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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大河

 平型关杂志 2021-03-06

难忘童年。更难忘童年时代在大河边度过的那段岁月。

 大河名叫滹沱河。离河不远有一河神庙.在我四、五岁时,村里来了一批知识青年,就住在河神庙里。那时,父母都在外地教书,我随外祖母生活。

 村干部选派外祖母到庙里为这些大都市来的知识青年们做饭。每天清晨,天还没有大亮,外祖母就到庙里做饭去了,我依然安睡在被窝里,等到七八点钟,外祖母做饭也回来了,我也睡足了。那时,家里养着一群鸡。平时去庙里的时候,外祖母总要引上我。我在前面提上鸡笼走,芦花老母鸡“咕咕咕”地跟在后面,外祖母拧着小脚,也快步跟上我们来。等了河神庙,外祖母坐在山门的台阶上做活计,我便将小鸡放出笼子,任其在河滩草甸上啄小虫子。我一会儿跟上小鸡跑一通,一会儿又在草甸上翻跟斗。河水在不远处流淌,闪着亮亮的波光。我问外祖母那是什么,外祖母说那是河水,能淹死人。于是,我每天在河边玩,却不敢靠近河水正眼看一看。

长到七岁时,一天,房后的二黑背着筛子,领着一帮娃娃叽叽喳喳从我家门前走过,我问他们去干啥,他们说下大河,我便怯怯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那些年月,滹沱河经常发大水,家长们怕发生意外,是很反对孩子们去河里玩的。外祖母常指着白茫茫的大河说:“那地方有红眼猴子,小孩子一个人去了,就会被红眼猴子抓去当驸马。”

今天有大孩子领着我便少了一些胆怯,再说我也长大了。走过河神庙,一群孩子三三五五先后登上沙堤。走到这全新的天地,看什么都感到新鲜,一条大河由东而来,向西而去,宽宽的,缓缓的,是那么和平而自然。

河水占不满河床,一段儿流向南岸,一段儿流向北岸,中间留下一片白白的沙洲。大河两岸,河柳一片接连一片,树间笼团团水汽,如烟似雾,梦幻一般。绿绿的稻田和蒲苇齐齐整整,随形就势,铺向远方。向河对岸望去,万绿丛中有人影时隐时现,那么小,像外祖母描绘的小人国里的人儿。走下沙堤站在河岸上静观河水,脉脉的,清清的,水底的黑沙石、白苇根清晰可数,一群群针尖般的小鱼 游来荡去,轻轻盈盈一踏脚,便不知遁向何方。不远处,几只小鸟黑背白头,尖喙长腿,时落堤岸,时落沙洲,跑起来,脚步颠儿颠儿的特快,停下来,又一动不动。等他不动时,轻手轻脚前去捉它,它却全然不理,眼看就要捉到了才叽地叫一声,振翮而去。二黑告我,那小鸟叫河鸡。长天丽日下,还不时从云际飞来一种关关鸣叫的大鸟,灰羽长颈,时而空中翻飞,时而俯冲入水,待从水中飞起,嘴里往往衔起一条半大不小的鲤鱼来,二黑告我,那鸟叫捞鱼鹳。其时,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已麻利地脱光衣服,扑嗵扑嗵跳下河去。这些大孩子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一会儿扎猛子,一会儿玩狗刨爪子,一会儿又站在河岸上来个倒栽葱的绝招,有的还用泥沙将脸涂成黑包公,向我们做鬼脸。玩累了,又一齐站在河岸上,辗起肚皮,夹起小鸡鸡向河里洒尿,看谁洒得远。我虽不敢下水,但也忘情地又跳又叫,因为我又见到一方新的天地。

游泳游够了,又开始捕鱼。在水草多的河里,二黑与几个拿筛子的孩子一筛接一筛地捞,我们站在岸上直盯盯地看着翻飞的筛子,一场空,又一个一场空,清水被搅成浑水,浑水被搅成泥水,忽然,二黑的筛子里一巴掌大的白片在乱蹦,紧接着就是几声变身变调的呼喊,“一条大家伙!一条大家伙!”然后连筛带鱼扔到岸上,我们跑过去,几只手忙乱着把不停地蹦跳的鱼捉在脸盆里。

有了第一次,也就自然会有以后的二、三次。跑过几次回来,我不但没有发现外祖母讲的红眼猴子,而且发现大河边的世界要比家里精彩得多,好玩得多。以后趁外祖母不注意的时候,常常挎上箩头,独自到河里捞鱼去。每次出去,总是很晚才回来,不是湿了鞋,就是湿了裤。回到家里怕外祖母责骂,先把箩头放在僻静的地方,然后轻手轻脚进家门。尽管我能编一些谎言,但湿裤泥鞋怎能骗得了外祖母的眼睛。

七岁那年秋天,我走进了校门,从此便失去了往日的自由自在。学校设在村南,离河也不远,河边的蛙声时常能传到校园,勾我神游到河边。每当老师讲那些枯燥的数字时,我就单臂撑着脑袋,凝望窗外。望着望着,眼前就会幻化出一幕幕河边的美好景色,老师的讲解就再也听不明白了。

再长大一点,在大河边割草就成了一件既劳累又快乐的事情。夏天是积肥的好时节,而滹沱河畔则是人们打草的最好场所。那时父母年轻力壮,每当放假的时候,便率领我们全家老小到滹沱河上游去打草。父亲挥动着比我还要高的特制大镰刀,在茂密的蒲苇丛中不停地刈割,我们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往一块儿刨。往家里运草,河水是最好的运输工具,把一捆一捆的蒲苇只管往河里扔,扔完了,大人便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粮到村头去等候草堆漂下来。

我却懒得走,衣服脱个精光,躲在草捆上,太阳暖洋洋照在肚皮上,草随水流,人随草行,晃晃悠悠,向村头飘来,真个是神仙一般。岸上割草的人们见了,就说:“小心捞鱼鹳啄掉你骑沟里那个小雀雀哩!”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笑声,也不知是水在笑,还是人在笑。

滹沱河也有发怒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我们正在上课,突然下起了大雨。震耳的雷声不时从东天滚来,震得山摇地动。雷停了,雨住了。不一会儿,校外有人高喊:“河里发大水啦,快去捞东西喽!”老师们也顾不上讲课了,领上我们一路小跑向河边奔去。离沙堤还有一里多路,就听到河水的轰鸣声,大地也好像在颤动。上了沙堤,堤上已站了好多村里的男女老少。洪峰泛着白沫卷着雷霆一个接一个涌来,像巨蟒在飞窜,像无数匹不训的野马在狂奔,冲刷着堤岸,淹没着大片的稻田。一些身体强健水性好的后生,用绳子捆上腰,站在河边浅水里用长竿打捞东西。突然,几个同学指着洪水直呼叫,人们定睛往水里看时,哎呦,原来是漂着一个人。打捞的人们慌忙用竹竿乱勾,慌乱中,一个人的竹竿忽然绷紧了,我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上,突然一个巨浪打来,竹竿晃了几晃,绷出水面,竿头上搭起一个挂满泥浆的布衫。其余的人再打捞时,那人已被排山倒海的波涛早卷得没影儿了。人们望着滚滚西去的波涛叹息着、哀婉着。堤上老人们举起被风张得鼓鼓的衣袖,擦拭着浑浊的眼泪。而我却一直在想,那人还能活下来吗?下午,洪水渐渐退去,我们又来到河边,听说有人捞起了家什和盖房的木材。我们捡回了山药和香瓜,大部分是上游人家的血汗成果。

冬天,滹沱河失去了她往日的喧嚣,大雪一过,河面就封冻了。寒假里,早饭还没吃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就提上冰车在大门外等候了。我将饭碗一推,从柴禾堆里刨出早已准备好的冰车,与小朋友一溜烟向大河跑去。镜子一样的冰面没有一点尘土,心里乐滋滋地走上去,稍不留神,就会“铛”地来个仰面朝天,帽子和冰车飞出去老远。我两眼直冒金星,两只手抱住脑袋不停地揉搓,心想脑袋可能摔开了。可不一会儿,头就不痛了,这时才发现两把冰锥还牢牢地握在手里。于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冰车上,冰锥轻轻一扎,冰车就像离弦之的箭一般向前飞去。小朋友们你追我赶,一股劲向西滑去,一会儿就跑出几里远。这时,我一个人坐在冰车上望着远去的长河开始纳闷,这光光的河面,到底哪里是个尽头?

玩得浑身热了,渴了,我们就用冰锥狠劲儿往冰面上捅几下,选择几颗冰块抛进嘴里,这腮倒那腮“唏溜——唏溜——”真解渴;累了,就躲在河岸的衰草上歇一会儿,冷风呜呜,草叶瑟瑟,别是一番滋味;凉了,就燃起篝火烤一烤。有时晚归,棉裤被洇水打湿了,就脱下来,在大风里赤屁股烘烤。

一九七五年,我升了初中,就成了大孩子中的一员。用当时的话说,学生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还要批判资产阶级。生长在农村,自然要学农了。学校在滹沱河畔开了一片荒地,搞试验田。春天,老师领着我们深挖土地,开渠修堰,播种插秧;夏天,积肥除草,灭虫浇灌,和村里社员干着一样的活计。要说苦,数那薅稻畦了。清早,太阳还没露头,我们就下河了,站在凉凉的水里,适应一会儿才能反过神来。中午,炎炎的阳婆照着脊背上,火辣辣的,水气曛在脸上,也不知哪是汗,哪是水。到了傍晚,蚊虫出没,叮在皮肉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会起个大疙瘩。更有一种叫“蒜瓣子”的(又名蚂蝗)小东西游在水里,随时都会悄悄地爬在你的小腿肚子上,用吸盘去吸你的鲜血。开始你不会有任何感觉,那家伙的吸盘已深深地钻到你的肉里。上了岸,看着腿肚子上扒着一个黑乎乎的软“皮囊”,鲜血直往外流,谁都会腿肚子发酥。这东西用力拽是拽不掉的,只有拈上清水,用力拍打,才能分离开。至今想起大河边那段学校生活,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考试制度,学校逐步走上正规,学习任务加重了,然而河边我还是经常去的。有时我独自坐在白沙堤上出神地观望那长河落日,云树沙堤,北雁南飞,风舞芦花的光景;有时则站在田埂外观望那些一年四季在稻田里辛勤劳作的人们,他们为创造美好的生活,年复一年地播种着希望。我开始对滹沱河——我的母亲河有了一些理性的认识。

一九七八年农历七月十六日,我考上了县中学,进城上学的前一天,父母为我打捆着行李,外祖母围着锅台为我赶制干粮。我一个人不知不觉又踱到了河边,童年往事随着清清河水不时在眼前浮现。是外祖母站在河堤上呼我回去吃饭,我才在夕阳的余晖中离开我眷恋的大河。记忆中,那是我最后一次尽情地站在家乡门前的大河边。

哦,我童年的大河。

 作者:王利民,原中共繁峙县委常委、纪检委书记,现任中共静乐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山西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忻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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