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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姥姥 | 作者:安安

 大河文学 2021-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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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友琳,在我跟前念叨最多的,就是她的姥姥。有时说着说着,她那好看的长睫毛上就闪出了晶亮的泪珠。
我建议琳,抽空儿把姥姥的故事整理一下,留作纪念,也好缓解她那思念之苦。没想到琳这次竟动了真格,除了自己与姥姥亲密相处时听说的情况,又与她的八旬老母促膝长谈了五六回,并通过面对面交流、电话、微信向四面八方的亲人广泛搜集信息,最终发给我的,是近五十页的回忆记录和相关照片、信件等资料。
姥姥的故事非同寻常。征得琳的同意,下面,我就以琳的名义与大家分享姥姥的故事。

姥姥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明智”
我姥姥姓刘,在娘家时名唤兰婷。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姥姥不到二十岁嫁到了薛家。她的公爹是个文化人,看这个儿媳妇不光人长得苗条,还很明事理,所以一高兴就为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叫“明智”。
这可是个让不少人羡慕的名字。不像那些常见的花呀草啥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这名字不俗,有诗意。不知是不是受到“明智”的暗示或者激励,反正姥姥在薛家几十年的表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听谁说过她糊涂。
现在回头来看姥姥的一生,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姥姥是不是让这个名字给束缚住了?
姥姥娘家在济源市克井镇勋掌村。村西南是姑嫂山,现在人们都叫双峰山。两座山峰的身子挨着,头却各扭一边儿,互不对脸儿。传说那是一对儿闹别扭的姑嫂。如今都过去几千万年了吧,这对儿姑嫂还是没有和好。村北,隔路相望的北社村,就是姥姥的婆家。北社村东修有二仙奶奶庙,供奉的是西晋时期在当地修行,乐善好施、救济饥贫的女道人魏华存。
姥姥娘家父亲曾做皮货生意,家境较为殷实。姥姥姊妹七人,上面一个哥哥四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家里无论大小事儿,都挨不着姥姥操心。
姥姥高挑个儿,白净脸儿,柳眉杏眼,说话低声慢语,从不多嘴多舌,娘家爹妈待见她,哥哥姐姐也喜欢她。 
可世事难料。在娘家享福的,老天爷偏要你到婆家受罪。在娘家啥心不操的,到了婆家,就会有操不尽的心。
姥姥真是没想到,嫁到薛家十年间,眼瞅着虎腾腾一大家人,男人们却是接二连三被国民党反动派砍头的砍头,为革命住监狱的住监狱、失去联系的失去联系,气病死的病死,最后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吃没吃、喝没喝,这么沉重的担子,就这样阴错阳差地落到姥姥一个人柔弱的肩上,不想担也得担,担不动也得担,没有一丁点儿商量余地。
姥姥婆家弟兄四个。老大薛作枢,就是后来在本市承留镇东张村玄台殿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的烈士薛子中。老二薛作楫,就是姥姥的丈夫,我的姥爷,在国民党监狱里惨遭毒打,出狱后没俩月就去逝了。老三薛作材,早年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参军,至今下落不明。老四薛作柱,因当时年龄尚小没有参加革命,是四兄弟中唯一保留下来的。
从这四兄弟的名字看,“枢”“楫”“材”“柱”,都是代表能发挥重要作用的木材。这是他们父亲的希望。
姥姥嫁到薛家时,她婆婆正忙着哺乳自己才几个月大的闺女,她丈夫正跟着大哥闹革命,大嫂在外地工作,三弟正上着中学,四弟还没有出生。姥姥来得好像正是时候,全家大小十来口人的日常生活都靠她帮助公婆打理。
平时,姥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料理家务。侍候老的,喂养小的,纺线织布,缝补浆洗,不肯拾闲儿。一到需要的时候,她就放下手头那杂活。正罗面哩,把罗放下了;正纺花哩,把纺车停那儿了;正择菜哩,把菜扔那儿了。姥姥急急窜窜,搓搓手,拍打拍打衣大襟上的灰土,拢拢头发,拿上正纳的鞋底,或者正缝的衣裳,赶紧坐到大门洞那儿。表面看是一心一意在做活计,实际上是在那儿望风呢。她心里清楚,薛家弟兄们干那都是大事儿、正事儿,远比自己罗面、纺线、择菜重要得多。
姥姥婚后第四年,打过春儿,我姥爷离开家,外出寻找革命队伍。后来听说姥爷到安徽时遭遇白色恐怖,无奈到山上躲避。他在山上没有啥吃,勉强靠啃树皮、吃野菜艰难度过几天。结果他刚一下山,就被国民党反动派抓住,给关押到开封监牢,后又转回济源的牢房。
当敌人得知他们抓获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地下党人薛子中的亲弟弟时,真是如获至宝。
我大姥爷1932年春按照上级指示,与党继新同志一起带领数十人发动了黄背坪起义,打响了豫晋边游击战的第一枪。此举引起国民党反动政府不满。后大姥爷被迫离开济源继续革命。
对比一下照片,弟兄俩长得还真像:都是高挑个儿,国字脸儿,特别是那眉眼儿间透出的英气,让敌人看了也敬畏几分。审讯者原以为大功在望,逮不住薛子中,还拿不下他弟弟?可他们没想到,从我姥爷嘴里竟然得不到一点儿有用的消息。敌人不甘心,轮番给我姥爷上各样刑具:用烧红的烙铁烙他脚心;用尖利的竹签硬扎进他的手指甲缝儿;把他吊起来用皮鞭抽打他的脊梁杆儿;给他灌辣椒水儿……敌人百般折磨,为的就是逼我姥爷说出他哥哥的下落,并让他做哥哥的思想工作,不要再跟共产党干。
姥爷疼得钻心,常常昏死过去。但凡他能说出一句话,始终就是这一句:“我真不知道大哥去哪儿了。他相信共产党,谁能叫他不信……”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我姥爷在狱中忍受酷刑,我姥姥在家同样受煎熬。姥姥回想起那些年的感受,常对我说:“那就是在刀尖儿上过活哩。”
姥姥说,那天夜里的月亮特外明,院里那棵枣树,支楞八杈的树枝黑影,在窗户纸上摇晃着。这时她听见她公爹在窗外说:“娃生在农历十一月,就叫冬月吧!清亮。”
姥姥说她大冬天的,出了一身虚汗。摸摸身旁躺着的小女孩儿,瘦的就跟墙上爬着的小蝎虎一样。这是姥姥的第一个孩子。只是当时她还不知道,这也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孩子。
冬月,就是我妈。
与冬月一前一后出生的,有她的四叔,也就是我太姥爷最小的儿子薛作柱;还有她的堂妹桃月,也就是她伯父薛子中家的大女儿。桃月当时还有个两岁的小哥哥,半年后不幸夭折。
姥姥她们婆媳三人,各自抚养自己的小孩儿,也相互帮衬,艰难度日。一到夜晚,这个哭那个叫的,没法睡一个囫囵觉。
隔三差五的,国民党反动政府还要派人来家搜寻一遍,看看薛家老大回来了没有。有时把家人叫去吓唬一顿,追问老大的下落。薛家整日过得提心吊胆。
我太姥爷的大孙子,也就是我大姥爷薛子中家的头大儿子,不幸夭折后,太姥爷看着一家三四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坚决辞去教职,改学医术。太姥爷心想,要想保证后代学知识、闹革命,首先得保住孩子们自己的命。此后,太姥爷就凭借着自己掌握的医术,保护全家人的健康。同时他也给村里人看病,有个头疼脑热啥的,自己上山采些草药就治了。
我三姥爷薛作材,受他大哥、二哥影响,1936年底高中毕业后,也离开家乡,奔赴延安,进入抗日军政大学学习。那时的热血青年都知道,延安是革命摇篮,是他们心中的圣地。
由于身心受到的折磨太厉害,我姥爷在监狱里患了严重的肺病,身上还长满疥疮。
我太姥爷不惜卖掉三亩地,上下打点,好话说尽,才总算把他家奄奄一息的老二保释出来了。
听姥姥说,我姥爷蹲了三年多监狱回到家,已脱了人形。脸上,手上,身上,全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儿的淤斑,新伤摞旧伤。加上得了疥疮奇痒难忍,姥爷浑身上下被抓挠得没有一块好肉。人还一刻不停地咳嗽,咳得出血。咳嗽时脸涨得通红,腰也直不起来。躺没法躺,坐没法坐,吃饭也吃不进去。
姥姥说,姥爷曾几次抖着手,想要摸摸自己还从来没有见过面儿的小闺女冬月,可闺女一看见他就哇哇大哭。没有办法,他只能在闺女瞌睡后,一遍又一遍地盯着自己那亲闺女,一会儿摸摸闺女那小手,一会儿又摸摸闺女那小脚,一会儿又给闺女掖掖被角,心里也不知道是啥滋味。
姥姥说她看着出门时还好生生的一个人,三四年回来后咋就变成了病恹恹的小老头?姥姥说她心里也可不好受。不过,姥姥一直相信,她丈夫还不到27岁,公爹又懂医术,自己在家里好好护理,丈夫一定会好起来的。
太姥爷精心配置了中草药,一天一天地调理。姥姥熬制小米汤,一天一天地滋补。晚上,姥姥用盐水帮助姥爷擦洗身体,悉心照料。
但天不随人愿。姥爷的病情还是愈发严重了。
三个多月后,又是一个明月夜。院里那棵黑魆魆的枣树已发芽了。姥姥说,她将姥爷扶起,靠坐在被子上。望着窗户上映照的枣树那黑影儿,姥爷气喘吁吁地对姥姥说:“明……智,孩儿她娘!我,我恐怕……不中了,我……想着,你,你跟着咱,咱大哥,其他谁,谁……也不敢,不敢……为难你。如果,如果你……把娃……带走,带到谁……家,都不……气畅。我们就这……一个……一个闺女,希望她……长大了,成……成为一个……有……有志气的……人,咱就叫她……志英吧!托你把她带……带好,将来……”话还没有说完,姥爷一阵猛咳,截断了话头,再也没了声息。
几天后,我大姥爷回来了。一进门,就瞧见他侄女冬月小脚上那双毛边小白鞋。大姥爷弯下腰,从地上抱起小侄女,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小侄女那懵懵懂懂的脸儿,眼泪扑簌簌往下滚。泪水把小侄女的头发都打湿了。小侄女忽闪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用小手帮伯伯擦眼泪,不知道伯伯为什么哭。姥姥后来说,从来没有见过娃他伯这样伤心过。
姥爷说的不错,他大哥真是值得依靠的人。此后,大姥爷每个月都要想方设法捎给我姥姥几块钱,让她贴补家用。姥姥也不肯闲着,除了操持家务,还养鸡喂猪,纺线织布,把个凄凄惨惨的日子也过得像模像样。
可是,姥姥万万没有料想到,仅仅过了半年时间,自己那苦日子还泡在泪水里面,闺女那孝鞋还穿在小脚上,薛家又一根梁柱竟然又折了!是活生生被砍断的。
1937年12月30日,那是济源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候。天空阴沉着脸,像是要下雪。西北风呜呜叫唤着,在承留镇东张村对面河滩上一阵一阵地刮。河面上结着白花花的冰。那一天,反动武装在那里酿造了震惊豫北的“玄台殿惨案”!当时有29位抗日志士被残忍杀害,鲜血流成了河。
临刑前,我大姥爷薛子中要求,只杀他一个,放了其他队员,遭到拒绝。面对现场100多名群众,大姥爷说:“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都要团结起来抗日救亡、保家卫国,挽救国家、民族于危难之中……”大姥爷顿了顿,转而又对刽子手们说:“抗日的人民是杀不绝的!你们欠下的血债一定要用鲜血来偿还!”最后,大姥爷和他的战友们一同高呼:“打倒汉奸卖国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随后一个一个全部倒在血泊中!
紧接着,已失去人性的敌人,又凶残割下我大姥爷和成介山烈士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人们看到我大姥爷那头颅,怒目圆睁,好像还在说:“大家要想保家卫国,不受日寇残害,只有团结起来,推翻不抗日政府,一致抗日,才有生路!” 人们奔走相告,群情激愤,抗日热情一时高涨。
薛家短短几个月时间折了两根“梁”,跟天塌地裂一样陷入绝境。
但太姥爷没有绝望。他拿出大儿子薛子中临刑前几天捎给家里的信,读给两位儿媳妇听。信中说:“我们为国为民,组织抗日,即使被反动政府杀害,为中华民族解放而牺牲,虽死犹荣!” 
姥姥说,那时候也顾不上悲伤,太姥爷怕国民党反动派斩草除根,连夜雇人,送他的大儿媳带着一双儿女到渑池县娘家躲避。
临别时,姥姥说她悄悄记下大嫂娘家的详细地址、门牌号码,记下她侄儿侄女的生辰,抱着侄儿侄女再三亲吻,与大嫂洒泪道别。同甘共苦的亲妯娌,也无须多言,大姥姥的心情,姥姥她刚刚经历过,感同身受。
大姥姥一家回了娘家以后,本就体弱多病、胆小怕事儿的太姥姥,更是吓得不敢出门,整天在家长吁短叹的,没了主意。太姥爷尽管心都碎了,但还要强打精神,想法撑起这个家。
这时候,太姥爷他最先想到的是,就是那个由他起名“明智”的二儿媳,我的姥姥。
姥姥后来听说,太姥爷当时跑到姥姥的娘家,对亲家公说:“可千万不敢让我家老二(指姥姥)走啊!她一走,这家就散了。”
亲家公想不到自小在家受宠、没有受过一点儿罪的五妞,到了薛家咋遇到这命。但一想到薛家老爷子在邻村傍舍那威望,想到薛家弟兄几个干那事业,亲家公也禁不住血往上涌,老泪横流。
亲家公使劲在我太姥爷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哽咽着说:“亲家放心吧!闺女嫁到你家,就是你家人,该撑门事儿就让她撑着吧!”
太姥爷紧紧握住亲家公那手,哽咽着说:“亲家这大恩大德,薛家永志不忘!”
姥姥从此一直守着薛家,从27岁守到92岁,既不招婿,更不改嫁,谁也无法知道姥姥内心究竟是咋想的。别人能看到的,是姥姥对薛家烈士后代超乎寻常的关心,还有她常常对村里穷苦百姓的慈善。
姥姥走了快20年了,现在想想,姥姥这一辈子,是不是把她自己给忘了?
 

姥姥是她大哥眼里的“好帮手”
姥姥坐在大门洞里正纳着鞋底儿,忽然就细眉紧蹙,“喔翅、喔翅”地脆声撵鸡,好像那鸡耳朵聋了似的,又像是那鸡叨走了她心爱的珠宝,神情那样急迫,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沉稳。
但实际上姥姥跟前并没有鸡。那不过是姥姥受他大哥薛子中的嘱托,有意传递给大哥的信号。在上房里屋开着会的人听到姥姥发出的“信号”,迅速刹住话头,把那些纸片片儿塞到袖筒里,或者挽到裤腿儿里,各自悄没声地散去。
听姥姥讲过去那故事,我眼前常会浮现出一些情景,就跟过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特别清晰。
灶台前,姥姥伸着两只细长胳膊,“横”一下,就把一大锅热饭从锅头上端下来。十来个人,一人舀一碗,就下了半锅。
冬天,天黑得早,北风来得勤,把树上落下的叶子都刮到沟渠里,把地上的灰土都刮上了天,把土路上刮得白光光的。就算不出月亮,看那路也好好的。那些在薛家议事的人们,开会晚了,有姥姥在那里支应着,让他们一人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野菜粥,回家的路上能多少避避寒气。
姥姥说她印象最深那一次,是1932年4月黄背坪起义前夕。姥姥说当时我大姥爷已从洛阳回到济源,一开始当宣传部长,好像还在县师范学校教书,后来又当了县委书记。说那时候大姥爷经常与党继新等革命党人联系,在北社、勋掌一带发动群众,还常常把人领到家里来,深更半夜地商量事情。姥姥那时候年轻,也没啥负担,人又激灵又能干,这样就成为大姥爷的好助手。
姥姥说她嫁到薛家后,受她大哥和丈夫的影响,并根据他们的安排,经常干这种放哨、做饭或传递消息的活。
不过有时候,姥姥也真是受作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就比如姥姥讲的这一次吧,姥姥打发一家人正吃着早饭,自己还没顾上端碗呢,突然从门外闯进来六七个人,后面还跟着高头大马。走在头起的那个人,嘴上说是要请我大姥爷到县府有重要事情,实际上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没安好心思。姥姥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危险,没等来人往屋里去,赶紧大声叫道:“大哥!吃完饭没有啊?有人找你!”
大姥爷一定是从他兄弟媳妇有意提高的声音里面听出了不对劲,立即端碗出来,看到站了一院人,就知道情况不妙。但是大姥爷并没有表现出来惊慌。领头那人说,他们奉命专门来请大姥爷,到城里参与修订县志。大姥爷假装欢喜,对领头那个人说:“哎呀!贵客呀!一路上辛苦了!”转脸儿又对我姥姥说:“他二婶!你看弟兄们走了二三十里路,都累了。正碰上吃饭时候,烦劳你赶紧先给弟兄们做点饭,先充充饥。也稍微歇歇。吃完饭我们还得下城哩。”
“做饭?这七八个人哩,叫我用啥做?”姥姥有些为难,也有些生大哥的气。她在心里嘀咕着,自己家人吃的还是野菜拌玉米面儿蒸菜,这一时半会儿,灶火也熄了,野菜也没有了,锅碗儿都还没有洗,一下子做七八个人的饭,你当我是神仙呀?
可姥姥说她那时候只是脑子里念头一闪,立马就明白了我大姥爷的意思。大姥爷那是要拖延时间机智应对呀!于是姥姥也装出高兴的样子,对大姥爷说:“大哥,咱这清晨饭可是不强呀!咱家白面也没有了,要不我们去借点吧?”大姥爷心领神会,于是笑着,把手里吃剩下的那半碗白蒿苗蒸菜侧了侧,叫来的那些人看看,说:“这饭确实不强,没法待客。”转脸儿又对我姥姥说:“他二婶儿,你先往火上坐个锅,我想法去给咱借点儿白面。”大姥爷说着,就端着半碗蒸菜自自然然地往外走。
后来听说大姥爷刚出大门口,就碰见农会骨干李占荣,他低声对大姥爷说:“人家来抓你了,你还不赶快走!”大姥爷给他使了个眼色,继续往大街上走,拐了个弯儿,把碗放到半截墙上,接着从西边出村又往北,顺着大河沟往太行山上跑去。另一个农会会员李占奎见大姥爷跑远了,端起半截墙上大姥爷留下的饭碗,吃起剩在碗里的白蒿苗蒸菜。
院里那些人久等不见我大姥爷回来,起了疑心。姥姥还劝他们再等等,说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家家日子都难过,借点白面难死了,有时候跑几家,连做一顿甜汤的面都借不住。嘴上这样说,姥姥说她心里却暗自高兴,这时候不回来,估计大姥爷已经躲起来了。
那些人又耐心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我大姥爷回来,也顾不上等吃白面条了,一起向门外跑。出门不远,见到李老汉蹲在半截墙跟儿,端着个空碗。为首那个人就问:“老汉儿!看见薛子中没有?见薛子中往哪边去了?”李老汉把头一偏,皱着眉圪瘩高声问:“你说啥?我听不着!”李老汉边说边站起身,勾着食指戳戳自己的耳朵,又摆摆手,叹息说:“哎!老了,不中用了,啥也听不见了!” 说罢晃晃自己的脑袋,准备回家。那些人拦住他,七言八语朝他大声叫嚷,问他:“子中!薛子中到哪里去了?看见没有?”李老汉终于听明白了,拖长声调喊:“你说子中呀?往南边去了。”李老汉边说边拿下巴壳儿朝南边扬了一下。原来这李老汉也是在装聋拖延时间。
那帮人一听,像得了圣旨,立即往村南边追。村南边是一条东西路,在春天里一眼能望出去很远。向东,能看到蟒河,向西,能看到远处的山峰,南面,是一大片麦田。“憨人才会往这边跑哩!妈的,我们叫那老汉坑了!”领头那人拍手跺脚,鼻子都气歪了。他领着那几个小喽啰又返回村里,抓住还没有走远的李老汉,说他故意指错路,拳打脚踢巴掌搧,直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接着他们又把我太姥爷抓走,恶声歹气吓唬他:“不交出老大就不用想回去!”后村人看不下去,纷纷解劝:“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大跑了,抓人家老汉没道理吧?”这几个人感觉众人不好对付,不得已放回了我太姥爷。
姥姥说她从内心佩服大姥爷的胆大机灵,经历了这件事后,她更恨国民党反动政府了。“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我大姥爷按照党的指示,化名薛绍铭,以抗日督导员身份回到家乡,任济源县抗日民众动员委员会主任。尽管那时候我姥姥刚刚失去丈夫,还在悲痛中,但对于大姥爷的吩咐,姥姥擦干眼泪,一点儿都不怠慢。
那时候,从不爱串门儿的姥姥,也忽然变得活跃起来。她迈着“三寸金莲”,从东河滩到西河沟,从南路沿到北坡地,一路走一路宣传抗日主张,鼓动人们起来抵制国民党的不抗日政府。直到半年后大姥爷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姥姥还依然坚信大姥爷是对的,坚信抗日没有错。

姥姥终生的遗憾是没能找回“老三”
1938年初,我三姥爷在延安得知家中两位哥哥不到一年先后离世,他忍住内心悲痛,写信安慰家人,说:“亲人们不要难过。两个哥哥为了革命而牺牲,我们将来一定会为他们报仇的。现在国家正在困难时期,我要继承他们的遗志,积极参加革命。”三姥爷在信中还特别嘱咐他的父亲,一定要照顾好他年幼的四弟和小侄女冬月。
姥姥听着三弟在信中的嘱咐,眼泪“扑嗒、扑嗒”往下掉。
姥姥说她一直记着我三姥爷临去延安时的情景。说那时三姥爷抱起小侄女亲了又亲,对她说:“三叔出去打坏蛋呀,回来给妞妞买好东西吃啊!”看到小侄女开心地笑了,三姥爷又把脸紧紧地贴在小侄女冬月的脸上。
姥姥对我说:“打那以后,你妈妈就常常问三叔什么时候回来,盼着三叔给她买好东西吃呢。”
姥姥说,停一年后,我三姥爷在延安抗大毕业,又往家里写了一封信,说他被分配到晋西南一个部队当指导员,离咱家不太远。三姥爷在信里还嘱咐家人:能不写信就不要写信,部队要求挺严的,何况现在局势又这么不稳定。
可是,我太姥爷因为思儿心情太过迫切,根本听不进三儿子的叮嘱,接信后,当天就按照信上留下的地址,给三姥爷写了一封回信。我想太姥爷那时大概是想起了杜甫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了吧?
把信寄走后,太姥爷就在家掐着指头算着他三儿子回信的日期。
回信终于收到。可太姥爷还没有把信拆开,心里就升起一层雾。这信封咋跟自己寄出去的一模一样?再一看,信封上的字也是自己写的小楷,收信人写的是三儿的名字“薛作材”,寄信人一栏咋也是自己那地址姓名呢?只是信封上多粘了一个指头宽的白纸条,太姥爷仔细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四个字:查无此人!原来是太姥爷寄出去的那封信,到山西转了一圈,又原封不动被退回来了!
明明是按照刚收到的信址回的信,怎么会“查无此人”呢?难道是三儿子他也……太姥爷不敢再往下想了。
太姥爷一年前已经痛失了两个儿子,那时老四儿子还小,才三岁,太姥爷之所以没有倒下,就是因为还有老三儿子这根精神支柱。如今,三儿子万一再……太姥爷越想越害怕。
姥姥说,太姥爷从那时候起开始萎靡不振,神志恍恍惚惚,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踏实。他一门心思盼望着,老三能再来一封信。可是,太姥爷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一直等不来三儿子的信。
太姥爷有时候安慰自己:或许部队恰巧在这时候转移了?或许老三接到了紧急任务?或许儿子为了工作隐姓埋名了?但太姥爷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这些理由,自己很快就又把它们推翻。太姥爷的心思总是往那最不愿意相信但又最有可能发生的坏处上走。他一遍一遍自言自语:老三肯定是阵亡了!肯定是没有这人了!要不然我们不会这么快就失去了联系。
太姥爷不住地给家人念叨,晚上,他一整夜一整夜地做噩梦,不是梦见三儿子回来了,浑身血淋淋的,就是梦见三儿子在战场上被炮灰震得不辨眉眼,奄奄一息……
姥姥看她公爹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听他唉声叹气,一遍一遍念叨着三儿子,眼瞅他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心里十分焦急。
公爹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家就更没法收拾了!姥姥思虑再三,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她把老三那封信偷拿出来,让娘家侄儿仿照老三的笔迹,以老三的口气往家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因工作需要自己又被临时调到了其他地方,没来得及告诉家里,部队不让家里去信,所以自己会隔一段时间往家里写一封信,等等。意欲宽慰一下太姥爷。
可姥姥说她忘记太姥爷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就是在光线恁不好的屋里,太姥爷不用戴老花镜,一眼就看出信皮上不是他三儿子的笔迹。再看信的内容,他十分肯定地对家人说:“你们也不用糊弄我了!这根本不是咱家老三的口气。” 
姥姥好不容易想出来这一招,也失效了。
俗话说,父子连心。我太姥爷越来越感觉到,他的三儿子一定是在战场上牺牲了。就这样,短短几个月时间,太姥爷好好的一个人,说病倒就病倒了。就像一棵被砍伐的大树那样,訇然倒地。太姥爷年仅50多岁的年纪,从躺倒到去逝,还不足一年时间。
“你太姥爷这一辈儿多慈善?见到要饭的,哪怕自己刚端起碗,也要把饭倒到人家伸过来的碗里。村里有人求他看病,丢下饭碗儿就走。说半夜起就半夜起,有时三趟五趟上人家里瞧病。这么好一个人,平时身体好好的,咋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难道老天没睁开眼吗?”姥姥说她咋也想不通。
姥姥说她那些年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说不定哪一天,老三会突然站在她面前,抱起他的小侄女冬月,说:“看!三叔说话算数吧?看看三叔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但是这一天却一直没有来。姥姥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她三弟回来。这是姥姥这辈子最遗憾的事了。
姥姥曾几次对我说过:“我真后悔,那些年咋没有出去好好找找你三姥爷哩?”姥姥还后悔当初销毁了所有信件,没有留下一丁点关于我三姥爷的信息。我问姥姥为啥不留下这些信?姥姥说,那年我姥爷和大姥爷先后去逝,太姥爷害怕这些信给全家再招来杀身之祸,索性一把火烧了。 
没有找着三姥爷,成为姥姥的心病。姥姥晚年不住地对家人说:“我们家老三肯定是没了!他要是还活着,一定是要回来家哩。他走那年都十八九岁了,不可能记不住自己家在哪儿。”
三姥爷到底去了哪儿?他那年离家前亲了又亲的小侄女,如今也早已是四世同堂了。他老人家要是活着,也该是百岁老寿星了。

姥姥在她小弟心中是“嫂娘”

太姥爷去逝时,太姥姥本来就体弱多病、胆小怕事,经历了家中一连串这么多事儿,更是六神无主。他们家中剩下的唯一男儿那时才四五岁大。姥姥那年还不到30岁,就得硬着头皮立起全家的门事儿。
姥姥眼下急需要应对的,就是太姥爷的葬礼。葬礼上,太姥爷曾经工作过的学校和其他相关学校要来送牌匾,以表示哀悼。按照当时的风俗习惯,牌匾须由家中长辈或者有威望的男人隆重接过。
可让谁去接这块牌匾呢?姥姥犯了愁。因为当时家中长者只有太姥爷一个本家兄弟在世,却又因家庭琐事与太姥爷产生过一点小别扭。姥姥顶着孝两次去给本家叔公磕头,求他代表全家去把学校送来的牌匾接过来,可本家叔公却不愿意放下架子。姥姥没有办法,只得求同村一个长辈亲戚把牌儿接了过来。可本家的叔公听说后又不愿意,怪姥姥太不懂事儿,竟捎话说要教训姥姥。
姥姥说:“我为老人办事儿,又没做亏理事儿,看谁还敢打我孤儿寡母?”本家叔公自觉理亏,也没敢有啥举动。
听姥姥说,解放后她本家叔公带着全家外出逃荒回来,姥姥念起老辈儿的血肉亲情,一天几顿饭侍候他们家十来口人吃。本家叔公心生愧意,流着泪对姥姥说:“我过去做那事儿真对不起人,可你不但不记恨,还这样好吃好喝待我们,叫我这心里真不知道是啥滋味。”姥姥说:“事儿都过去恁多年了,还提它干啥?”。
太姥爷去逝后的那些年,一家老小整天笼罩凄风苦雨中。姥姥单薄的身躯,成为一家老小唯一的依靠。回想起过去受的罪,姥姥常对我说:“过去吃那苦,受那罪,十笸箩也装不下。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妈和你四姥爷,那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死了也省受这份罪了。”“不过现在日子好过了,过去那罪总算没有白受。” 似乎是怕我心里面难受,姥姥说到最后总不忘补上这一句。
我妈至今还记得,1939年,就是我太姥爷去逝后的当年,日本鬼子在济源烧杀掠抢,好多村庄都被小鬼子一把火烧光了。姥姥带着一家五口逃往山西。路上全都是肩扛手提、扶老携幼的逃难人。人们挤着往前赶,生怕落到后面被小鬼子抓走杀害了。姥姥一手扶着背上的包袱,一手紧紧攥着我四姥爷的手,小脚颠儿颠儿地只顾着往前赶,直到听见后面自家闺女那哭叫声,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只顾护着小叔子,把亲闺女都忘了。那一年,我妈才5岁。如今回想起当年那一幕,我妈还感到后怕。她常说:“要是那年我真走没影了,就没有你们了……你姥姥,人家可真是一心一意保护薛家那根独苗哩。”
后来有亲戚不解,问姥姥:“不过是个小叔子,你咋对他恁好?比对亲闺女还亲?”
姥姥说:“受人之托,责任重大呀!我要是不把小兄弟好好养大,咋对得起他死去那爹和那几个哥哥哩!” 
1942年,河南大旱过后又遇蝗虫灾,加上战争,导致大饥荒。成百上千万人或被饿死,或因病而死,或逃往他乡。姥姥凭着她的勤劳和智慧,硬是保住全家老小没有一人被饿死。
这年秋天,姥姥走到山西一个叫龙洞河的地方时,突然遭遇土匪打劫。姥姥熬了无数个通宵,一梭一梭织出来的两匹布,一眨眼就成别人的了!姥姥那心都要抽搐住了。
一粒小米也没有换到,一家老小可咋活呀!日子过成这样,干脆全家一起饿死算了!可这个念头只在姥姥脑海里一闪,马上就熄灭了。想想公爹和丈夫的托付,想想被党民党杀害的大哥,姥姥咬咬牙,告诉自己,为了薛家的根苗,为了争那一口气,无论受啥罪,都要想法活下去。 
姥姥从山西回来后,四处打听,最后竟然打听到,抢她布匹的土匪,原来是姥姥娘家村一原姓人家的外甥!于是姥姥找到原姓当家人,说明家中惨状,求他给外甥求求情,把布匹归还了,不然全家真就没有活路了。
原姓当家人一听,肺都快气炸了。薛家在当地的威望,邻村傍舍都有耳闻,加上薛家后来一连串的变故,更让人心生同情。本来大家都是穷乡亲,相互之间能帮衬的帮衬帮衬,帮不上忙倒也罢了,如今自己的亲外甥竟干起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叫人这老脸儿往哪儿搁?!
于是原姓当家人对姥姥说:“大妹子你找我就算找对了!若天黑前他不把布给你送回去,看我不打折他那狗腿!”
姥姥千恩万谢离开原家。掌灯时分,姥姥果然等到原家外甥,背着布讪讪地对姥姥说:“你要是早说是姓薛家的,我就不费那事儿了。还让我舅把我好一顿训。给,把布给你!”姥姥赶紧接过布,就像这布是大风突然刮来的一样。
后来听说,姥姥走后,原姓当家人当即捎信把他外甥叫来,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说:“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看你一天到晚干那都是啥事儿!我真想一耳光呼死你!你知道北社姓薛这一家老小都是咋过哩不知?你抢人家那布,你知道人家这布是咋织出来哩不知?你是想把人家全家逼死哩不是?人家家里人闹革命把自己那命都搭里头了,可是看看你干那是啥事?你若还有点良心,赶紧把布给人家送回去。你要是不送,可不要怪你舅不认他这亲外甥!” 外甥听了舅舅这一番训斥,一半是畏惧,一半是羞愧,二话不说,背着布就给姥姥送家去了。从此,外甥再没干过这缺德少教的勾当。
或许是受到了薛家的影响,姥姥一辈子大字不识半升,却特别崇尚文化。她就认准一个理儿:不管自己受啥罪,也要让娃们上学。
但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能生活下去都是问题,还拿什么来供娃们念书?
姥姥没日没夜地纺花、浆线、织布,眼都要熬瞎了,织布机都要累瘫了。织了布,再领着她的小姑子、小叔子和女儿这几个半大的孩子,背着布,拐着小脚,翻山越岭一天往返八十多里山路,到山西阳城去换小米,回来养家糊口。
我小时候住姥姥家,见过姥姥和四姥姥纺线织布。那齐齐整整排列在织布机上的经线,都是由两位姥姥手捏一根接一根的棉花卷儿,坐在煤油灯下一夜一夜纺出来,再经过倒线、染线、浆线等一系列繁琐复杂的工序,才能装到织机上,与飞梭带来的纬线交织成棉布。
看见姥姥坐在织机上,两脚一上一下踩那两只踏板,两手交替,把那只小胖鱼儿一样滑溜的梭子,从左手扔到右手,又从右手扔给左手,每扔一次还要拉一下眼前的挡板,看得人眼晕。整个院子里都回响着“听沓、听沓”的脆响。
趁姥姥不在的时候,我会因为好奇,爬上织布机踩那脚踏板,但即使使劲踩也踩下去。那眼前的挡板也很沉,拉不动。唯有那梭子轻灵好玩,就学着姥姥的样子让它贴着挡板来回穿。可那梭子不是挤到经线阵里,就是掉到地上。所以等到姥姥再上机时,必定要戴着花镜先续上我弄断的线头,然后才能继续织。
所以,能够想象解放前姥姥把毫米粗细的线一分一厘、一寸一尺织成一卷又一卷粗布的艰辛。那布里织着姥姥浑身的酸疼,浸着姥姥的血和泪。
姥姥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就跑到姥爷的坟上哭诉:“她爹呀!你倒是安安稳稳睡在这儿,啥心不操了,没有看看我们过那是啥日子?我这辈子就不是嫁给你了,而是嫁给你们家那织布机了呀!她爹呀——”
历尽艰辛去阳城换小米,路上怕土匪抢,回来又怕小偷偷。姥姥费尽心思,想了一个好主意,就是把一口小缸横着滚到床底下,把换回来的小米藏到小缸里,上面再用破布包着一块石头压着。这样小偷不容易看见,老鼠也不容易钻进去。
小米就在姥姥的床下面,晚上一有动静姥姥就能听见。听见老鼠在床下“腾腾腾”地跑,“吱吱吱”地叫唤,姥姥拿棍子一敲床帮,一吓唬,那家伙就吓跑了。光是看老鼠,姥姥一夜就要醒三四回。
可就是这么保险的地方,还是被贼惦记上了。前一天还取了小米给娃们熬粥,这一天当姥姥弯腰在床底下取小米时,心里却猛地“呼腾、呼腾”跳。只见原先小缸里那块裹石头的破布扔在一边,那块扁石头露在外面,那口小缸轻飘飘地滚到了床尾。姥姥只觉得心慌气短,嗓子眼儿发干。她颤抖着手把小缸挪出来,瞪眼一看,一下子就塌了气。小缸里光油油的,只有几粒黄灿灿的小米躺在缸底儿,那个装小米的小白口袋不知道啥时候都没影了。
“我真想不通,那贼会飞?大白天的,咋势把别人那粮食偷走了?”姥姥忍不住,趴在床上呜呜地哭,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四姥爷的舅舅看看这家实在难,就跑到家里对姥姥说:“现在家里太困难了,我看就不用叫老四再去上学了吧?让他回来帮家里干点活。就让冬月一个人上学吧。”
姥姥说:“那说啥也不能。薛家弟兄四个,如今就剩下这一个小兄弟了,哪怕我不吃不喝哩,也要让他上学。我们家还指望小兄弟顶门立户呢。” 
就这样,我四姥爷在姥姥极力坚持下,不但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还先后入团、入党、上大学,毕业后从事宣传教育工作,曾任济源县委党校常务副校长、宣传部副部长等职。
我妈冬月,与四姥爷同龄,是姥姥唯一的闺女。姥姥答应过姥爷,要把他们的闺女好好养大。所以在那个兵荒马乱、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妈妈有幸与四姥爷一起读到了高中毕业,并在初中入了党,后被分配工作,先后从事档案管理和财政工作。
艰难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姥姥的小弟和她的闺女也渐渐长大成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姥姥接着又与多病的婆婆一起,帮助小姑子和小叔子先后成家立业。
四姥姥进门时只有16岁,还是个不怎么会干活的孩子。当时四姥爷和我妈妈还在上初中,姥姥和四姥姥这妯娌俩,白天到地里干农活,晚上纺花、织布、做家务,供着家里的两个学生。姥姥手把手教四姥姥干活,还经常给她讲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四姥姥后来曾感慨说:“这人呀,要不受点教育,真的是啥也不懂。”
四姥姥干活很勤快,从来没有睡过懒觉,姥姥很是喜欢,常在众人跟前夸耀说:“我这兄弟媳妇,12岁离娘,14岁没爹,可怜呀!来家后起早贪黑,地里活干完干家活,就不舍闲一下,可勤。”姥姥心疼四姥姥,常常半晌跑回去做点饭给四姥姥送去。
四姥姥进门后接连生了四个孩子。每次坐月子,姥姥都像照料亲闺女那样照料她,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饭菜。
看到四姥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姥姥也像对待亲闺女那样给她指出来。一次可能姥姥的语气有些重,四姥姥接受不了,赌气跑回娘家。结果娘家哥哥了解真相后又把四姥姥说了一顿。娘家哥说他妹妹:“这可就是妹妹你的不是了!老嫂在村里通情理明事理,说话句句在理上,老少爷们哪个不敬重?说你两句还不是为你好?你还赌气回娘家,赶紧回家给老嫂认错。”四姥姥也认识到不对,当天就回去了。
从此,这对相差24岁的妯娌,在一起相依相伴52年,直到姥姥2002年因病去逝。那些年,她俩还常被大家推荐为好妯娌、五好家庭。
我常想,这老妯娌俩,是几辈儿才能修来的缘分?不知世上还没有第二对儿?
在姥姥的眼里,四姥姥就是她的又一个闺女。我妈参加工作挣钱后,换季时常买些布拿回家,让姥姥做衣服,姥姥总是让四姥姥拿去做,说自己有。后来妈妈养成了习惯,每次无论买什么东西都是双份。有时,妈妈特别想让姥姥到城里去住,一来条件好一点,二来照顾也方便。可姥姥住不了几天就要回乡下,说:“你四婶一个人在家呢,我得赶紧回去。”所以姥姥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老家与四姥姥生活在一起。
而四姥姥在心目中也早已把自己的嫂子当成了母亲。特别是姥姥年纪大些行动不便的时候,四姥姥端汤递水,帮姥姥梳头、洗脚、剪指甲。邻居们会说:“你对老嫂子咋就恁好?”四姥姥就说:“你们不知道,我二嫂对我,比亲娘还亲哩!”如今,姥姥已去逝快20年了,四姥姥说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夜里做梦还是喊“二嫂”哩。
遇到四姥爷与四姥姥之间闹了别扭,姥姥总是入情入理,很快就能把双方的心结解开。姥姥常常对四姥爷说:“无论啥时候,咱都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你看人家16岁到我们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家务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又给咱家生儿育女,对咱家人、对我,个个体贴照顾,多好!要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村里人就会把我们那脊梁骨戳断,说我们忘恩负义,没有德性。”反过来,姥姥又会对四姥姥说:“他工作恁忙,你可一定要理解他。孩子都恁大了,我们这个家过到如今有多难?现在解放了,有吃有穿了,就算为了我们家牺牲的亲人,也一定要把这好日子过好。”
有了姥姥的真情关爱和引导,四姥爷和四姥姥一辈子恩恩爱爱,他们全家人都把姥姥视为至亲,无比孝顺。逢年过节,四姥姥家的孩子们回去看望两位老人,买的礼品全都是双份。四姥爷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你们或许不知道,我其实也和包公一样有一位嫂娘。是嫂娘把我养大,并帮助我成家立业的。我这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嫂娘的恩情。”

姥姥被她的侄儿侄女视为“恩人”
村里人都说,这十多年来姥姥操持这一大家生活太不容易了,解放了,日子好过了,姥姥可该享享清福了。可姥姥始终放心不下的,却是我大姥姥和她那一双儿女。他们是在大姥爷牺牲后被迫离开家乡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姥姥的小姑子已出嫁,小叔子和女儿正在读高中,都不用她操心。姥姥心想,她的嫂子和侄儿侄女一定还活着,现在天下太平了,应该把他们找回来团聚了。
可是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音讯了,上哪儿去找呢?前些年生活困难,娃们都小,姥姥也是到处打听,但都是无功而返。现如今家里有了两个高中生,为什么不让他们写写信,依靠政府帮忙寻寻呢?姥姥打定主意,开始行动。
姥姥虽然不识字,但她却一直把大姥姥娘家的地址、侄儿侄女的姓名、生辰牢牢记在脑子里。我想这也是姥姥的先见之明吧。
1955年前后,姥姥先是让我四姥爷写信,求助县民政部门联系我大姥姥娘家所在的渑池县政府,看看能不能找到大姥姥一家。可没多长时间,信就被退了回来。信封上标明:查无此人。但县民政部门对寻找烈士子女也非常上心,告知姥姥:如果家里有闲人的话,可以自己去找,费用由政府出。
姥姥于是果断让正在沁阳高中读书的我四姥爷请假,到渑池县进一步打听我大姥姥一家的下落。
我四姥爷在渑池县经过千辛万苦,依然没有见到我大姥姥和她的两个孩子。但也没有白跑,四姥爷最终还是了解到了一点信息。原来,我大姥姥娘家有两个弟弟,大弟弟一家到青岛去做生意了,二弟弟已为革命牺牲,二弟媳改嫁到了灵宝县。要想知道大姥姥一家的下落,只有继续到灵宝刨根儿问底儿了。
我四姥爷马不停蹄,又辗转到了灵宝。好不容易找到我大姥姥的二弟媳,可人家却死活不肯相信四姥爷,怕他是骗子。人家问:“你说我姐是你大嫂,可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四姥爷说:“我当时还小,才几岁,我们离得这么远,确实没有见过面。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人家看我四姥爷一副规规矩矩的学生模样,就相信了他,把大姥姥一家的情况如实告诉了他。
原来,我大姥姥当年拉扯着一双儿女回到娘家后,住没住,吃没吃,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后被一位姓刘的好心人收留,跟随人家改嫁到陕西省安康县。她的儿子还叫“铁军”,但已不再姓“薛”,而改姓“刘”。女儿也不再叫“桃月”,而是改名叫“刘金菊”。由于贫病交加,大姥姥已于1942年过早离开人世。
得知此消息,四姥爷连夜起身往家赶。肚饥了就吃点随身带的干粮,走累了就找地方住下歇歇,能搭上车了就坐坐,没有车了就步行。十来天后,四姥爷回到家,把我大姥姥一家的消息告诉我姥姥。姥姥得知侄儿侄女有了下落,眉开眼笑,小脚走起来都带风。姥姥感到难过的是,她大嫂也走得这么早。
姥姥让我四姥爷赶紧给县民政部门反映一下情况,让县里出面再帮忙查查具体情况。四姥爷不顾脚底磨的潦泡,一刻不敢耽误,又去县里找,县民政部门随即往陕西省安康县发函。
真是无巧不成书。安康县民政部门恰好有一名工作人员,曾经当过刘铁军的老师,掌握比较翔实的情况。他说:刘铁军的继父名叫刘安庆,以前也是地下党。薛子中牺牲后,国民党政府决心斩草除根。党组织秘密派刘安庆到渑池县,把薛子中的妻子、儿女接到陕西省安康县刘安庆的家里。为了保护这母子三人,也便于生活,刘安庆决定与薛子中的妻子结婚,并让两个孩子改姓刘。女孩儿当时才五六岁,男孩儿才几个月。他们婚后又生育两个男孩。刘安庆已于1950年因病去逝。
收到安康县民政部门的回信后,济源县民政部门立即通过信件将了解到的所有情况回复给我四姥爷,并提供了详细的联系地址,让家里人直接与要找的亲人联系。
济源县民政部门的信寄到了四姥爷所在的沁阳中学。四姥爷收到信时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找个没人的角落,四姥爷一口气把信读完,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信是这样写的: 
作柱同志:
关于你前找寻你侄儿侄女一事,现找寻着了。你侄女现名刘金菊(奶名桃月,小菊),现在陕西省安康县民主妇联会工作,你侄儿刘铁军现在陕西省平利县银行兵房街营业所工作,你嫂已死,希你见信后可直接与他们联系。
此致
敬礼
民政科
1955年10月16日
四姥爷反反复复把这封短信看了几十遍,感觉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开心的文字了。
四姥爷按捺不住嗵嗵狂跳的心脏,课都没心思听,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把家里近二十年来发生的事儿一一回放一遍。
晚上,就着油灯,四姥爷趴在坑沿上,一口气写到快天亮,把他大哥薛子中怎样为革命被砍掉脑袋,二哥薛作楫在国民党监狱中怎样惨遭毒打后死去,三哥薛作材在延安抗大毕业后怎样与家里失去联系,父亲怎样经受不住两年内失掉三个儿子的打击郁郁而终,以及他大嫂怎样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躲避,他二嫂怎样日夜惦念并想方设法寻找大嫂一家等等情况,写了满满十多张,字字血泪。然后又抄了一份。
天亮后,四姥爷脸都没顾上洗,课也没心思上,一路小跑到邮局。四姥爷去得太早,邮局还没上班。四姥爷心急如焚。只不过早去了一个钟头,四姥爷却感觉足足等了有一晌时间,邮局的绿门才慢腾腾地拉开。按照济源县民政部门提供的地址,四姥爷将一式两封信分别寄往陕西省安康县和平利县。四姥爷希望他的侄女和侄儿都能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信发出去后,四姥爷明明知道至少半个多月才能收到回信,但还是忍不住老往收发室跑,一天问三回,问得收发室老大爷都记住他了,对他说:“同学,你安心上课吧!我给你留点儿心,一有你的信我一刻不耽误给你送教室。”
四姥爷一天一天盼着,掐指算着,就在他往收发室跑得差不多快失去耐心的时候,一封来自陕西安康的信飞到了他的手里。那是他的亲侄女金菊的回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小叔:
来信收到,请勿念。你在信上所写的一切事情我都反复看了再看,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伤心……骄傲的是,20多年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和真正亲的人,至今才知道,还有着这样一个可爱的家庭和光荣牺牲的父亲,以及四叔你们。但使我伤心的是,我很小死去父亲,8岁又死去母亲,离开了亲人糊涂地生活了20多年……
由河南到安康后,生活很困难……后来我妈又在卫生院找了一个工作,那时家里生活刚有了一点好转,我妈就不幸于1942年离去。那时我才8岁,铁军也很小,还留下两个弟弟,我正在初小三年级,因我妈死去,我就未再上学。后继父又娶了一个继母,我才又复学,直到48年我才由高小毕业,又因经济困难也未接考中学,直到49年10月安康解放,50年1月我才参加工作直到现在……
关于你要我和铁军照片,因以前我们未照,等有机会照好后寄去。关于返乡问题……我想先申请改姓,后有机会再回家看看亲人。四叔你们设法来吗?我特别高兴,在来时请先来信说明,好让铁军到安康,并希早日来吧。
祝身体健康。代问候我婶和我姐好吧!
亲切敬礼!
 侄女金菊  
55年10月30日
此信中让四姥爷代为问候的“我婶”,就是我的姥姥,“我姐”就是当时与四姥爷同在沁阳读高中的我妈妈。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后,四姥爷终于又收到他亲侄儿铁军的信。信是同时写给四姥爷和我妈妈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最亲爱的四叔
我最亲爱的姐姐
我于12月1日接到了能使我两个苦孩子重见晴天、有了家庭的来信。当我接到来信后反复地看上几遍,连自己吃饭都忘掉了,马上拿起笔来写信。我手上拿的笔发颤,心里跳得不行,使我不知从何处说起,又兴奋又激动。我的高兴是任何人难以形容出来的。我比得到宝贝还要十倍地高兴,这的确是值得高兴的,是最有价值的。不管任何人,都为我的事情感到兴奋。像我们这样的事情是很少见的。分别了20年,谁知道还有个什么家?现在就拨开乌云重见晴天,20年的苦命孩子得到了翻身,20年没有家的孩子回到了家庭的怀抱!铁军的事情该从何处说起呢?
四叔,姐姐,虽然咱家那些亲人都不在了,但还有下一代,重新继起了咱家的光荣传统。国民党已被推翻,毛主席领导咱们走社会主义光明大道,将来咱们仍然是各项工作的战斗先锋。虽然咱家人为革命牺牲了,但他们眼看到下一代的成长,仍然树立起了刚强不屈的精神,他们的心就等于活在人世上,永久是我们前进的灯塔……咱家虽是流尽鲜血,但我们下一代过上了幸福生活,总算不辜负咱家的光荣传统,这一点来说骄傲自豪。
……我对我的文化问题曾感到伤心悲观,很小年纪不能继续求学,我也曾向组织申请继续学习,但都因条件不行而未得到机会。四叔、姐姐希望我能读书,当然我是万分高兴的。等回家后再行研究。
四叔,姐姐,咱家时刻都在盼着我们回家,我们也恨不能长翅膀飞回河南看看你们。……组织已批准,决定我在古历十二月二十日从平利动身,估计十天才能到达咱家。分别20年马上就要团圆了,我想你们知道后该是多么高兴的。我姐也在申请回家,将来批准后和我一同回家。关于回家路费,回咱家的路上够了,不必寄钱。就是希望四叔把回家路途再详细说明,从洛阳下车后咱共有多少路,是否有汽车、马车或者是山路,请来信告知,以便照路回家。若四叔有时间,请半途接一下,告知接的地点。若不便就算了,主要我和姐出远门道路生疏。
关于我改姓问题,我坚决要改的,重新立起父亲的光荣传统。现我已报请组织批准,马上就能改过来。
关于相片,因此地没照相的,我的相片没来得及洗出来,等洗好后马上寄来。
四叔,姐姐,我这次本来要给我的婶写信,因工作紧张繁忙不能允许,但我时刻都在想念,希把我的心情转知婶婶,祝她身体健康,侄儿不久回家团圆,再详细把我的心情告知婶婶,千言万语就此结束,下次再详细谈。
此致
祝你们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侄儿铁军        
弟弟铁军  亲笔
1955年12月31日草
信末提到的“婶婶”,同样指的是我姥姥。
归期已近,指日可待。姥姥在家翘首以盼。
那天,济源县政府专门派人,牵着马在黄河边迎接烈士的一双儿女。
黄昏时分,村里一片欢呼。人们奔走相告,都为薛子中烈士的儿女回归故乡而高兴。姥姥同时抱住她的这一对儿侄儿侄女,泣不成声。一家人激动得难以入眠,围着灯盏一直说到鸡叫三遍。
第二天,姥姥一个人跑到我大姥爷的坟地烧纸磕头,泪如泉涌地哭诉:“大哥呀!在政府的帮助下,你的一双儿女终于回到咱家了!你就放心吧!”
随后,这一对儿烈士之后都把自己的姓氏改了过来。在政府关怀下,我铁军舅舅被组织安排上了四年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新华社工作。金菊姨姨因在当地已成家,没有再调回家乡。
能够找回大姥爷的后代,这是姥姥一辈子最开心的事,也是全家最骄傲的事。
1996年,在姥姥86岁生日的宴席上,专程从北京赶回的铁军舅舅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地给姥姥敬酒。当着众多的亲戚、朋友和晚辈的面儿,舅舅哽咽着说:“我们,要好好孝敬二婶。二婶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没有二婶,就没有我们这个大家……”
后来,每逢姥姥的生日,无论多忙,我铁军舅舅和金菊姨姨都要分别从北京和陕西赶回来,给姥姥庆生儿。

姥姥是一大群孩子的“守护神”
 姥姥这一辈子虽然只生育了一个孩子,但在她身边长大的,却有十来个。
解放后,我妈妈生育四女一男,我四姥姥生育一女三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末期,几乎每隔两三年,两位姥姥居住的院里就要新添一两个小孩儿,大的领着小的,小的跟着大的,一群一群的,在院里院外疯跑。姥姥看着这一院子的小孩儿,眼睛都笑弯了。
与我家姊妹几个相比,四姥爷家的几个孩子,大多年龄偏小。年龄虽小辈分却高。姥姥常对我们姊妹几个说:“可不能叫名字哦,要叫姨姨,叫舅舅,他们可都是站在高枝儿上呢!”
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小姨比我大3岁,喊起来自然没啥,那三个舅舅都比我小,大舅比我小4岁,二舅比我小12岁,三舅比我小19岁,但至今,无论是当面叫还是背后说起,不叫舅舅不敢说话。这都是姥姥从小教育的结果。
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姥姥让我领着舅舅们玩,遇到舅舅在前边跑,我怕他跌倒,就在后面喊:“舅舅,舅舅,等等我!”若是舅舅跑不动时,我就说:“来!舅舅,让我背着你走。”那个最小的舅舅出生时,我已经是下乡知青了。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我就给他起了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好玩儿,自己没大没小的,竟然给舅舅起了个名字。
前两天与四姥姥家的小姨在一起说话,小姨还对我说起,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她娘(我姥姥)总是趁大家都去地干活时,偷偷给她擀面条吃。八八年她买房时,她娘还私下补贴给她1000块钱。说这是靠政府给她二伯(我姥爷)的烈士抚恤金积攒的。而这些事儿我们从未听姥姥说起过,小姨要是不说,谁也不知道。三十余年前的1000元,对于姥姥来说,当是一笔“巨款”吧。 
姥姥虽然没有文化,但说起话来,讲起道理来,她总是一套一套的。比如: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吃亏人常在,啥时候都不要想着沾别人的光;别人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咱要做到害人之心不可有;理多人不怪;话到舌边儿留半句;话不要说得太满;等等。也不知道姥姥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与姥姥相处的时间最长,所以听姥姥讲的道理也最多。印象深刻的是姥姥常说的一句话:“就算看见别人有金山银山,也不要眼气,不要去拿。”姥姥她一辈子就是这样,不管再困难,只想着帮助别人,却从来不想沾别人一点点光。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下乡插队,住在姥姥家里。那时候都是凭干活挣工分。姥姥看我瘦弱,怕我干不动、不想干,就经常教育我:“干活可不敢偷懒,要踏踏实实干。”又说:“干活干不死人,人死都是害病害死了。”
受姥姥的影响,长大后,我无论做人做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不沾别人的光,更不沾公家的光。同时记住的,就是把自己那一份工作踏踏实实地做好,从不敢偷奸耍滑。所以这辈子,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是平平安安,无愧我心。这大概就是姥姥用她那智慧带给我的福报吧。
我们这十来个孩子长大后,都因工作、结婚先后离开了家。姊妹几个逢年过节去看姥姥,姥姥对我们念叨最多的,就是:“我有你妈呢,你们不用过多操心。回去后好好孝敬你们的公婆。”然后姥姥还会进一步阐述:“自古以来,孝敬老人天经地义。俗话说,孝敬老人,胜造七级浮屠……”
记得那年姥姥重病住院,我们去看她,九十多岁的姥姥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脑子一点儿都不糊涂。她不断催促着让我们走,说:“我没事,不要紧,你们的孩子都还小,家里一大堆事儿,工作也忙,都赶快回去吧!不要老往这儿跑。”又一一交待:这个不敢再喝酒,那个不敢再抽烟……
姥姥弥留之际,亲人们都早早地回到姥姥身边,唯独我因工作缠身,直到下午2点多才紧赶慢赶,赶到姥姥床前。
看见姥姥已插上氧气袋,我的泪水立即涌上眼眶。我转过身偷偷擦擦眼泪,轻声呼唤:“姥姥!姥姥!”
姥姥听到我的呼唤,慢慢扭过头,睁开眼睛看我,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
我感觉眼泪又涌了上来,怕姥姥看见了难过,想装出轻松的样子,但觉得自己的脸却在剧烈地抽搐。
我从姥姥的口型,就能看出姥姥是在喊我的乳名。她一定是想问候我:“琳,回来了,吃饭没?”但姥姥已说不出来话。
家里的亲人告诉我,姥姥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睁眼了,就等你回来呢。
我感觉心在滴血。我捂住胸口,强忍悲痛,哽咽着问姥姥哪里不舒服。姥姥艰难地把手移到胸口。我赶紧伸手抚摸姥姥的胸部。姥姥摇摇头,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把我的手推过一边。
听家人说,前一天晚上,发现姥姥也是用手在自己胸前无力地空抓,抓一下,抓一下,抓一下。姥姥她肯定是非常疼痛,但却始终不忍心叫醒陪护她的孩子们。
我到家半个小时后,姥姥把眼睛永远闭上了。今生,我再也听不到姥姥对我的一句教诲了。

姥姥被邻里称赞为“老太君”
姥姥去逝后,乡里专门组织给她老人家开了一个追悼会。村里老少乡亲都去给姥姥送行。
镇里主管民政的领导在悼词里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刘明智老人受大哥薛子中、丈夫薛作楫革命思想的影响,逐渐成长为一名进步女性……刘明智老人以她对烈士后代超乎寻常的感情,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支撑起一代忠烈之门……她乐善好施,经常帮助乡邻平息纠纷、化解矛盾,从未因片言只语伤了和气……刘明智老人的不幸去逝,使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前辈、好邻居、好村民……”
忆起姥姥一辈子的好,为姥姥送行的队伍里嗡嗡嘤嘤,哭声渐渐响成了一片。
村里一位远房的舅舅说,他祖祖辈辈都不能忘记姥姥的恩德。说灾荒年时他一家七口人外出逃荒,结果饿死六口。只剩下他一人,带着在阎锡山部队里落下的腰伤回到老家。是姥姥帮他成了家,他才有了后来的五男一女。由于孩子多,家底儿薄,他家生活一直很困难。姥姥在几十年的生活中一直给予他家物质上的帮助,送吃送穿,眼看着他们家日子一天天红火起来。而这位舅舅和他家的孩子们,对姥姥家的农活、累活则是抢着干,每逢年节必带着礼品去看望姥姥,一直坚持了几十年。
对于家里请的木匠,泥瓦匠,或者下力气的小工,姥姥总是像心疼自家人那样心疼干活的人,想方设法给人家做好吃的,说人家干活不容易,哪怕自己少吃点,也要让人家吃好。在姥姥家干过活的人都相互转告说:“咱干趟活,走过恁多家,还没有吃过恁好的饭菜呢。薛家那个老太太对咱们可真好。”
我妈参加工作后,姥姥经常对她说:“村里有人如果去找你办事,要想办法帮助。如找你借钱,没多有少,不敢叫街坊邻居失望。”我们这些在姥姥家长大的孩子们参加工作后,姥姥也是经常叮嘱:“村里要是谁家有困难找到你们,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不容易。”
逢年过节,孩子们回去看望姥姥,经常给她带一些糕点、水果,姥姥自己舍不得吃,总是把好东西分送给左邻右舍的老人和孩子,让大家都尝尝。姥姥说,远亲不如近邻呀。
其实在村人的心目中,姥姥就是一个好邻居。那时候,因家里孩子们多,妈妈攒钱往家里买了一台缝纫机,让四姥姥给孩子们做衣服。姥姥则经常让四姥姥给村邻做衣服,特别是过年时,那台缝纫机简直就要被四姥姥蹬飞了。
婆媳不和,孩儿不孝,兄弟不睦,邻里吵架,各式各样的不和谐,别人都爱找姥姥评理,姥姥总是有一肚子的道理化解邻里的心结。
 “一家人常年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哪能没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树叶还有大小不一、厚薄不同呢,何况人的性格更是各人各性、百人百性。”“得饶人处且饶人。”“两好才能各一好。”“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这是我小时候听姥姥解劝别人最常说的话。
姥姥她这辈子忍受了太多的苦难,能够不愁吃不愁穿,平平安安地生活,姥姥已感到心满意足。所以她心里希望别人都跟她一样,好好生活,不要计较太多。由于姥姥不偏不向,又能说出别人说不出的道理,所以经常能像春风化雨似的,化解邻里心头的郁闷。村里人私下里都说,姥姥就是个“老太君”。
明智姥姥的故事讲完了,但姥姥独特的一生,却印在了我的脑海。姥姥不识字,却无比明智;姥姥裹小脚,却走出大爱;姥姥身单力薄,却肩负起千斤重担。感谢我的好友琳,带我进入姥姥的内心。姥姥生前我曾经见过她老人家,就是一位寻常百姓家的老者。但此刻,姥姥却化做一尊圣女,在我的眼前闪着圣洁、神秘的光。
亲爱的朋友,不知您听了明智姥姥的故事,感觉如何呢?

作者简介:安安,河南省作协会员,高级检察官,出版有散文集《推窗时有蝶飞来》和纪实作品《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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