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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5日，在中国殷村「青春文学公社」大师训练营，著名作家、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阎连科老师来到公社的学员中间，向他们讲述了关于写作灵魂以及创作第三空间的经典论述。在来之前，想到学员们写作方向的多样性，阎连科老师考虑再三，精心准备了一个和众多学员的写作都有关系的主题——小说的场域和空间。无论是严肃文学还是如今流行的网络小说，相信这个主题都能引起大家的思考。 写作的真实和想象，是我们一直谈论的一个话题，但现在我们有很大一个误区，常将一些真实错认为是想象。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里，所有的写作都是真实的，但你又会觉得充满想象。结尾有一个细节，阿Q在被杀之前说：“你们等一下，我还有一个圆没画好”。这样看来，阿Q果然是愚昧的，没有文化的，但我们认真想一想，这个结尾真的是鲁迅想象的吗？既然他是愚昧的，他会有很多结尾。为什么鲁迅要让他画出一个圆来，而不是画出一个女性，不仅显示了他的愚昧，还透露出他对两性的渴望，揭示出他更复杂的心理。这些其实都不是想象，完全是真实的。 我们所谈论的想象，都是真实的衍生问题，都只不过是沿着人物的性格、生活、逻辑，往前迈了一步，进入到更加深层次的真实。只是这一步超出了我们大家能够轻易看到的，感受到的生活。真正的想象，真正的想象不是阿Q画不画圆的问题，可能另外一种东西，和生活没有关系，和人物没有关系。巴尔扎克小说中那个吝啬鬼在死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神父带来的法器，当神父将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象时，他却想要一把抱住十字架，因此提前送了性命。同样，中国一部小说《儒林外史》中也有一个细节，吝啬鬼严监生临死前，因为油灯太亮、太费油，眼睛久久闭不上眼，赵氏挑掉了一根灯芯，严监生这才瞑目。 看到这些精彩的细节，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们会发现，这些完全和生活紧密相连，和人物紧密相连，是毫无想象的，19世纪文学几乎没有想象，只是往前跨了一步，就呈现出了生活中难以见到的精彩。我经常在想，只要沿着人物的性格，故事的走向，大胆地往前走一步，我们也可以写出来。在最关键的时刻向前迈一步，我们可能就是鲁迅，就是巴尔扎克，就是托尔斯泰。我们经常会说，因为卡夫卡的出现，《变形记》的产生，20世纪文学掀开了新的一页，真正和19世纪文学分开来。他的这种想象才是真正的想象，一夜之间，格里高利变成了一只甲虫，为什么变成甲虫，没有任何依据，和现实生活，人物性格没有任何关系，而这部小说就这样开始了。 这部小说才是真正伟大的想象，完全不同于鲁迅，巴尔扎克。卡夫卡完全摆脱了此前所谓的逻辑、幽默、讽刺、夸张的圈套，完全进入了另外一层非常流畅、自由的写作。而他的伟大又在于，在想象之后，完全沿着现实主义的道路在写作，格里高利变成了甲虫，他的家人，他的公司，会做什么样的反应，直到最后，格里高利会怎样死掉，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他以后的小说《城堡》、《诉讼》都是如此，充满想象。其实这种想象很早就开始了，在《哈姆雷特》中，只要哈姆雷特出现在露台，他父亲的灵魂就会出现，告诉哈姆雷特自己死亡的真相。你会发现，这个露台的出现，就是一个新的空间，一个真正想象的开始。 所以，我们的生活，就构成了我们所说的第一空间。生活是怎样的，我们就怎样写得更像生活，写得比生活更深刻。而所有的神话、传说，《哈姆雷特》中灵魂的出现，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神庙的存在，就是第二空间。但也并不是全部的文学都集中在这两层空间，恰好在20世纪，人们找到了第三空间。无论是严肃文学还是网络文学，小说要有新鲜的地方，要有价值，要有创造，就要找到新的场域、新的空间，也就是文学的第三空间。如果找不到，一直在现实生活中徘徊，你永远不会超过鲁迅，托尔斯泰，永远就止步于此。比如巴西作家罗萨《河的第三条岸》，就给我们提供了第三空间。父亲在一天晚上突然离开家，到河上漂流去了。过了很多年，儿子也长大成了家，想要像父亲一样去河上漂流。但就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儿子吓坏了，没有接过父亲的船桨，扭头回了家。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这篇小说值得一读，它的伟大丝毫不比鲁迅的差，不比卡夫卡的逊色。因为他提出了非常多的疑问，体现了第三空间的存在。为什么父亲要走掉，在哪烧饭、睡觉，去过哪些地方，孩子是怎么长大的，这些都没有交代，罗萨全放到第三条岸去了。这些现实生活没有解释，或无法解释的，就构成了第三空间，一个让读者完全可以弥补的空间。父亲结婚开始就准备离开，这就好像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你有多么爱你的丈夫、妻子，都有那么一刻想要逃离的瞬间。 第三空间究竟在哪？其实就在真实和想象之间，拉美魔幻现实主义都有第三空间的存在，同样也都在这中间。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有超越真实和想象的地方，就会产生新的场域和空间。有了第三空间的存在，小说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它不再是现实主义，神话，也不是纯粹的想象、荒诞，而是介于二者之间。中国的小说，比如最近公布的鲁迅文学奖，都强调真实，认为真实是现实主义小说的最高境界，却不是所有小说的最高境界，不是卡夫卡、马尔克斯这类小说的最高境界、也不是魔幻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小说的最高境界。世界文学也远远不止真实，是非常丰富的。而且真实的含义也不是这样单纯的，生活的真实、想象的真实都是真实。为什么我们现在写作永远走不出去，永远跟在别人后面走，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到第三空间在哪。那我们的写作要怎样走出第一空间第二空间，找到第三空间。既然有第三空间，也就一定有第四空间的存在，这些都需要我们去探索。 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充满着对梦幻的迷恋，他的《圆形废墟》写一个人专门做梦，想要梦见一个人来，但一直梦不到，就一直睡觉做梦。直到最后，想到我在做梦找别人，我是不是也在别人的梦中呢？这部小说远比《盗梦空间》早，比《盗梦空间》走得远。当他写出梦中梦时，小说再没有真实可言了，小说的第四空间就产生了。只有找到新的场域，新的空间，你才会写出伟大的小说，你全部的难题才会解决，再也不会为人物、故事头疼。阎连科老师的小说《日熄》，写人梦游，互相传染，甚至不梦游的人，也装作梦游。现实中无法做的事，就在梦中释放，善的、恶的，一切都变得合理。这是独一无二的，给了小说另外一种可能，给了写作最大的自由，在新的空间发现了新的可行性。我们去看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的这些有新鲜感的小说，带有创造性的小说，一定发现了一个新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作家天马行空，而不讲究现实的合理性。看沃尔夫、乔伊斯等人的意识流小说，同样是找到了一个新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物的心理会按照作者的安排，在一瞬间跨越时空，肆意挥洒。 文学的空间，每一个作家至今都还在寻找。就像现在的网络小说，也是建立在一个新的空间中，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式，新的写作方式。我们的写作，要走得更远，要做出更大的成就，就要找到自己的写作空间，超越真实和想象。 提问交流环节 Q1：老师您今天讲到写作的空间问题，我之前读过《南方高速公路》这部小说，当时觉得它很特别，您能讲一下这部小说吗？ A：我们知道科塔萨尔是魔幻现实主义四大作家之一，在拉美小说，科塔萨尔、马尔克斯、略萨、富恩斯特，你读他们最好的小说，一定都有超出了日常生活的部分，超出了生活的逻辑，生活的真实的部分，找到了日常空间的另外一个空间。我们不要害怕说超越了现实主义，别人就不相信这是真的，关键是你能否沿着这条道路再往前走一步，那以后就没有人会问你真实的问题。科塔萨尔这些拉美小说，外人看来会是魔幻，但当你走进他们的生活，走进他们的宗教，你会发现，他们认为这就是真实，就是生活日常。就这样，科塔萨尔的小说就找到了传奇性的现实，找到了属于他们的第三空间。20世纪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只要你找到其中的一点，找到属于你的空间，可能你的写作在世界文学上并不见得非常优秀，但一定会在中国文学中独树一帜。 Q2：我们现代作家，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创作者，没有经历过那个生与死的年代，而是处于现代这种物欲大于精神，人的异化，真实比虚构更荒诞的年代，我们该写什么，怎样达到你所说的那个空间？ A：要强调一点，并不是一定要经历过起起伏伏，生与死的挣扎，才能写出好的小说。一定要相信，他们有他们的生活经验，而我们80后、90后，00后的经验并不比他们的经验差。每一代人的经验价值，在文学上来讲是完全相等的。为什么我们没写出来，因为我们的观念没转变，我们文学的疆界没打开。我们没有深入我们的生活，认识生活的丰富性，没有真正触碰过生活中最重要的地方。今天我们如此崇尚物质生活，沉醉金钱和美酒，那我们为什么没写出像美国作家卡波特《蒂凡尼的早餐》这样的作品，没有写出我们内心的矛盾，面对社会的困境，我们的叛逆、无奈。你们现代生活如此丰富，物质如充足，是我们那一代人非常羡慕的，我认为你们还是要写你们自己的生活，写出这个时代的特色。 Q3：老师您好，我有两个问题，第一，您在布拉格领取卡夫卡文学奖时，这前后的一个过程能和大家分享一下吗？第二，您之前讲到赫拉巴尔、卡夫卡，请问您的创作受到这两位作家影响大吗？还受到哪些作家的影响呢？ A：卡夫卡文学奖这个就不提了，来说说写作自由。我们一定先要能够维持生计，过好生活，然后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写作自由。 第二个问题，我非常喜欢卡夫卡，他是给20世纪文学带来巨大变化的人，不仅是我受到他的影响，全世界伟大作家也莫不受到他的影响。我没有那么喜欢赫拉巴尔，我认为他不如鲁迅，可能是我们对鲁迅更容易接受。但有一点很重要，在捷克这个国家，他们坚信作家是要承担起社会责任的，而中国还对这个问题还存在争论。卡夫卡也好、赫拉巴尔也好、昆德拉也好，他们全都对社会充满着巨大责任。还有一点，捷克小说中充满着幽默，作品中对着革命和性，都有大量幽默的描写，这也是很有特色的。 Q4：现实与魔幻小说诞生的意义是什么？比如我们现在的网络小说、玄幻。在精神上能给人提供发泄的场所，而魔幻这种似乎和现实无关，但又有一种深层次的想象，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A：每一个民族的文化是不一样的，当我们说魔幻时，会觉得和我们的生活无关，但你回到他们自己民族，那就是他们的日常，他们的生活。只不过换了一个场域，换了一个环境，而在文学上，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作品中的艺术。就像《红楼梦》，每一个细节我们都明白，每一个人物都值得我们去琢磨，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但别人不一定感兴趣，觉得太缠绵、复杂，不那么率性。一部作品，你不能指望让全世界的人都去读懂，因为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文化，作品只有它自己的语言最能够被理解。我们说今天托尔斯泰多么伟大，但之前美国一点不喜欢，因为他们将托尔斯泰的语言翻译成诗一样，美国人完全不能理解，直到第四次翻译，才发现托尔斯泰的语言是非常粗糙的，显出了作品的原始面貌，也契合了美国人的文化。 你可以写你最熟悉的生活，重要的是你如何做出艺术上的超越，只有这样，你才能让另一个人对你的作品产生共鸣。到现在，纯粹的现实主义小说我们已经无法接受了，一个典型的例子，我们现在还谈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很少再谈屠格涅夫了，因为在一定程度上，他没有像前两位那样，过深地做出对生活的超越，他写的那些奴隶的生活，地主的生活，我们已经不关心了。但有一点，没有这些生活，就没有你的小说，有了这些东西，你如何再做出艺术上的超越，这就十分重要了。 Q5：老师简单能介绍一下魔幻现实主义四大家吗？ A：其实不止他们四个，当时是群星璀璨的，只是这四位在世界上影响较大。文学很少像卡夫卡这样，一个人突然变成世界级的大作家，掀起一阵写作风潮。很多都是一批一批，以群产生的，同一段时间，很多人都在写这种风格，之后同时突然一起冒出头来。其中影响最大的当然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因为它最清晰的体现了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而略萨则更着重于结构，我们称他为结构主义大师。他每一部小说的结构都是不一样的，但其中的故事是有重复的，比如反独裁，反权利，这是略萨的常用的题材。富恩斯特有一部中短篇非常值得一读，里面写了很多关于时间的问题。科塔萨尔有一部长篇，将那个民族的历史，都容纳在某一天，某一个月。历史里的每一个情节，都是作品中某一天的情节，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全都在作品中变成某一个人的行为，令人跟到非常的神奇。四人都为文学带了不一样的东西，而得奖的是马尔克斯和略萨，因为他们写得更长远，在世界上影响更大，略萨曾任世界笔会主席，马尔克斯是拿奖最早的。另外也有翻译的原因，相比之下，马尔克斯的语言是最好翻译的。 Q6：老师能介绍一下，垮掉派的作家，和他们对嬉皮士运动的影响吗？还有我们对加缪作品的欣赏。 A：我们先来谈一下美国文学，它的黄金时期就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他们文学最伟大的一个阶段。总体上来说，给中国文学滋养最大的是俄罗斯文学和拉美文学，而不是法国文学。我们从俄罗斯汲取批判现实主义，从拉美文学汲取魔幻、荒诞，但我们没有完成对美国文学的汲取和继承。称他们垮掉的一代也好，黑色幽默也好，但再没有像美国文学那样，像《在路上》、《北回归线》、《南回归线》《第二十二条军规》这些作品那样，如此清晰地将作家本人解剖开来，将阴暗用如此坦荡的方式表达出来。我们在八九十年代，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完成对美国文学的吸收，对那种巨大的自由精神的吸收，这是中国文学一个最大的一个缺失。当代作家很少有像鲁迅那样，真正把自己放在作品中解剖开来，他的小说中非常清楚的有一个鲁迅的影子，有一个伟大作家的符号在里面。 第二个问题，关于加缪的小说，我们喜欢他一般是由于作品中哲学的存在，但我们不是哲学家，很难能理解其中的哲学，所谓存在主义的东西。比如我们去读他的《鼠疫》时，评论家说这恰恰是写得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我们却理解不到这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有什么关系。但他以鼠疫为脉络，塑造了一个非常高贵的医生形象，人无法战胜鼠疫，但在精神层面已经胜利。这类小说甚至在百年过后，读起来仍能让人思考，从中汲取营养。我们要从文学中汲取营养，也要从遥远的地方汲取养分，而不是从身边去模仿。除了多看身边的小说，更要多看世界文学中的作品。一定要相信，小语种，小国家，也有伟大的作品。像越南、韩国，他们的文学也非常的好。
Q7：你刚刚谈到写作的自由，当我读您的作品时，也的确能从里面感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但也遇到了一些非议，您在写作过程中，有想过会这些问题吗？当后期遇到这些议论时，您又有什么感受呢？ A：我认为我的写作道路不可取，你们一定要照顾好生活，才能去谈写作自由。说心里话，过去几年，我也有些摇摆，我也希望和读者有所交流。之前写的一些小说，因为一些问题不让出版，到今天我突然顿悟，彻底不出版，到最后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解放。你可以不让我出版、发表，但别拿走我手中的笔，让我在家自由的创作。关于写作的自由，时代不一样，要求也不一样，但我相信社会一定是往前走的。现在，我就自己在家写作，专门写别人丢下的东西，写中国文学遗落的东西，怎样过瘾怎样写，反正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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