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越
我是这座城市里的一名心理医生，抑或说我所从事的是每天和痛苦打交道的一份职业。我感觉自己更像一位手术医生，拿着隐形的手术刀，慢慢地切开患者的伤口，慢慢地切除患者心中的那块瘀堵，再轻轻地缝上伤口。或者说我更像是一位剥洋葱的师傅，总是慢慢地、一层层地剥落洋葱的外皮，直到剥到露出洋葱最鲜嫩的一部分留起来，余下的外皮全都丢弃。
每天上班时，我总会给自己在案台准备一杯浓浓的咖啡，我希望咖啡的苦涩能刺激我的神经，让我时刻保持最清醒的状态，去解答患者的每种心理问题。我的办公室向阳，窗台外种着一盆精致的盆景，那翠绿的枝叶泛着鲜嫩的绿光，昭示着新鲜生命的勃勃生机。有时，我会在忙碌的隙缝里，望着窗外那片蓝天和这盆翠绿，告诉自己，一定要极力扫除他(她)们心里的阴霾，还给他(她)们一片蔚蓝的世界和一片葱郁的绿洲……
从事这份职业后，我才知道：在这座熙熙攘攘的都市里，在多少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着多少令人纠结、无奈和难以言状伤痛的故事。多少叱咤风云、衣冠楚楚的绅士，多少红颜倩影、窈宨佳人光鲜亮丽的背后，依然有着各自的暗伤。我时常想起林徽因的那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暗伤，这个伤口不轻易对人显露，而我自己也不敢轻易碰触。总希望掩藏在最深的角落，让岁月的青苔覆盖，不见阳光，不经雨露……是的，每个人心底都有暗伤，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在各自的心灵的最深处。而我愿意，用我柔软的手去抚摸毎处滴血的伤口，愿意去聆听每个带刺的伤痛的故事，我愿意去解开那一道道深埋在他(她)们心中那不知打上多少个枷锁的心事……每当我看着无数张愁云笼罩的脸庞扑面而来，在我的耐心开导下，他(她)们舒展出久违的笑容，有所放松地走出诊室，我的心里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种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
我永远忘不了她，那位单薄身躯、苍白脸颊的清秀素颜女子。在那个细雨霏霏深秋的上午，牵着一个腼腆的小女孩走进我的诊室，小女孩长得很可爱，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她胆怯得像只小鹿子，惊恐地躲在她身后……在听完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之后，我才明白：她的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内向的她无法面对丈夫离去的残酷事实，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抑郁的魔爪也在这时悄然爬上她的灵魂。她常常坐在和他共同生活过的阴影里回忆过去的点滴，她时常无数次地幻觉他正在向她微笑地走来，她感觉自己就像被禁锢在昨日的牢笼里，无论如何挣扎，也始终无法摆脱、无法跨越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每次来就诊，我总是以最耐心的方式、以最大的努力去讲解生命的价值或者其它。我愿意以我毕生最大的努力去拯救一名在生命边缘苦苦挣扎的女人，我愿意以一名医生的天职用尽一切手段去挽救一位病人的生命。她无数次地告诉我：她想结束生命、随他而去，而当我问及孩子何去何从时，她总是一脸的茫然和忧郁。没有责备、也不敢轻意责备她，任何一个被残酷笼罩在抑郁之中，随时想了结生命的人，任何言语的规劝都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力，任何治疗手段和效果都显得是那样地微乎其微。然而，我愿意努力去拯救、去挽救一个如浮萍般在狂风暴雨中漂浮的命运，哪怕仅有一丝一线的希望，哪怕仅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光亮，我都不会放弃……我忘不了，每次随她来时，小女孩躲在她身后惊慌失措的身影，我忘不了小女孩那双泛满泪水的眼睛……我把手机号码留给小女孩，让她牢记这个号码，我24小时开机，随时有情况就拔打我的电话。而我常常为这个熟悉的号码紧绷着神经……对于这个在孤独之海里漂浮的家庭，我有责任、有义务付出更多的精力去关注它……
在无数个华灯初上的黄昏，我望着她们母女俩走出诊室，孤单无助的身影在夜幕下融入波涛汹涌的人潮时，我的心总是一揪，随即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在无数次的就诊送诊，无数个电话的指导服药，无数个疏导抑郁情绪的电话之后，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仍显得是那样卑微无力……终于在那个冬日里的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从睡梦中惊醒，手机那边传来孩子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声，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揪着胸口，瘫倒在地上，我把头深埋在膝盖中，任泪水放纵奔腾……
她走了，以最残忍的手段结束自己的生命，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了世界上……当我风尘仆仆火速驱车赶到她所居住的小镇时，孩子几乎哭晕了过去……我俯下身来，一下把孩子颤抖的身躯紧紧地拥在怀中。我不知何来的勇气和信心，轻轻地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痕，紧握孩子的双手，伏在孩子耳边，一字一顿地对孩子说：“孩子，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爸爸……”
时光荏苒，四季更叠。多年以后深秋的一个午后，天空澄明而高远。草地上，我席地而坐。天空上五颜六色的风筝轻舞飞扬，孩子们在草地欢呼雀跃。不远处，一场草地音乐会在此处举行。而我的两个小女孩也都在草地上追逐嬉戏，银铃般的笑声一阵阵传来，这两个小女孩，一个是我的亲生女儿小依，一个是她，我给她取名为小偎，小依和小偎，相依相偎，相偎相依，我希望这两姐妹此生能相依相偎地，紧紧相携地走过未来的每个日子……
此刻，草地音乐会上一位女歌手正演唱着韩红的《天亮了》：“我看到爸爸妈妈就这么走远，留下我在这陌生的人世间，我愿为他建造一个美丽的花园，我想要紧紧地抓住你的手，妈妈告诉我希望还会有……”歌声撞击着我的心灵，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野……
后记：
想以第一人称写这个真实的故事已经很久很久，但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都说：写美好的事物，就好像经历一遍美好，写痛苦的事物，就好像经历一次痛苦。写这篇文字时，眼泪和文字相伴。据媒体报道，截至2015年5月20日止，我国的抑郁患病者已达2600万人数，而且随着各种压力的增大，这个数据还在攀升。让我们都共同来珍惜生命，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也给周围有抑郁倾向的朋友们多些关爱和温暖。只要彼此献出一点爱，这个世界将更加温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