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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琴话——兼忆几位古琴同事

 风吟楼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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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玄龄先生近照

平常的琴话

——兼忆几位古琴同事

我很欣赏古琴,也有古琴界的朋友和同事,但我不懂古琴,也没研究过。神山志郎兄集一些琴谱成册,叫我写序,实在为难我了。我只能离开他书中的内容,在这里,说一点平常的琴话。

一、古琴的现状
2005年,在武汉开中日音乐比较会议,上海的琴家姚公白和我聊天,问我:“你觉得古琴还能火起来吗?”我说:“希望不大吧。”
我一直认为,古琴这种乐器音量太小,古琴音乐也不容易被大众接受,属于书斋中的乐器,圈子太窄。消失当然不会,它还属于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保护,但它要再发展起来,也是很难的。
现在看起来,古琴的发展,并非如我担心的那样。音量的问题,以麦克的运用被解决,不成问题了;另外,近些年来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强调以及对恢复国学传统的呐喊,使得古琴也红了起来,在一些学者的口中,古琴被提起的频率加多,已成为国宝之一;社会上,也兴起了弹古琴之风,有了一些固定的爱好者;舆论中,学古琴与提高修养和培养气质相关了。同时,近些年来中国民族乐器演奏偏向绮丽之风,对古琴的演奏也有影响,台上不再全是老者及所谓大儒的形象,也有些年轻的味道了,有了观赏性。这些,都是以前所想不到的。
总之,古琴的现状,可称为“桃树连村一片红”了,这大概是自古以来古琴未有过的壮观,是值得庆幸的。看起来,在多元化的今天,只要是不墨守陈规,总能找得出新路来。所以,比起以前,古琴确是活过来了。
 
二、关于古琴和我的同事
古琴,可歌可颂之处很多。首先,古琴的外形之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古琴的所谓各种制式,从唐代起就没有什么变化了,所谓伏羲式、仲尼式、蕉叶式等,没有基本上的不同。奇妙的是,经过了千年,古琴质朴而绝伦的美感,一点也没减退。墙壁上有张古琴挂着,也能增添艺术的气氛和书卷气。我想,这是古琴的魅力之一。
由于这个乐器的构造很完美,所以,到了现代,也没有受到民族乐器改革风潮的影响,除了丝弦换成了结实的尼龙缠线外,没做什么改革,连利用绳线绞紧弦的方法也没变化!这么看来,要说历史长、没变化的中国乐器,非古琴莫属了!而且,演奏方法也没受时代的影响,这也只有古琴了吧。对于早至唐代的文字谱,还能寻着文字找出声音,让现代人感受一下,这在世界上是罕见的。
古琴音乐非常丰富,是中国音乐史上的一大宝库。我曾经的同事,他们是研究古琴的专家,为整理古琴音乐做了很大贡献。
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工作时,曾和许健、王迪、吴钊一起共事,他们都是响当当的琴家。接触过,总会有些印象留下来,就说说他们,介绍给年轻人。别人的介绍,偏重于他们的弹琴技巧和传承,而我的介绍,则出于自己的印象,也许会有些不同。
许健,他的资格老,做过领导,是位老同志了。他做事认真、勤快。我和他一起时,所里开始编写《中国音乐词典》,许健负责古琴音乐部分,是责任编辑,也是主要撰稿人。许健总是最先交稿,以至于编辑部的人常拿他做榜样,催促大家。写民族音乐词典,是建国以来的第一次,难度很大。说起来,写词典条目,应该是研究成果的总结,而在有很多未知的情况下,就得写出总结性的内容来,则是不容易的。虽然困难,但许健能很快地把工作做好,古琴音乐部分比其他部分完成得快多了。因为,在那时许健已经撰写了《琴史新编》,有了这本书的基础,他撰写辞典的条目时,当然就比一般人快。对此,大家都很服气。换个角度来看,许健掌握的古琴基础理论材料,不但多,而且是相当扎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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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健先生抚琴

当时,许健还一心致力于古琴打谱。所里人都知道,他打了很多古谱。关于如何打谱,有的人认为,打谱应以精湛为主,不必广泛为之。比如,杨荫浏先生对于古琴打谱一事,曾在1982年给研究生讲课时说:“一个曲子的消失,原因很复杂,有的是由于天灾、战乱等原因,曲子消失了,而有一些曲子由于不好听,人们不喜欢,自然地也就消失了。这样的曲子,就没有必要再去挖掘了。”同样意思的话,他说过几次。
但是,在这一点上,许健一直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去做的。他认为,留下来的成千成百首古琴谱,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只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而已,这里边什么是好的,没法分辨,只有把它看懂了之后,才能谈下一步。所以,他着力打谱,下了很大的功夫,为古琴的学习者留下了很多可参考的资料。
许健出身于西洋作曲理论,但是,到了音乐研究所以后,能专心于民族音乐的研究,把全部的力量,献给了民族音乐事业,这不简单!应该看到,在上个世纪,有不少原本搞西洋音乐的人,毫无怨悔地投身于民族音乐的事业,做出了贡献。许健,也是其中的一位!
想起来,许健还有个特点,就是他的字很怪,斜斜的,一看就忘不了,有股倔强劲儿。
王迪,她的琴弹得真好!研究所里的老人对我说:“古琴你得听王迪的,那是正宗!”我听了,还真是那么回事!她弹琴姿势好,两手往琴上一摆,就和别人不同,看着舒服。听她弹,叫你觉得古琴就应该发出那个声音。王迪自幼学琴,有童子功,功夫一直在手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她还不到60岁吧,手底下很利落,也有力,在技术上还处于最好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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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王迪先生抚琴

我们办公室里,放着一张宋琴,她有时过来摸几下。看她弹,我很感叹,说了句: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她听了很高兴,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和我聊了好半天!
王迪虽然弹得很好,但参加演出不多,音响资料留下来的也少,特别是她在中青年时期的弹奏,没能留下来,挺遗憾。王迪也在音乐学院学过音乐理论,但是她的弹琴,确实是很地道的传统味道,是师傅传授的,和所谓的“学院派”不同,琴声质朴,不那么华丽。
我和刘东升当时在编写《中国古代歌曲》,书中共收了20首琴歌,在挑选《胡笳十八拍》时,找了好几个打谱的版本,最后,我们还是决定用王迪打谱的《胡笳十八拍》。比较起来,她在这只名曲上用的功夫最大。在琴歌的选择上,她给了我们不少的帮助,后来,王迪也还一直致力于对琴歌的研究,还出了几本琴歌的歌曲集。要说起对琴歌的研究来,那非王迪莫属了。
由王迪主编,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唱片社联合出版的八张CD:《中国音乐大全——古琴卷》,汇集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录制的不同琴派(广陵、虞山、泛川、九嶷、新浙、诸城、梅庵、淮阳、岭南等九大琴派)22位琴家演奏的53首琴曲,这就是被琴界口口相传、已成固定名词的“老八张”。
这“老八张”,是査阜西、许健、王迪他们在上世纪50年代跑遍全国录的音,而在最后出版的时候,王迪做了很多工作。她仔细地监听、监制,尽了全力做这些费力的工作。八张古琴资料片,凝聚了她的心血。我们知道,把一个历史时期内的古琴演奏名家集中、浓缩保存在一套CD内,是了不起的壮举!我想,如果说保护非遗有样板的话,这就是样板!以“老八张”为古琴“经典”的代名词,一点也不为过。从这点上来看,王迪是一位为了古琴事业献身的人!
王迪喜欢唠叨,说起话来停不了,每次进到我们办公室就说上了,不停地说。现在,听不到了,我很想念她!
吴钊,与我同在中国音乐史研究室,一起工作的时间比较长,互相也了解。他退休之后,以演奏古琴和古琴教学为主,做着他愿意做的事情,我很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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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钊先生抚琴

吴钊和刘东升的《中国音乐简史》在日本出版时,我出了力。这也是一个缘分:译者南谷郁子姐妹曾找了很多人,但对中国音乐不熟悉,恰好找到了我,我尽可能帮了些忙,她们才顺利地将书译成日文。日译本装帧印刷都很漂亮,在日本的反映很好,使用的人也相当多。
提起杨荫浏先生的嫡传弟子来,吴钊算得是前几名之一了。他调到音乐研究所来,就是杨荫浏先生点的名,专门培养他做整理古代音乐资料的工作。吴钊对史料很熟,你问到哪里,他都能很全面地告诉你,并说出他的看法来。
我曾问吴钊,为什么唐宋音乐和明清音乐有很大的区别,而且,为什么现在常说中国音乐是五声音阶的?他的回答很清楚。他说:“唐宋的音乐很丰富,不只是五声音阶,到了明朝,文人们认为元代是外族,文化不是华夏传统的,因此有非常厉害的复古思想,在音乐上,就是主张华夏正统以五正声为主,也就是以五声音阶为主,所以,使得明代音乐和前代有了很大的区别。清朝虽是外族,但却接受了明儒的思想,更加强调五声音阶的正统性。时间一长,就形成中国音乐是以五声音阶为主的印象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
他的话,解开了我的一个大谜团,这就是为什么在大部分民间音乐、戏曲音乐中,都不是以五声音阶为主,而我们的认识却是中国音乐是五声音阶的。对这个矛盾现象的解释,吴钊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
他退休后,有了不少学生找他学琴,这些学生们认为,吴钊老师弹琴有古老的味道,是原汁原味的演奏。我想,这个评价是适当的。吴钊的琴,的确是走的古琴原来自娱自乐的路子,是弹给自己听的,所以,特意演奏的成分不多,听起来是另有滋味的。
另外,据我所知,中华书局出版《琴曲集成》的事,吴钊做了不少工作。我在所里时,亲眼看到他找曲子,对比版本,粘贴谱子等。《琴曲集成》的出版,也是功德无量的事!在这件事上,他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吴钊还有个特点,他个人掌握的古琴资料特别多,是一般人所达不到的,甚至也想象不到。比如,他能以个人多年积累的图片资料,出了一本专业水平很高的《古琴精粹》(王宁注:此处应为中国古琴珍萃),大量的宝贵图像,使得这本书有着极高的参考价值。
以上三位古琴家同事,都是我佩服的,许、王二位已经不在,但他们的形象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三、参加古琴会议
以上是私人的交往,另外,我还曾为古琴界做过一次服务工作。
文革之后,万物复苏,古琴界也增多了活动。1985年的春天,召开了全国第3届古琴大会,这是由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主持召开的,我也参加了,并且,我在会上做的是会务工作。
来开会的人很多,有不少名家,当时还健在的老一辈琴家如张子谦、顾梅羹、谢孝苹等先生都出席了。香港的饶宗颐先生,也带着他的弟子来参会了。那时,上海的龚一,河南的丁承运以及我的好友成公亮,还都是年轻人呢!
以前,对古琴界不了解,第一次接触,却是和他们很接近的会务工作。
会务,首先是安排房子,二人一间,人员的搭配得妥当才行。幸好,上海的琴家林友仁也早来了两天。他说,你放心,谁和谁能在一起,谁和谁绝对不能在一起,我都很清楚。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房间安排得很顺利,没有出现不和的事情。
来的大都是名家,出场先后次序的安排也很难。谁前谁后?凭什么?不好安排。
我那时正在做元散曲的研究,整天做索引,索引是按照拼音顺序来做的,于是,我想了个办法,就按照姓名的拼音顺序来排,这样就简单了。这个做法,解决了难题,大家都很满意。
会议完满地结束了,我也见到了许多琴家,听了不少曲子,对古琴界有了些感受。
古琴的历史源远流长,流派也多,流派的表现和我熟悉的戏曲流派不同。戏曲是群体性的,一个人演不成戏;而古琴是个体性的,学习和演奏都是个人行动。这些,也许是造成琴家的个性都比较强的一个原因吧。
不过,老先生们都很温厚慈祥,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其中,以对苏州的老琴家吴兆基先生的印象为最深。
吴先生是一位清秀长髯、文文静静的长者,在会上演奏曲子我记不清了,可是,会议结束后的一件事,倒使我对这位老先生不得不另眼相看。他主动提出,希望我们研究所的人去苏州,把他演奏的曲子都录下音来。副所长杨光顶住了所里要我们回去的指示,派了专门搞录音的人去到苏州,录了大约一个多星期,把吴先生的曲子基本都录了下来。
主动提出让我们录音,而且不要报酬,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去?由此看来,吴先生是位有眼光的古琴家,想的是古琴传承大事,不是保守的人物。
 
四、闯来的小伙子
会议中间,从北京来了一个做琴的小伙子,背着自己做的古琴,到扬州来了。他谁也不认识,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开会的消息,真是自己闯来的。因为要给他安排住宿,所以我知道了这个情况。他在我们的驻地串来串去,向各位琴家毛遂自荐,请他们看看他做的琴怎么样。
这个小伙子,不是古琴圈子里的人,就是喜欢古琴,而且喜欢做琴。我和他聊了聊,他说,为了找到适合做古琴的木料,到乡下找寻拆旧房、破庙的老旧木料;乡下拆房不多了,就去找替换下来的旧电线杆,从中挑选合适的材料。北京附近的电线杆都换成水泥的了,要找,就得到西北地区去找。做琴找木料得下那么大的功夫,听了很是感叹。
不知这个小伙子是否一直从事斫琴,可是,他风风火火地从北京赶到扬州,只为了介绍一下他做的琴,这种精神,了不起吧?在那个古琴还没有恢复其价值的年代里,能有这么一个不是古琴界的人,为古琴事业尽个人的微薄之力,使人很敬佩。
由此,我联想到了神山兄:他不是琴家,也不是专门的研究者,但他花费了那么大功夫,把他认为是有价值的、存留在日本的古琴谱收集起来,介绍给中国的古琴爱好者,这为了什么呢?我想起了闯到我们会场的那位做古琴的小伙子,觉得他们做的事情意义是相同的,就是想为古琴的事业添砖增瓦,尽自己的微力。这种精神,绝对值得我们称赞,何况,看着这些存在日本的琴谱,总能受到些启发吧?所以,我虽然不懂古琴,不懂他书中的琴谱,也愿意为神山兄喝声彩!
这篇不是序的文章,就到此吧。我想,会有古琴界的行家里手,对神山兄的书做出恰当评价。

 孙玄龄
2020年4月

文中内容提到的相关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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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谱探索》书影


说 明

我和神山志郎是上个世纪90年代在东京认识的,知道他对京剧比较熟悉,写过一本讲京剧字韵的书。最近,又出了一本《中国戏曲音韵考》。2018年,他和我说找到了一些在日本的古琴曲谱,想汇集出版一本《古琴谱探索》。音韵学和古琴,都是我不懂、也不敢碰的内容。对这个哪儿难往哪儿去的人,我很佩服!
神山志郎是日本残留孤儿,现在是日本人,他这么奋力地去探究中国传统文化并积极进行宣传(自费出版!),是应该给予支持的。
表示支持后,事儿来了,他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写一篇序,这可难倒我了。我不懂古琴和琴谱,也无法评论书的内容,怎么写呢?但是,支持的事情还是应该做。考虑了一阵,我想起了所里几位既是老同事也是老朋友的古琴家,回忆他们,是我愿意做的。于是,便有了以上一篇《平常的琴话》。
文章交给所里时,加上了副题——兼忆几位古琴同事。
孙玄龄

2021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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