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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站的拾荒老人

 平型关杂志 2021-03-06

又到了滴水成冰、天寒地冻的季节,寂静的夜晚我守在温暖的火炉边,炉膛里的火苗在呼呼作响。远处传来一阵火车汽笛长啸的声音,心里不由地想起了一位老人……

那是2009年严冬的一个夜晚,我在北京一所课外培训机构打工下班后,从北三环霓虹闪烁、繁华喧嚣的市区坐上了地铁13号线。这趟车有一半的路程是在地面上行驶的,地铁晃荡着飞速前进,不远处水泥铸造的森林”渐次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让归心似箭的人们更加眷恋自己的巢窠。车厢里空气不很混浊,车里的人都是木然的、双眼通红的“扑克脸”。半小时后,地铁终于到达出租屋所在的北五环一个地铁站,这里是北京的郊区,远离市中心。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地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下有了一种解脱感。我顺着稀稀拉拉的人流下了电梯,在一楼排队等候刷卡出站。人们慵懒而熟练地将地铁卡轻轻一抹,一声声接连不断、清脆刺耳的刷卡声回响在空旷的出站大厅里,“嘀-嘀-嘀”,出站口的铁闸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像两把铁面无私的大手向人们彰显着现代科技的精准与公正——任何人都别想打逃票的主意。我突然有些担心,不知卡上的余额还够不够支付这两元的票价。轮到我了,我试探地将卡贴近刷卡磁区,“嘀”的一声响,“铁手”倏地弹开了,我瞥了一眼卡上显示的余额,真幸运,还有一块多!我逃也似地穿过铁闸门让开的通道,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十分了。想起第二天早上坐地铁时如排山倒海般汹涌的客流,我决定先把卡上的钱充好,免得第二天还得排队等候。充完了钱,我一回头,地铁站里除了两三个似乎边看手机边等待同伴的乘客和拽着“京腔”高声聊天的地铁站乘务员之外,已经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了。

这时,一个羸弱瘦小的身影突然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仔细一看,是一个大约六七十岁的老妇人,个头只有我肩膀那么高,头顶上耷拉着稀稀拉拉、长短不齐的几绺干枯蓬乱的白发,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窝深陷,眼神浑浊而胆怯,两腮塌陷,蜡黄的脸上是说不尽的愁苦。瘦骨嶙峋的身上包着一件肥大、脏兮兮的橘黄色绒线衣,那种颜色通常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才会穿的颜色,与她苍老的年纪极不相称。一个很大的编织袋压在她弓着的背上,鼓鼓囊囊的,她把手里半个油腻腻的馅饼慌乱地塞进绒线衣的口袋里——那是地铁口的小商贩们常卖的一种馅饼,五毛钱一个,多半是用地沟油煎炸的。她局促地双脚并拢,向我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边说话边把嘴里嚼着的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馅饼使劲儿吞咽了下去。菜叶子粘在她稀稀疏疏的几颗黄黄的牙齿上,齿根暴露,显得牙齿特别长。她操外地口音,在她一连串嗫嚅含混的话语中,我只断断续续地听清了最后一句:“姑娘,……给我两块钱……帮我回家吧。”短短的几秒钟,眼前这位老妇人畏葸可怜的模样已经让我惊愕不已!可是一种本能的警觉心又让我怀疑起来,“两块,为什么偏偏要两块,不会是丐帮的惯用伎俩吧?”我看了看周边,面前这位老人倒不像是媒体常常曝光的那些不劳而获的无耻之徒用来赚钱的诱饵。但心不由地从同情又生出些许反感来,我不由地捏紧了手提包,生怕我刚一掏出钱包,四周就会呼啦一下围上来一帮抢包的恶棍。于是,我索性扭过头去,视而不见。老妇人见状,又转身怯怯地求助于旁边一位穿着考究的小伙子,小伙子的注意力丝毫没有离开他手中的手机屏幕,只见他毫不犹豫地扭过身去了。这时我看清了老人肩扛的袋子里都是各种饮料瓶的形状,约摸有二三十个,在北京一个废饮料瓶能换一、毛钱,这个看似鼓囊囊的袋子,其实装了顶多值三四块钱的废品。老人无奈地又转向另一位正一脸甜蜜、对着手机柔情软语的青年,而那个青年看都没看老人一眼,就转身离开了。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老人刚才跟我说的话是:“姑娘,公交车没有了,我……我……回不了家了,给我两块钱吧,买地铁票……回家。”可是,看到另外两个人也拒绝了老人的请求,我一时难以断定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这时,又一班地铁到站了,车轮声震耳欲聋,整个候车大厅似乎都随之颤动起来。很快,出站乘客“嘀嘀嘀”的刷卡声不绝于耳。我原本以为老人会背着她的编织袋走出地铁站,不料,老人突然间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以与她的年纪很不相符的速度飞也似地冲到刷卡通道口,我还没回过神儿来,通道口已经发出尖利的报警声,老人被瞬间合上的两把“铁手”挡住了,她焦躁地用她瘦弱的身躯不断地、猛烈撞击铁闸门,可显然是蚍蜉撼树——纹丝不动。在这把“铁手”的一边是不明缘由、吵吵闹闹、乱作一团的人群,另一边是急于进站、不顾一切、试图撞开铁闸的老人,她瘦小的身躯在人群中显得那么醒目。

这是当天最后一班地铁了,再过十几分钟,地铁就要停运了,如果不是万般无奈,她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冲直撞、铤而走险?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我懊悔不已,惭愧自责!这时一直在高声聊天的地铁女乘务员厉声高叫道:“干嘛呢你!你过来!”只见她走上前去,用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狠狠地揪住老人的后颈领口,老人瞬间犹如泄了气的皮球,弓着的腰身一下子缩作一团,被乘务员揪扯着,踉跄倒退。不容老人分辩,乘务员冷酷地说:“买票,买票!”

我再没有犹豫,急忙走上去,取出两元钱递给老人,“您去买票吧。”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老人先是一懵,而后她万分感激地问我:“谢谢……谢谢……姑娘,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山西的。”老人说:“山西人,山西人都是好人!”她把装着废品的编织袋轻轻地放在地上,又下意识地把手在脏兮兮的橘黄色绒线衣前襟上抹了两下,颤巍巍地接过钱,恭恭敬敬地向我鞠了一躬!我慌忙摆着手,想扶起她弓着的身子,手伸到半截又缩了回来,赶紧从兜里摸出十元钱,塞给老人,“这点钱您拿着吧!”“不要!”谁知,老人目光坚定,伸手把钱推回来。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手指干枯瘦削,关节粗大,手上满是黑乎乎的污渍。没等我说第二句,老人又连连摆手,果断地说:“不要,不要,不要!”然后她背起地上的袋子,倒退着,一步一鞠躬地缓缓向售票窗口走去。我一直看着老人买好票,听到那一声清脆的“嘀”,看着两把“铁手”顺利放行。老人过了进站通道,又我一步一鞠躬地朝电梯走去,我含着泪向她挥手告别。扶手电梯载着她缓缓上升,老人倒站在电梯上,面向我依然不断地鞠躬,凄苦的脸上满是感激,口中喏喏地说着:“谢谢,谢谢……”

走出地铁站,我泪水奔涌而出。

卖煎饼的小贩正在收摊,三轮车上昏黄的灯光照着油腻腻的煎锅。

地铁开动的铃声响了,“呜——”地一声长啸,“钢铁长龙”载着归心似箭的人们向下一站奔驰而去……

七年过去了,每到寒冬时节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老人,心中想着:她的家是否温暖,她是否依然健在?风烛残年、孤若飘蓬的她如何熬过这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当她为了多捡几个饮料瓶又错过了公交末班车时,是否会有一只温暖的手递给她两元钱……

         (作者 田金华 系繁峙县繁峙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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