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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暮云深 2021-03-02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三见余光中

作者:吴茂华

二0一四年二月,我和流沙河拟到台湾一游。心想到台湾有机会能再见到余光中。距上次余光中夫妇访蜀,光阴倏忽,又有九年时间了。巧合的是我们出发前一个多星期,余先生打来电话问候。他听说我们要去台湾的事,即刻表示欢迎,并拟到机场迎接。

我和流沙河大为惶恐,此万万不可,怎能劳驾八十六岁高龄的余先生。我赶紧在电话里阻止余先生、并且决定不告诉他我们的具体行程时间。

二月二十三日我和流沙河、曾伯炎夫妇、李书崇夫妇从成都双流机场登机飞往台湾。

下午五点多,飞机到达台北松山机场,流沙河急切的从舷窗下望去,台北就在下面。

一行人下机进入通道至机场大厅,流沙河一路呆立滞行,目光逡巡于那些标牌上的繁体文字。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车行台北街头,一路向城市北边建国北路宣美酒店驰去。台北这个城市有一种良家妇女的端庄和安静。街道整洁通畅,道路两侧多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的老楼,不见异型的摩天大厦,更无那种光怪陆离的红绿喧嚣。

流沙河频频向车窗外张望,用一双老花眼在贪婪寻找,看那些横挂竖挂在建筑物上繁体字的店招、标牌。

我们这些使用了五十多年简体字的大陆人,猛然间见到遍街的繁体字,不由得生出一种时空倒错,回乡得见故旧的感觉。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晚上电话通报余光中家中我们一行抵达台北的消息。

在台北的几天过得飞快,国父纪念堂、台北“故宫”、中正纪念堂、士林官邸、阳明山、北投、林语堂故居、孔庙,能去的地方都去了。

去林语堂故居纯属偶然。我们坐车去阳明山的路上,抵山脚公路拐弯处我见一指示牌,标明林语堂故居所在处,我赶紧告诉同行,大家一致决定稍后前去拜谒。

那天天气稍阴,上午到达阳明山山顶遇细雨,有风。好在冷雨不长,二十分钟后到达景点“花钟”处,阳光乍现,晴暖回潮。樱花如云,桃花夭夭,深红浅白,灼灼有光,早春二月的阳明山草木葳蕤,空气清凉干净得似有薄荷香味。树下花前,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悠闲得很。台北人好福气,有这样美的一个后花园。

流沙河与两位男士从花钟登坡参观辛亥光复纪念馆,我同两位女士留在此地摄影寻芳。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从阳明山下来约几公里,公路右侧便是林语堂故居。这是一座盖有蓝色琉璃瓦的平房,独门小院,安静、朴素如村媼。

进得门来是一方小巧天井,角落一株绿芭蕉树下有一可爱鱼池,两尾锦鲤缠戏于清水。右手小门进去三间套房便是林语堂先生生活起居的地方,卧室、餐厅、客堂家具甚至床单窗帘摆设皆如主人生前模样。似乎林先生出门未久,随时都会归来。

墙上随处挂的照片皆是林先生及其家人不同时期在中国、美国的生活照。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被印在林著 封面上他口含烟斗的大头照片。这位五四新文学大家,“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写今古文章”的博学先生,以他幽默闲适眼神从壁上与我等对视,似有所语。

小院左边上一级台阶,推门进去是林语堂著作陈列室。展室不大,四周壁上架上全是他一生的著作,中文、西文以及翻译成其他语种、出版于不同时期的书籍繁多蔚为大观。

我费了好大劲才在其中找到我熟悉的《吾国吾民》、《女性人生》《信仰之旅》等书,宝窟寻珍,仅此尔尔,其余不识,深愧自己孤陋寡闻。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小院正前方为上下两层楼,以前应该是林家大客堂,如今改作咖非茶室供游客休憩。我们一行绕到客堂后面,顺篱笆墙漫步长满浅草的后院。见客堂后窗下,有一占地两平方米左右的卧式墓石,这就是林语堂先生长眠之地了。

从后院上来,房子旁边有一干净石桌,上面斜撑一把阳伞,我们一行坐下休息喝茶,闲话林先生旧事。说起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新文化运动,说起当时林先生的重要作用,与鲁迅合办“语丝”的轶事。

台北的天空清风习习,下午的阳光斜照,斑驳的光影洒在林家的石桌上。我们几人在他的家中围桌闲话, 老人家躺在后院石床中可能听见?

起身坐车回到酒店住处,晚饭后与高雄余光中家里通电话,我告诉他我们一行这几日在台北的游踪。

睡前流沙河又说起余光中那首《乡愁》,随口吟出另一台湾诗人陈鼎环以此改写旧体:“人生多怅失,岁岁是乡愁。少小离家去,亲情信里求。华年思怨妇,万里卜行舟。未老慈亲逝,哀思冢外浮。而今隔海峡,故园梦悠悠。”并说道:你看,旧体的《乡愁》也不错,诗不分新旧,只分好坏!

三月二日午后,我们从台北乘坐高铁到达高雄,抵住处华圆饭店 已是下午时分。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三月三日上午九时许,我们一行六人乘车到西子湾中山大学大门口。余光中范我存夫妇驾车随后即到。

记得九年前余先生访蜀,一次闲聊说起他坚持驾车上班的事,我和流沙河就耽心他高龄身手不便,他当时回答:“你们不要瞧不起老头子喔!”自信溢于言表。想不到今天看见八十六岁的余先生,竟然手握方向盘开车还是这样自如。

我们先随余先生参观中山大学图书馆,里面专辟一间为余光中陈列室。

房间不大,朴素雅洁。四围书柜、中间书架整齐摆放的都是余光中不同时期出版的中文和译成多种文字的著作、以及个人生平资料。墙壁上挂的是他在世界各地参加文学活动、讲演、朗诵诗歌的大小照片。余先生的文学生涯,尽在此矣。

在左边角落一展柜前,有一张他一九四八年被北大录取的通知书,上面贴了一张乌发青年余光中的照片。那中间的书架上陈列的都是余先生的诗歌著作。

他从中取下一本八十年代港版流沙河编评《余光中一百首》,递给沙河说“你看这就是我们俩结缘的书。”然而他还不知道的是,这本书也是我和流沙河结缘的书!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从图书馆出来步行一百多米,便是余先生在此教书三十多年的中山大学。余先生是中山大学的名牌教授,我们跟着这位“镇校之宝”漫步前行。

校园不大,坐落缓坡上,毗邻秀丽的西子湾。校园里遍植树木花草,红砖修的教学楼有中西合璧的建筑风味。

中午时分,余先生夫妇设宴在学校餐厅招待我们一行。餐桌上随意漫谈,情谊融融。

流沙河说起自己正在写的一本书《正体字回家》,讨论正体字和简体字的关系问题。

其间流沙河又说:“其实在大陆余先生的散文比诗更受内行读者喜爱,中国的旧文学以散文为主干,光中散文是古之文章,今之文学,这点与欧美不同。”

余先生也说到为文之道,谈起现代散文写作如何传承古典的问题。余先生说道:“写现代散文当然是以白话为常,但其间不妨以文言应变。”

我问:“是文白夹杂么?”答曰:“否!绝非那种半文半白的东西。而是在文章的核心机要处、旁门边角处、转弯抹角处,总之任何适当的地方,将文言古典融合其中,如鱼得水、相忘于江湖。”

诚哉斯言,先生写作一辈子,堪称华文世界的语言文字魔术师,一支妙笔,创作了多少璀璨的诗文,赢得满世界的荣誉。他的文章之道、写作体悟,可是精当得很!

餐桌上的余先生随意而侃侃,眼镜片后一双老眼炯然有神。我心里默想,这位小个子先生,注定是要进入中国文学史的人物,他的名字将排列在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这些光焰万丈名字的序列之中,占那么一席之地。

他曾自信的写道:“在民族诗歌的接力赛中,我手里这一棒是远从李白和苏轼的那头传过来的,上面似乎还留有他们的掌温,可不能在我手中落地……”自信与谦卑,虔诚与豪情的诗人自况。而如今,他就坐在桌子对面!想到这儿,我心里不禁有些惶惶然、莫名惊诧起来!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出得餐厅已是午后两点。西子湾头海风猎猎,带着十万八千里太平洋的水气,吹乱老友头上皎皎白发,我们一起靠海边摄影留念。

室外光线下我这才发觉余光中夫妇比起前些年更苍老了。余先生背更佝了,白发更荒疏了。典雅温婉的余太太脸上皱纹更多了。吁,长亭更短亭,凭它“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主客不胜依依。

中山大学校门口登车告别,流沙河握住余先生双手说道:“光中,我把你和嫂嫂看成亲人一样,但愿后会有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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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雄西子湾。左起:杜伯君、吴茂华、范我存、余光中、流沙河、曾伯炎、李书崇

回到家后,流沙河好长一段时间都有些戚戚然。三个多月后,修书一封寄往高雄。

光中兄:

今春来台观光,又有机缘拜见兄嫂,弟之大幸也。

返回成都后,深深埋头于《正体字回家》书稿里,日日抓紧笔程赶路。到今夏入初伏,书稿十二万字完成,交付出版方后,始脱手校订《余光中一百首》港版。不料忽撄肺炎发高烧,只好停工住院。半个月转愈后接着做。昨日校订完毕,缺印两页亦补上了,心中快活,赤膊给兄写信。

我在家乡余氏家族,已无健在之长辈,唯我独长矣。孺慕之情,欲表无由。愿兄嫂弟视我,常赐教诲,幸无弃也。

人世光阴迅速,与兄交往竟已三十年了。弟体弱多病,背佝下了,嗓音涩了,脚步慢了,视力衰了。碌碌一生,无可奈何,往往瞩目伤感,悲河清不可俟也。

愿兄勿太劳累,驾车尤须缓行。订正本一册奉上,请定夺。茂华一并问候兄嫂。

弟 流沙河敬呈

二零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沙河光中情谊长,西子湾头再聚首——

二0一七年十二月十四日上午十点多,友人谭楷来电话中说新闻报道余光中去世,流沙河听后,“哎呀!”一声大叫,然后拿着听筒半晌无语,内心难过至极。

其实年初,我与余太太范我存通电话就知道余先生因摔跤引起中风住医院的事情,当时心里就特别担忧这八十八岁的老人能否渡过这一关。

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我们打电话到余府祝贺余先生八十九岁生日并问安好,余太太那边回答“还算好”!她只说余先生听力大减,行动受限,但思维正常,还自己选编了诗集《风筝怨》等。

我和流沙河在心里祈愿他平安。谁知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斯人已去,黄鹤已渺,怎不教人伤痛五内。

流沙河叫我马上打电话到余府问明情况,根本接不通,发手机短信也无回音。紧接着,国内媒体采访流沙河的电话纷至沓来,话题都是关于余光中逝世的消息。

流沙河嗓音涩哑,心中伤恸,强忍苦楚,对记者叙述他与余光中交往三十多年的往事,以及对余光中在中国文学上的造诣、文化上的贡献的评价。

第二天上午,余太太从台湾高雄家里打来电话报知丧音,告知本月二十九日将在当地举行余光中先生公祭的消息。

当晚,流沙河书成挽联一副以表悼念:“寄语光中兄 我未越海前来想泉下重逢二友还能续旧话,君已乘风远去知天上久等群仙也要读新诗。四川成都流沙河。”

我即刻用手机发给长沙李元洛先生,由他转至余府家人处。元洛先生乃名作家亦是余光中多年至交,读流沙河联语后回我短信称写得“入骨沉哀,令我怆然心伤”!

十二月二十九日台湾文化界人士在高雄公祭余光中先生。大陆报纸、电视亦有报道。李元洛先生转发来公祭现场照片,鲜花簇拥的是余光中着便装戴软帽微笑的照片,旁边是一句行书体的诗句:“唯你的视线无限,超越了地平线的有限。”

余光中千古,文名光焰越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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