蓝澄澈的泸沽湖,这湖像高原上一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望之若迷,溺之便无命。



   

       泸沽湖最让人难舍的当然是她的山水。这山水因为深藏一隅,依旧红尘不染,这是一个令人安慰的奇迹。但现在因要开发泸沽湖的旅游,已经有了从昆明直飞宁蒗泸沽湖机场的一趟航班,估计世外仙姝的她,今后将难免下凡历劫的命数。但她现在依然一如三年前,用绝世的幽静迎接我。

       第二天,我们和同住一个客栈的几个游客包车游湖一整天,在泸沽湖王妃岛的水面花海,遇见水心莲花,她兀自在澄碧透明的湖面荡漾轻吟,洁白得惹人怜爱,清丽得不忍亵玩。同船游客采摘盈把,并慷慨给我一瓣:你吃,你吃!我将花瓣含了一片,清甜、微涩。后来傍晚回到客栈,那一把水心莲花就被玛卡龙琦清炒盛盘,味道确实鲜嫩无比。





       我们一行数人坐着木船进入水云深处。四面云山,环望无尽,湖水澄澈到底,修长袅娜的绿色植物在水底历历婉转,阳光象金线洒落,风却如软缎清凉,让人如历仙境,如处梦中。我不由得浑身细胞舒张,放声唱起歌来。我唱的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唱“啊朋友再见,你要把我埋葬在山冈,再献上一朵美丽的花”。黝黑的玛卡龙琦也奔放的大声唱着歌,她唱得更加野性,远处船只也有人笑着应和,风吹水面,一切的纠结和放不下,那会都放下了,都消失了,连笑声都带着云水的绵长。这就是山水给人的妙处。她让你忘情纵性,让你有那么一刻,失去枷锁,让你在失重的过程中,飘然下坠或者上升,和某种神秘和虚无相接。她让你怦然心动,神摇目眩,却无关爱情。我想,在我一生中,那些让我心里突然柔软、突然明亮、突然欢乐或忧伤,突然勇敢想冲动想歌唱的瞬间,都是我最美的时刻,也是最真实的自我。而这样的时刻,很多时候,都是大自然动人的馈赠,让我难忘。
  




       我对大自然的爱是贯穿生命始终的一股强烈的感情,是我至为深切的寄托。爱情同样是让我丢魂迷醉,但痛苦才是爱的本质,她带给人的苦楚远多于欢悦。男女情爱中那些被丢弃的、被拒绝的,被损害的,被磨蚀的副部主题,在人的一生中,往往僭越成主部主题,这恰恰是世俗之爱的唯一真相。没有爱不是千疮百孔的,爱,无往而不苦:“爱虽给你加冠,他也要将你钉在十字架上”(纪伯伦)。而大自然却不同呀。大自然从不刈剪你,他只栽培你、只滋润你。儒道都讲究天人合一,儒释道三个哲学体系也都推崇山水之美对心灵的抚慰。想想孔老夫子最得意的弟子曾晳吧。他的人生理想是暮春三月,约几个朋友带几个孩子,一起到沂水边戏水吹风“咏而归”,而孔子竟然在所有弟子的理想中最为肯定曾晳,他喟然而叹,心有戚戚焉。两千年后的金圣叹也心有戚戚焉,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圣叹”以示膺服。道家在山水里寻求永生,禅门在山水里寻求顿悟,我在山水里寻求什么呢?我会趴在车窗或靠在树根,几小时不厌倦的看白云,我会长久凝望金紫变幻的晚霞,深悟人生多么值得迷恋。烟岚缭绕的山峦,会让我痴迷忘返,静水流深的碧绿深潭,会陪我久坐无言:“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是李白千年后的知己,世上美丽的山水都是我的爱人密友,她永远给我难得的沉醉、安宁、启迪与慰藉。在她面前,我永远是少女,是赤子,美惠而纯粹。
 
  



       在我最深的渴望里,我愿终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问世事不问缘。和我的爱人携手林泉,闲云野鹤,做烟霞醉侣。我宁愿抛弃书本而选择读山水这部大书。读书只是积累知识,读书太芜杂没有选择和思考反而会泯灭智慧,成为腐儒呆子。山野渔夫樵子从不读书,却是智者,学者周国平曾说“四大精神导师基本不读书,完全不写书”,聒噪的都是小聪明和卖弄小聪明者。可见智慧和悟性,不可能从书本中得到,只能在生活的无常里,在大自然的虚空里,面向苦难和宁静中获得。大自然有汲之不尽的美与慧的源泉,你从人生痛苦中所失去的,她必会给你补偿和爱。
 
 



       泸沽湖最让我难忘的还有她的月色。农历七月十六,月色极好,我不想凑热闹看篝火晚会,宁愿沐着月色先行而归,回返远在一小时路程外的客栈。走在无人的泸沽湖草海旷野,走在蜿蜒达三公里的走婚桥上,那明月的光芒注定辉映于我命运的深处。我曾遇见过许多让我印象深刻的月亮:西部大漠的红焰之月,松花江畔硕大的橘黄之月,海岛上空迷幻的飞云遮月。。。。。。而我在泸沽湖海门村相遇的草海之月,却那么清凉硕大,犹如幽静无人的点着银灯的空房子,或者魔宫,她召唤我进入,仿佛只有进入才能获得永恒的安宁。旷野无风,但凉意透骨,所有月下的物事都沉默,四野的群山深紫匍匐如巨兽,草甸上的格桑花、原野上的核桃树、向日葵都消隐于水银般的月色里,但我知道格桑花在摇曳低语,她有她的梦,她的梦就是年年摇曳于风里露里月里,谢了再开,开了再谢,谢了还开,开了还谢。谁知道呢?天地间每个生灵都有自己执拗的梦,能有梦说明造化的神奇,每个梦若都能互相照应成全,在人间奔跑起舞便是乐事。





       我现在远离梦境,远离了泸沽湖女儿国。但我知道无论人去人往,缘聚缘散,她永远心若处子,静谧于凡尘之外,让想念的人们得到安慰,尤其是在这虫声如沸的初秋的夜。我只能用文字纪念一份山水的情愫,我们确实需要一位女神,来填补我们这个社会金玉其外的荒凉,但我们到底无法挪转乾坤,那就让我们从山水里、从生活的美中获得拯救:让我起来打开窗帘,迎着曙色轻啜一杯普洱。我仿佛又看见了女儿国的泸沽湖,还有山泉的欢跃,秋后竹林的阳光。它们瞬息明灭,却美得不可方物。就让我渴望无常吧,人生最大的美就是无常,人生最大的享受也便是无常。我会在无常里,在虚空里,被自然的大美吸引,被爱吸引,原谅自己的脆弱、敏感、焦虑和不合群。所有的这些缺陷,都会在自然的美惠慈悲里,得到弥补和救赎。


       听:泰戈尔在山水里跌坐而唱:“唱完最后一支歌就让我们离去,当已度过这夜就不再回首。我想把谁紧拥入怀?梦永难被缚。我渴慕的双手把虚空紧压心头,碾碎了我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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