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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征地、夫妻反目......他用相机记录即将消失的故乡

 zdjphoto 202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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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佛,2019年,浙江乐清 ©叶朝晖


城市影像

 
极光视觉“城市影像”系列关注长期调查、报道与拍摄城市的摄影师以及以城市为创作对象与实践场所的艺术家,旨在通过对不同题材、风格与方法的影像作品的呈现,提供新的观看视角与创作方法。欢迎广大读者来稿。(投稿邮箱:914127901@qq.com,请附上图文与联系方式。)

这是“城市影像”系列第16篇推送。

摄影并文 / 叶朝晖
编辑 / 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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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的涂民,2015年,浙江乐清胜利塘

01

乐清湾的童年记忆

刚被填埋的海涂遗留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仿佛一片盐碱地,几个孩子在玩耍,我对他们说,你们脚下的地方几天前还是一片海涂,孩子环顾四周,只有一根巨大的施工管道通向远方,看不到尽头,一点也看不出海涂的痕迹,见他们露出疑惑的表情,我说水坑里的水是不是咸的,他们说是的,现在他们相信了,因为他们发现了许多螃蟹贝壳的尸体。

这里曾经是我童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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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涂里玩耍的小孩,2013年,浙江龙湾

记得第一次下海那年大概只有4、5岁。母亲很放心地让我去下海,从村里走到海涂有好几里路,当时没有任何建筑,很荒凉,平时白天都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一行5、6个小孩,带队的是我的大堂哥,当时他大概15、16岁,已经是淘海的好手了,每次下海回来都是满满箩筐的,有蝤蛑、蛏子、蛤蜊、鲇鱼,虾和油螺更是数不清。我一直就盼望着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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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的涂民,2015年,浙江乐清胜利塘

那天是个有月亮的凌晨,我依稀记得影子一直伴着我,安静极了,那时没有车了,也没有任何灯光,月光特别清晰地洒下来,就象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在西瓜地里的情景一样,山露出嶙峋黝黑的身影,一群小孩光着脚走在泥路上,吧嗒吧嗒的,山里回音也“吧嗒吧嗒的”,好象在小河的对岸有队人和我们结伴一样,又恐怖又刺激。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们到了海涂边,那时的海涂好大,一望无际。天亮了,涂田的水哗哗流向大海,无数的虾、鱼都在水面上跳跃,在阳光的照耀下,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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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老农和耕牛,2012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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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和白马,2017年,浙江乐清

等到涂田中间的泥地露了出来,放蛤田啦!

只听见一声欢叫,渔民们跳进蛤田里的水沟,我们也扑腾扑腾地跳了下去,海水一下子满到了我的胸口。我一点都不怕,渔民用长长的大鱼网开始网鱼,一网下来都是鱼啊虾啊,还时不时从背后腰上拿下蝤蛑箪,在旁边的泥涂里像梳子一样梳几下,一只只张牙舞爪的蝤蛑就会从泥里暴露出来,渔民用蝤蛑箪压住大钳,一直手熟练地抓住蝤蛑,另一只手从背后抽出几根稻草迅速地绑住蝤蛑扔进箩筐。

我们只能跟在渔民的背后,绝不能在他们的前面网鱼,这是规矩,我当时小,也太兴奋了,鱼网常常不自觉在渔民的前面捞上一把,东西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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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照相手势的老人,2015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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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2011年,浙江宁波

回到家,记得那晚烧了整整一桌的海鲜,都是我自己劳动的成果,鲜甜鲜甜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母亲在世时经常说起我第一次下海回来的情景,全身泥瓜,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可爱极了。

乐清湾的记忆是童年的记忆,也是故乡的记忆。童年自然是回不去的,而故乡也已沦陷。“有些你熟悉的东西再也找不到了……你在家乡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

02
一座村庄的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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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窗外拆迁的村民,2018年,浙江乐清

“南岸老家的河被填了,桥头的大榕树要被挖了,那是我们的祖父种下的,你得回老家一趟看看。”电话是大堂哥打过来的,说的很急切,我说好的,好的,我马上来,放下电话,心底里那个叫“故乡”的东西如胃酸一样泛了上来。

南岸是我童年的所有记忆,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堂哥下海涂,满满箩筐的鱼虾蟹,第一次尝到自己亲手收获的成果。每天下完课书包一扔,拿起网兜就往田野里跑,那时候的小河里都是各种各样的小鱼小虾。

而现在的南岸已经不是一个安静的村庄,是个巨大的工地,一派繁华的城中村建设场景,到处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喧嚣、肮脏、拥挤、千疮百孔。人与土地的联系越来越淡了,剩下的只有利益关系,村里每天上演着与拆迁、征地、赔偿款有关的荒诞剧,暴富又一夜返贫、夫妻反目、兄弟阋墙、婆媳不和…...以前经常听说的故事,现在真真切切发生在我的兄弟们身上,那些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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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后被遗弃的小狗,2018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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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被拆迁的寺院里的大梁,2018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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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的老人,2019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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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在废墟上徘徊的村民,2019年,浙江乐清

到了村口,前面骑着三轮车的老人背影恍如刚去世不久的大伯,大伯目不识丁,终身务农,而父亲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自从大伯去世后,父亲更少来村里了,也更少谈村里的事,似乎故乡与他无关。

老远就看到几台挖土机在挥舞着巨臂,那曾经宽阔的河流只剩下一点小坑,石板桥已经不见了,那是以前的陡门,水流湍急,发大水的时候二公(我爷爷的兄弟)都会拿出渔网,两头插在石墩的凹缝里,长长的网被水漂得老远,我们小孩子只能站到远处,大人警告小孩是不能靠河边的。收网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网里无数的鱼在跳跃,满眼都是闪耀的银色,四合院子里的每家每户都会分到鱼获。母亲把小鱼杀了去肠,洗刷干净,倒进大锅炒,祖母加柴火,没多久,香喷喷、金灿灿的鱼松出来了,那才叫人间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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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点三官灯的老人,2018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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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奉祖先的香炉,2018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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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异乡的打工者,2014年,浙江乐清

在故乡,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迅速消亡。南岸是浙江省最大的行政村,有五百年的历史,村里有进士巷、打银巷,说明这个村庄以前的繁华,可是,这一切都将消亡。

我是个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人,母亲生前曾多次督促我多去老家走走,多和亲戚联系,这些都是你的亲兄弟,这几年我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大堂哥指着大树对我说,这是你祖父种下的!语气中有点责怪的意思,感觉应该是责怪我对祖宗的冷漠。旁边的一个老人也说,这树是你爷爷种的,五十三年了!我惊讶老人的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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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哭无泪的拆迁户,2011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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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随外出打工父母迁徙的孩子,2014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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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的打工者,2014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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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中穿行的村民,2021年,浙江乐清
   
五十三年,这树可是在我出生前一年爷爷种下的。触摸大树上的伤痕如触摸到祖父的皮肤。这座桥、这棵树曾经是村庄的中心,是村民休憩乘凉的地方,是茶余饭后百姓讲朝廷的场所。

有一次,一艘结婚的水泥船经过,大家围在桥头讨彩头不让过,船上的人向岸上抛洒糖果香烟,大家哄抢的情景。我抢到了两根飞马牌香烟,几颗红红绿绿的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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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装铁丝网防控新冠疫情,2020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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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的围墙和横幅,2020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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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村官选举结果的村民,2013年,浙江乐清

挖土机的轰鸣将我从记忆拉回现实,城市的大道已经延伸到脚下了,一切挡在建设规划之中的东西都将拆除,房屋拆了可以重建,河流可以填埋,而祖父的大树呢?怎么办?旁边的几棵树已经被连根挖起,村民提醒我应该要求赔偿,五十三年的树应该能赔不少钱。
   
爷爷生前种下的树对我意味着什么?这树将被连根挖起、拦腰斩断、变成柴火灰飞烟灭,而我可以拿到一笔钱,这笔钱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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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坟 抱着祖先遗骸,2021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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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场被遗弃的结婚照,2010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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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佛,2019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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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墟上合影的拆迁工作人员,2018年,浙江乐清

越来越多的人告诉我这棵树的故事。这棵树是叶岩银的父亲、叶银松的父亲和我祖父三个人种下的,种了三次才成活。我联系上了银松伯的儿子仁义兄,我们的愿望都是能把这棵树保下来。

那段时间,每隔一两天我都会去老家,看到河流一点点被吞噬,大树越发孤独,心情很复杂,内心在暗暗祈祷。每次我在树下徘徊,老人们都会对我说,这树是你祖公爷种的。祖父的形象也慢慢地浮现出来。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记忆中他个子很高,不大说话,有种威严,我曾跟着他去陡门头的番薯地里干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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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废墟中的枣树,2018年,浙江乐清
   
似乎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政府打算把树迁移到新的祠堂前面。那天我去的时候,大树已经被挖起,被剁掉的树根堆成小山,据说榕树的树冠有多大,树根就有多大。树干太大了,工人们拿起锯子对树干下手,我不忍心看下去,走了。
   
大树被迁移了一千多米,缺胳膊少腿,看上去好可怜,但是毕竟入土为安了。大树能活下来吗?能经受台风吗?能经受酷暑寒风吗?村庄已成为一片废墟,只有祖父种下的树成了这个村庄唯一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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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劳作的老人,2015年,浙江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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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族谱的老人,2019年,浙江乐清

03
逝去的老城

把一张光绪乐清县地图覆盖在
谷歌地图上你就会发现:
多少河流、多少桥、多少木兰舟、多少驿马
多少砖瓦、多少寂寞的窗扉、多少雨水浸润过的青石
多少红泥小火炉、多少坚固的事物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但你仍然可以在手机定位系统输入这样的地名:
崇贞巷开元巷中和巷青莆巷双箭巷
多少年来巷子的名字不曾更改,
只是少了几棵古树、几张餐桌、几个姓氏
春天少了几只燕子,秋天少了一行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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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腿脚不便的老父亲到田里劳作,2015年,浙江乐清

行道树上的鸟把翅膀借给了行人
叠加在眼珠子里的车轮
加快了他们的生活节奏
一只白鹭原地不动地飞着
一个死者的名字在不动产登记表里
一切居有屋者皆在变动不居之中
他是谁?为什么总是用双手抹着
脸上那些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川字纹和鱼尾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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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者的孩子,2010年,浙江乐清

影子老了,也会突然离开身体独自去别处游荡
在卵状的山峦和锥状的山峰之间
在清晨与黄昏的微妙平衡里
“快递!快递!”快递小哥递来亡灵
一阵风递来一个死去多年的邮递员的名字
钟表店里走出三个人: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们在一条老巷子的尽头合为一人
那些老式时辰钟的指针看上去比电子表走得更慢一些
巷子里坐着的人看上去比大街上的行人多过半日
两个轮子看上去比四个轮子更悠闲一些
死者看上去只是比生者提早几小时入睡
某个礼拜天的午睡时刻,有人梦游般穿过老城区
去城北山上拜访躲在石头公寓后面的白云
然后同太阳一道下山
然后就在午夜,用手指叩响酒吧的木门
使虚无发出声响
                           
——东君《老城记》节选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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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蓑衣的老农,2015年,浙江乐清


摄影师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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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朝晖

主任记者,自由摄影师,师从阮义忠、骆丹,摄影作品在广州、厦门、杭州等地展出,首届村赛获奖摄影师,入选2018宁波国际乡村摄影节;在《腾讯网》《生活月刊》《法治周刊》《青年文学》刊登图片专题故事。曾举办《脸是一本书》《丝路众生》《白鹭的声音》等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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