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年有余  品读林徽因的《哭三弟恒》 这首悼亡诗不是林徽因写给三弟林恒一人的，而是献给抗日战争时期她所认识的所有以身殉国的飞行员的。 文/尔康 林徽因（1904－1955），汉族，祖籍福建闽县（今福建福州），出生于浙江杭州。中国建筑师、诗人和作家。在文学上，著有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代表作品有《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莲灯》、《九十九度中》等。 《哭三弟恒》 文/林徽因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瞭——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碾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理想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梁从诫在《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一文中记载：“一九四一年，她非常疼爱的三弟，当时刚从航校毕业不久的空军上尉飞行员林恒，在一次对日机的仓促应战中，牺牲在成都上空。噩耗传到她病榻上的时候，母亲几乎痛不欲生。此后不到两年，昆明那批空军朋友中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也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又在衡阳战役中被击落后失踪了。他们的死在母亲精神上的反响，已不限于对亡故亲人和挚友的怀念感伤。她的悼亡诗《哭三弟恒》可以说不是只给三舅一个人，而是献给抗战前期她所认识的所有那些以身殉国的飞行员朋友的。” 林恒，生于1916年，是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中央航空学校第十期学员，中国国民党空军第五大队飞行员。1941年3月14日上午，日军得悉中国国民党空军换装成新型的伊-153战斗机后，派出12航空队12架零式战斗机从宜昌出发，护航10架97航攻（B5N1）水平轰炸机前来成都寻战。成都防空司令部接获日军飞机来袭的警报后，立即疏散成都机场的老旧飞机以及轰炸机，而令刚从苏联接收回来不久的31架伊153型新式飞机升空作战。中国空军第三、第五大队共31架飞机在双流机场上空与12架日军零式战机遭遇，随即展开激烈空战。由于日军零式战斗机的格斗性能良好，水平盘旋半径、爬升率和最大速度等性能都远在新型伊-153战斗机之上，因此，日本零式战斗机很快从遭奇袭、高度低、被咬尾的一系列不利局面中摆脱出来，实现战斗局势的逆转。中国空军第五大队大队长、归国华侨黄新瑞、副大队长岑泽鎏、中队长周灵虚、以及江东胜、林恒、任贤、袁芳柄、陈鹏扬8人牺牲，飞机全毁13架，受伤8架。当时，林恒头部中弹，坠机于双流南门一带，时年二十三岁。 第一节，“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简单的，你给了。/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这沉默的光荣是你。”在遭受帝国列强欺凌的时代，国人失去索取幸福生活的权利，只有奉献自己青春和生命的义务。毫无疑问，这是时代的悲剧。林恒的爱国热血与时代的残酷冷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林徽因无言面对弟弟的壮烈牺牲。因此，这几句诗就像一把把匕首，狠狠地扎在了林徽因的心上。 第二节，“因为你走得太早，/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时，身为清华大学机械系大一学生的林恒走在学生游行队伍的前面，遭到了宪兵的毒打，随后失踪。梁思成找遍了北平所有接收受伤学生的医院都未找到林恒，最后在西城一个偏僻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由此可见，林恒的正义和勇敢早已在他年轻的血管里涌动。同年，林恒深受抗日救国思想影响，放弃了清华大学的学业，报考了航空学校，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抗日战争爆发后，航空学校从杭州迁至昆明。1940年，林恒已排名第二的优异成绩结业，来到成都执行飞行任务。1941年的“三·一四”空战实在是太悲壮了。战机性能落后，军事情报有误，导致中国国民党空军损失惨重！事后，林徽因才得知这些消息，可以想象她心底的那份悲凉多么沉重。 第三节，“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而是他人在时代中碾动，/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为了逼迫中国投降，日军持续对重庆、成都等地进行空袭。1941年，“三·一四”空战之后，日军于7月27日分别从运城机场和汉口机场起飞108架飞机，分4批，每批27架，对成都进行连续轰炸。8月11日，日军敌机又利用月光两次夜袭成都。8月31日，日军派出敌机27架空袭成都。在林恒等八名飞行员牺牲后，成都多次受到日军敌机的狂轰乱炸。在战争面前，敌机如石碾，百姓如蝼蚁。林徽因通过诗句将她的遭遇告知阴阳相隔的弟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的中国是多么需要像林恒这样热血勇敢的飞行员来保卫祖国的领空。 第四节，“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1942年1月1日，美、英、苏、中等26个国家的代表在华盛顿签署了《联合国家共同宣言》，决心共同战败德、意、日法西斯侵略，决不和敌国单独议和。此宣言标志着国际反法西斯联盟正式形成。自此，遭受日本侵略的国民政府终于有了盟友、物资和军火。可惜，这一天的到来却是这么艰难。林徽因不禁回忆起往日与弟弟的交谈，叹惜他未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天。年轻的林恒内心充满理想，对大国之间的利益博弈却看得不够透彻。这算是林徽因对南京国民政府的反讽吧。 第五节，“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这是林徽因对弟弟的劝慰，也是对自己的宽慰。也许只有这么想，林徽因才觉得弟弟的牺牲有意义。 第六节，“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黄新瑞、岑泽鎏、周灵虚、江东胜、林恒、任贤、袁芳柄和陈鹏扬等八名飞行员与林徽因一家人在昆明相识，常在家里聚会，关系良好，感情深挚。他们的壮烈牺牲就像八块大石头永远沉在林徽因的心底。中国的悲怆是青年人用血肉之躯替代科学技术来抵抗日军的侵略。身为民国第一才女的林徽因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 第七节，“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林徽因对弟弟的人生展开浪漫的想象，从时间跨度上来突显他的英年早逝和重大付出。 第八节，“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纠纷！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这几句诗是延续第七节的浪漫想象，从人生圆满上来突显他的牺牲代价。“你相信/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正是一代又一代的华夏英雄延续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璀璨的文明。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是中华民族得以幸存的文化基因。在此，林徽因为弟弟的英雄气概感到无比自豪，并将诗歌的抒情推向高潮。 第九节，“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林恒牺牲后，梁思成不敢立即告诉卧床养病的林徽因，以出差的名义赶往成都，收敛遗体，收拾遗物。当他找到林恒的遗体时，林恒的躯体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最后埋葬在一处无名墓地中。林恒的遗物也很简单，只有一套军礼服和一把部队颁发的“中正剑”。这些事情也是林徽因后来才得知的，一想到这些难免感伤落泪。“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林恒牺牲时没有成家，无儿无女，谁来他的坟前祭祀呢？谁会一直缅怀他呢？在诗的结尾，林徽因不仅痛斥了国人的健忘和麻木，而且讽刺了国民政府的昏庸无能。这不得不引起我们沉思。 《哭三弟恒》一诗共九节，每节六行。“九”意味着长久，“六”意味着顺利。在我看来，林徽因采用这样的形式是有寓意的，寄望三弟林恒及牺牲的飞行员们永垂不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在新诗创作的道路上，徐志摩无疑是林徽因的导师。因此，林徽因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新月派。她早期的诗格调恬静、飘逸、清丽、婉约。抗战时期，她的诗格调发生变化，显得迷惘、惆怅、苍凉、沉郁。在我看来，林徽因的《哭三弟恒》句句都是血泪，其抒情的强度、思考的深度、文本的厚度和境界的广度都超出了徐志摩的布尔乔亚格调。 本平台公开发表的诗歌评论文章和个人诗歌作品均系尔康原创，未经本人同意，其它自媒体平台不得转载或抄袭，否则将依法追究其法律责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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