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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览室的女馆员和拉美作家(刘嘉陵)

 储氏藏书 2021-03-05

她穿着鲜黄的80年代流行点裙装,白色的高跟鞋,胸前捧着一本书,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远处的篮球场上,一些男生在跑跑跳跳,球击地面和篮板的声音嘭嘭响着,从教学楼侧倾泻过来的夕阳之晖柔和优美。“是这本书吗,作家?”她问,我点点头。

书还挺新哪,棱角分明,蓝色的书皮上有两个外国军人做着奇怪的动作。大概没什么人读过。她那儿是艺术学院音乐系的阅览室。“你不是说你看过了吗?”她说,“怎么还要看?”我翻着书说:“去年我们都吃过粽子了,今年就不吃啦?”她斜了我一眼说,这书名好怪,刚查登记卡时,她还以为我要写城市里养狗那些事呢。

她凑过来,也打量起我手上那本蓝皮书,洗发香波味的发梢把我的脸和脖子弄得挺痒。“这个巴尔加斯·略萨是哪国作家?”她问。“秘鲁作家。”我说。“是个大老头子吧?”“不是,五十刚出头,这本小说出版时他才二十六岁。”“那他在里面都写什么了?”“写一个军校的男生们一天到晚瞎胡闹,偷考卷,偷军服,偷鞋带,往正在睡觉的老实孩子身上撒尿,搞性游戏,互相打来打去,后来还闹出了人命,反正都是些乌七八糟的故事,因此惹恼了秘鲁军方,他们把好几千册《城市与狗》都堆到军校操场上,当众烧掉了。”

她说,老天爷!那他写爱情了吗?我说当然了,这个作家不但笔头子硬,长得可能还挺帅,你想他会少了爱情吗?他的书里会少了爱情吗?她说:“你抓紧看,看完了我也看看。”我瞥了她一眼,她说:“哎呀我的作家!我不是让你还书,是说我也想看看。跟你说吧,我们阅览室那几十本小说几乎就没人碰,孩子们专业书都看不过来,谁还不务正业地读小说?家长也不答应啊。得!瞅你那嗜书如命的样儿吧,我也不看了,你看完给我讲一讲就行了。”我说这是个明智的决定。这本小说看着的确费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犯不上浪费你那一点五的眼睛,擎现成的挺好,爱情段落大不了我多讲几句。她捶了我一拳说:“你直说我水平洼得了,你直说,我不会跳楼。”

这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事情,我和她作为省里一支扶贫工作队的战友,刚在乡下完成为期一年的扶贫任务,回单位不久。我们都叫她小唐。

那个贫困县素称“七山一水二分田”,仲秋过后,寒霜一降,一座座大山的树叶就都红了。我们一群工作队员穿着军大衣、大棉鞋,东张西望,大呼小叫,纷纷嚷着还去啥北京香山啊?在这儿看红叶,又省事又省钱!

第二年,上边总结了第一年的经验教训,决定再组建扶贫工作队时须实行“两不要”:不要大学应届毕业生,不要女同志。第一年里,我们工作队这两样都占了,扶贫力度的确弱些,但这怨不得我们,好些单位都把下派名额摊给了新来的年轻人,我们除了正副队长和几位等着提拔的中年同志以外,至少有一半第二年的“两不要”。那一年我读研刚毕业,进省作协创研室才一个多月,从北京为刊物组稿归来,就听到了消息。我没二话便答应了,与其臊眉耷眼地求领导们复议,不如来个痛快的。我早就是插队老知青了,还怕再插一年队吗?领导们果然对我很满意,在大会上表扬我,说该同志思想境界高,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而且三十多岁了,领了结婚证却毅然推迟了婚期,是个值得学习的好青年。这都是同志们在信上转告我的,领导们表扬我时我早穿着军大衣和大棉鞋下乡去了。那地方晚秋已经很凉,隆冬最低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度。我曾在零上一度的一间小房子里戴着棉帽、呵着白气睡过一宿。

我们队伍的平均年龄太低了,扶贫效率是差了些,但大家一天到晚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倒有了意外的收获。我们没闲着,除了十里八村调查研究访贫问苦外,经我们的手,当地产的豆腐皮、猕猴桃酒、林蛙、玛瑙什么的也都推销出去不少。一位在省经协办工作的战友还为乡办工厂弄来些城里大厂淘汰的旧设备,并帮忙确定了好多协作单位。但总体看来,我们这支队伍太文了,好几位大专院校未来的教师,甚至还有艺术院校的。我自己呢,更是让乡亲们困惑,他们闹不懂我一个“做鞋”的还下来扶啥贫?他们那儿的确很偏僻,离铁道线和国道都太远,交通不发达,极大地限制了经济的发展,这都是事实,可也不至于连鞋都穿不上啊。

我们分散到三个乡,我去的乡有四男三女,除了组长,全是年轻人。我虽然也刚毕业,但比他们都大,学历还高了点,就任副组长。那三个女孩成了我们的宝儿,最小的小唐才二十出头,总喜欢和我逗嘴,跟我说,刚组队时她对我印象可不咋的,以为我是省经协办的呢,戴着副老土的黑边眼镜,穿着“垄沟呢”(趟绒)大布衫子,瞅着挺能装。而另一位西装革履、背头高耸、侃侃而谈的中年同志(皮包里一直装着德莱塞的大部头《美国悲剧》),才更像是作家协会的。她知道我不是经协办那个怪怪的单位之后,有事没事便逗弄我,哎作家,你这眼镜框老值钱了吧?我说,一个塑料的,值啥钱?她说,不对吧?分明是犀牛角的!有党的富民政策你还怕露富?过会儿她又说,哎作家,你这棉皮鞋是一战时期的还是二战时期的?我说,是旧了点哈,可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啊。她说,那你也好歹打上点鞋油啊,没鞋油吱一声,妹妹我有哇!瞅你那鞋面坑坑洼洼的,是你来扶贫啊,还是让人家扶你的贫?我说,谢你好意,我已经不敢往上打鞋油了,否则一跺脚,那些鞋油就又飞起来,弄得满天都是半球体。她哈哈大笑,对着我的后脊梁做了个拳击的动作。我也做了个中招的动作,假装她的铁拳已穿透我的身体,在前胸处露了出来。三个女孩全都大笑。

当地同志常请我们喝酒,小唐总自相残杀地摽着我喝。来,作家,我敬你一个!来,作家,好事成双,我再敬你一个!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国庆前夕,我们就要回省城了,县里设宴为我们送行。酒过几巡后,小唐抹起眼泪,大家都安慰她,说去年这时候你还一脸愁云呢,现在终于要走了,你倒……她抽泣着说,回沈阳以后,谁也不许光忙着往上熬官儿,忘了咱们一年的情分!大家都说,哪能呢?那叫啥人哪!

但后来,我们只是小范围地聚了几次,渐渐地就疏远了。小唐和我倒是电话不断,她们学院一有音乐会,就邀我过去看。我们照旧不逗不说话,有一次她打电话说,有个姐妹生了个儿子,想取个好名字,她就说她有个作家协会的老大哥,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我问孩子姓啥?她说姓沈。当年中东那边海湾战争正打得激烈,我说就叫沈海湾吧,仨字儿都带三点水,还有纪念意义,警示我们永远不要战争。她在电话那头便说,作家,正经点好不?当年沈阳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刚刚建成,世称沈大高速,我又说,要不就叫沈大高!这个更有纪念意义,辽沈的经济腾飞就始于此路。她一面训斥我,一面忍不住嘿嘿乐。两个方案在她那儿就被斃了,以后她也再没为我揽过这类活。

小唐重回单位后,去了音乐系的阅览室,掌管一批音像资料和专业图书,其中有一部分文学书籍。那时候我的阅读已从传统的世界名著转向西方现代派作家,并开始关注拉美作家。我最先接触的拉美作家就是略萨,他更对我的口味,马尔克斯我暂时还不大适应。我急于重新细读《城市与狗》,因为手头正在完成起笔于乡间的写校园的中篇小说《硕士生世界》。但《城市与狗》一时买不到,那时候所有文学名著印数都很高,却还是一抢而空,很难在新华书店从从容容买到。我借了几个地方,也都没借到。小唐听说后,倒很快帮我把问题解决了。

又有一次她打电话,邀我晚上参加一个聚会,我去了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怪她不说实情,弄得我空手而来,在人家一一呈上生日礼物时不尴不尬。她说,我的亲哥哥!你能来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那天晚上,艺术院校的青年教师们、省歌舞剧院的合唱队员们、电脑一条街的个体经销商们济济一堂,纵酒欢歌,非常热闹。坐在我身旁的小唐不时逗我开口,我都有几分窘迫地草草收兵。一片嘈杂中她低声对我说,他们都知道你是侃大山的高手,都想领略一下青年作家的风采,你咋还放不开了呢?我说,可饶了我吧妹子,我的社交恐惧症已进晚期,就让我安乐死吧。她捂嘴乐起来,狠狠捶了我一拳,之后起身,到什么地方取来一本书,是她们阅览室的另一本略萨的小说《绿房子》。那天她统计图书情况,偶然发现略萨的书还不止一本。我说,你过生日,倒送我礼物。她说,那你再敬我一个。

接着我们又聊起《城市与狗》,聊起秘鲁校园和中国校园,聊起帅哥略萨,聊起《绿房子》。小唐弄明白“狗”指的是军校受欺负的低年级学生后,又问我“绿房子”是啥意思?我说就是妓院的意思,她看了我一眼说,作家!你可别学坏了,让人民省省心吧。我说,“绿房子”还真是个批判性的象征,略萨在向逼良为娼的秘鲁社会和拉美军事独裁叫板呢,小说的史诗性深度、广度和艺术上的尝试都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符。《城市与狗》出版时他二十六岁,《绿房子》出版时他也才三十岁。而实际上,这部更复杂的小说写成时他才二十九岁。小唐说,她找到这本书时先翻了翻,觉得比《城市与狗》更难读。我说,这不怨你,专业人士也没几个人一字一句真正读完的,它被略萨故意搞得支离破碎,五条线索绕来绕去纠缠不清。但没有谁小瞧过它,起码我还没听说过。

小唐说:“原来你这么熟悉它了,那书我收回!”我忙把书夹到腋下说:“我那叫啥熟悉?不过略知一二。”她嘻嘻笑道:“看把你吓的,我逗你玩呢!这种书还就应该归你这道号的,否则天理难容。”

几个月后,小唐再次打电话约我去欣赏音乐会,我正在赶一篇稿子,便犹豫起来。她在电话里说有个讨厌的家伙总是纠缠她,让我帮个忙过去晃一晃。我一听更犹豫了,她说:“哎呀我不会趁机赖上你的,本姑娘还嫌你年龄偏大呢。”我只好去了,她又带给我一本书。喏,没白来吧?是略萨的另一部小说《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她订购新书时一块儿买来的。为这事,领导还把她批评了,说经费越来越紧张,全系上下都在节省开支,她却购买与专业无关的文学书!

音乐会中间,我不时翻开那本新书上几眼,她说她也大致翻了一下,觉得这本书更有意思,也更好读,可把秘鲁军方嘲弄坏了!中间休息时,她出去一趟,回来脸上有喜色,告诉我,那家伙离老远打量我好几次,还想过来会会我,她就对他说:“你别过去,我男朋友脾气可不好,咱们同事一场,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谁负这个责?”她见我还在翻那本新书,便笑嘻嘻地说:“这才真是写妓女的呢,作家呀作家,你说我老供你读这类书,不成教唆犯了?你让我咋向嫂子交代呀?”

那以后,小唐安稳的阅览室馆员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她把学院的艺术人士碰也不碰的几十部文学名著几乎都读了,特别是“拉美爆炸文学”的两大主将,略萨和马尔克斯的作品,和我电话聊天时,已能把“魔幻现实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两大标签准确安放,再不会张冠李戴了。

但生活中不可能都是文学和幽默。我女儿即将两岁那年,我去辽北追访知青时代病故的大哥插队之路,第三天晚上吧,辽北一位朋友打电话告知,我母亲突发心梗住院了。那时候通信还不太发达,他是接到我妻子的长途电话后又打给我的。我在當地朋友的帮助下,打通了家里的电话,却是小唐接的。我们第一次非常正经地对话,她说老太太的病很重,嫂子去了医院,晚上不能回来了,我女儿由她来照顾。我流着泪感谢她,她则哽咽着嘱咐我下雪了,回来的路上多加小心。

次日我辗转赶回省城后,母亲所幸已脱离危险,我的小女儿也学会了一个重要的汉字,小唐一指天花板,她就扬头奶声奶气地喊道:灯!小唐自己的感情生活可没什么实质性进展。

世纪之交,全国高校都在搞机构大调整,小唐她们艺术学院升级为“艺术大学”,音乐系也升级为“音乐学院”。艺术大学还跑马占地,四处扩张,在多地搞分校,头头脑脑和教研室越来越多,阅览室便被撤销了,只保留了几个没有窗户的资料库,原先那个亮堂堂的向阳大房间就派作别的用场,文学名著都被当废纸卖了破烂。事先小唐打电话让我过去挑几本,并说从前借我的那些书永远归我了。她被分配到半岛校区,做学生管理工作。姐妹们为她饯行,她又邀我参加,像当年扶贫工作队吃散伙饭时那样再度落泪。她还塞给我一个牛皮纸口袋,里面装着一本略萨的《谎言中的真实》,她是在领导三令五申不许进文学书的情况下,明知故犯购进的书。她已细细通读两遍,几乎成了半个略萨专家。

她也有好多姨妈和舅舅,都很宠爱他们的第一个外甥女,小唐的母亲是家里的大姐。当她读到略萨最爱的鲁乔舅舅那段时吃了一惊,因为她小舅和他一个样,英俊风流,又慷慨侠义,敢作敢为,很讨女孩子喜欢。

鲁乔舅舅聪明绝顶,在教会学校读书时成绩出色,每年都获优秀奖,是略萨外公家族的骄傲。但他没能把学业继续下去,因为他长得太帅了,电影明星般年轻漂亮,身边总少不了美女,刚要考入大学时,就把一个表妹的肚子搞大了,不得不离乡避祸,去了秘鲁首都利马。麻烦好不容易过去后,他娶了个大他二十岁的女人,不得不双双去了智利,在那儿开了一家书店。没多久,他又离婚了,继续为生存奋斗,也继续他的逸闻趣事。他承包过农庄种植棉花,推销过汽车,走私过橡胶,为几家公司代理过法国香槟酒(赚的钱都买了香槟酒招待当地美人)。等到他真正成熟定性,娶了最后这位奥尔卡舅妈时,曾经的恋人们全被惹恼,其中最极端的一位美女也叫奥尔卡。婚礼前的一天下午,这位愤怒的奥尔卡骑马持枪,来到另一位奥尔卡窗前,向里面连开了五枪。“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媒体报道中出现这句新闻套话后,人们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凶险旋即变为脍炙人口的美谈。

但还不能把鲁乔舅舅认作唐·璜那样的花花公子,他是个铁杆书迷,年轻时写过诗,常为略萨朗诵心爱的诗歌,一直支持外甥不计后果实现作家梦,因为一个人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做不喜欢的事而放弃了喜欢做的事。略萨童年最贪玩的时候,鲁乔舅舅常帮他做作业,还为他辅导数学。他认为鲁乔舅舅才是他真正意义的父亲。

略萨一出生就没见过父亲,那个傲慢易怒的美男子抛弃了他们娘俩不知去向,这给外公家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略萨母子只好寄生在外公家。那个大家庭有太多舅舅和姨妈,大家一块儿帮衬着这对不幸的母子,加上略萨从小就聪明漂亮,全家上下便不遗余力地宠着他,尤其是两位隔辈人,略萨的外婆和姨外婆。在那个大家庭里,他既骄傲又任性,成了特权在握的小魔王。因为对外祖父母来说,他是第一个宝贝外孙;对舅舅姨妈们来说,他是第一个宝贝外甥。他还是可怜的多丽塔的儿子,一个没爹的孩儿。

几年后,从人间蒸发的父亲忽然出现了,重新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这反而带给略萨更大的不幸。他没少吃父亲的拳脚,有时因为他读课外书,有时因为他写诗——“那不是男子汉的勾当!”父亲的易怒、暴力、专制,对外公——略萨家族的仇视(父亲那边是巴尔加斯家族),对他热爱诗歌的轻蔑,反而坚定了略萨当作家的决心。如果没有这个混账爹,他可能还不会对文学那么虔诚。略萨有一句名言:“假如你的作家之路不算成功,多半因为你的老爸还不够混蛋。”

鲁乔舅舅的冒险、传奇人生也深深影响了略萨,真像老话说的那样,外甥随舅。鲁乔舅舅年轻时娶了个大他二十岁的女人,而十九岁的略萨发疯要娶的胡利娅姨妈才大他十岁!没错,正是当年引起多角恋风波的那个奥尔卡舅妈的亲妹子!亲人们的所有哭泣、劝说(来自母系)甚至威胁(来自父亲)都无济于事,生米到底煮成了熟饭。

2011年春,略萨获诺贝尔奖次年,我和部门同事参加完单位的篮球赛,去一家酒店吃饭,与小唐重逢。我们已经多年未见,我都快退休了,她也早步入中年,穿着过于庄重的深蓝色职业裙装。双方的聚会都结束后,小唐又找了张小桌,邀我过去。酒店里一直在放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分贝恰到好处。

她居然成了“略萨通”,谈起好多我都不知道的略萨的逸闻趣事。和首任妻子胡利娅结婚五年后,二十四岁的略萨又爱上十五岁的表妹帕特丽西娅——鲁乔舅舅和奥尔卡舅妈的女儿,也就是胡利娅的外甥女。又过了几年,无法再忍受他们“眉来眼去”的胡利娅和平退出。1968年,略萨认识了瑞典美女丹娜,便抛下第二任妻子和刚出生半年的孩子,跟对方私奔到瑞典。二十三岁的帕特丽西娅不肯离婚,联系到略萨的好友马尔克斯,恳请他劝说略萨。马尔克斯应允了,但他的劝说没有奏效,帕特丽西娅伤心欲绝,接受了马尔克斯的邀请,去哥伦比亚散心,受到对方的悉心照料。几个月后,和略萨一样为爱疯狂的帕特丽西娅提出,要嫁给大她近二十岁的马尔克斯(刚因《百年孤独》享誉世界),被这位老大哥拒绝了。帕特丽西娅去找他的妻子梅塞德斯谈判,三十六岁的梅塞德斯平静地告诉帕特丽西娅,马尔克斯认识她时十八岁,她才十三岁,他就一直等着她长大。“我们俩二十多年的爱情你根本无法想象,你不过是他无数爱情小插曲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帕特丽西娅又去质问马尔克斯,对方却发了火,当晚她就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幸好被房东及时发现。得知帕特丽西娅自杀,最先赶来的竟是略萨。原来那位瑞典美人和他热恋不久便频频红杏出墙,直到把他给甩了。

1976年2月,在墨西哥的一场电影首映式上,两位拉美文学巨匠相逢。当马尔克斯看到老友略萨时,亲热地上前打招呼,还做出拥抱的姿势,略萨却挥起拳头,吼道,你在巴塞罗那对帕特丽西娅做了什么?还有脸来见我!

马尔克斯被打倒在地板上,略萨拂袖而去。作家和知识分子朋友们都傻在那里,他们无法适应一对“拉美爆炸文学”主将“爆炸性”的重逢。一位女作家跑到对面的餐厅,想弄点冰块帮马尔克斯消肿,却只找到一块冰冻的排骨,只好用它代替冰块,敷在老马的左脸颊上。

三十多年过去,这对银发老友终于和解。2007年,七十一岁的略萨同意为纪念版《百年孤独》提供序言,八十岁的马尔克斯也接受了这一安排。2010年,略萨获诺奖后,马尔克斯在微博上留言,表示祝贺。略萨当年读的大学就叫圣马尔克斯大学,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他们都是从小生长在外公家的精灵外孙,与同是电报员的父亲关系都不怎么样,“马尔克斯”和“略萨”也都是母姓。他们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还是邻居,都喜爱福克纳、博尔赫斯、加缪,甚至想合写一部小说……

我也说,在咱们眼里,略萨的确很不像话,风流成性,但看看他那些作品,包括后来的《世界末日之战》《酒吧长谈》《公羊的节日》《天堂在另一个街角》《胡利娅姨妈和作家》《坏女孩的恶作剧》,又会觉得这个人也还是值得研究的。五十多岁时他还竞选过秘鲁总统,不知是否又在异想天开?可最终还是败在日本裔秘鲁政客藤森手下。藤森抓住“诋毁国家军队”的《城市与狗》和略萨小说中“淫猥”段落大做文章,激起选民上街焚烧略萨画像,抬着写有略萨名字的棺材游行,有人甚至向他们夫妇身上扔石头和臭鸡蛋。当年略萨外公在秘鲁西北部一个省份(皮烏拉)当最高行政首长,他对那里很有感情,《绿房子》就以那儿为背景,小时候他没少跟外公参加重大活动和宴会,自豪感和食欲双双满足。一开始竞选时他在皮乌拉得票还不少,可最后动真格了,投过他票的人又不投他了,这让略萨既来气又伤心。人民不愿意让文学家治国理政,这算好事呢还是坏事?

那个春夜,小唐和我频频谈及拉美作家,频频举杯。她熟练地点火吸烟,不时抽出一支让我也耍耍烟。我问起她的个人生活,她说她还单着呢,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停会儿她又说,姐妹们都讲,你那个老大哥可把你给坑苦了。我问谁?哪个老大哥?小唐凄然一笑说,你别装糊涂了。

我们再次举杯,克莱德曼手指尖上的音符继续轻柔地流淌着。灯火辉煌的酒店里客人已经不多,就快打烊了。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作者简介:

刘嘉陵,沈阳人,文学硕士(中国古典文学专业明清小说研究方向)。插过队,当过乡村教师,谱过曲,开过机床,做过扶贫工作队员。著作有《硕士生世界》《记忆鲜红》《自由飞行器》《妙语天籁》《把我的世界给你》等。《记忆鲜红》被列入清华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纲要》课程学生阅读书目”,《把我的世界给你》在辽宁文学馆2018年“四季好书”评选活动中被评为“秋天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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