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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鄱专栏 | 王运美:点灯

 香落尘外 2021-03-11

【赣鄱专栏】

主编:胡柏涛

执行主编:徐和生/宁宏翎/王智林/朱爱华/胡迎春/柳依依

特约摄影:汪填金

文  :王运美   /   图:堆糖

我的家乡有一个流传久远的风俗,就是在除夕和元宵节这天要上山点灯祭祖,在故去的亲人坟前点香,点蜡烛,烧纸钱,放鞭炮,再喊一声:XX,回家吃年饭喏!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大人后面去点灯了,这些大人有的也成了古人,有的老迈,行动不便,比如父亲,他已七老八十,而我兄弟又谋食在外,难得聚拢 ,所以,我一个人去祭祖的时候更多。

小时候,人小体弱,攀山越岭,腰酸背痛,树高刺多,衣服常被扯破。大人说,一定要去,祖宗有灵,将保护我好好读书。

我随着他们走在乱坟堆里,拔掉墓碑前的杂草,恭恭敬敬地插上几支香,点亮一支蜡烛,喊一声祖宗回家过年。任务就完成了,赶快下山,奶奶或母亲已做好香喷喷的饭菜,我开始狼吞虎咽了。大人说,祖宗老子都回来了,他们也在吃这些美味佳肴呢。我不知道祖宗老子在哪里,爷爷他们把鸡鱼猪首摆在祖宗面前作揖,上香,神情肃穆。事后那东西还是原封不动,被活着的人们分享完毕。

年少气盛时,自以为是什么都懂了,相信科学,相信唯物主义,以为大人们所作所为都是可笑的。世界上哪有鬼神,人死如灯灭,一切归于尘土,人,从大自然中来,又回到大自然。那时,我很叛逆,对这过年的仪式很不尊重。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心态悄悄发生了变化。

圣人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面对一座座祖坟,其实是面对一部部历史,尊重祖先,其实也是尊重我们自己。我们是他们血脉的延续,我们身上有他们遗传的基因,人类一脉相承,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

记得有一位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算起来,我的祖先几百年前来自双港乐亭,村里那棵苍老的古樟和那眼古井就是见证,从兄弟俩到这里开始繁衍生息,至今人烟旺盛。再往前推,家谱上明白地写着老祖宗来自山西"三槐堂",后来由于战乱南迁至江西。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先生在他的《三槐堂铭》对此有详细的介绍。据家乡老人说,我们这支王姓的祖先叫"毕先公",他的兄弟分别是"本一公","提干公"。对这些家族史我亦是人云亦云,没有仔细考证。

事实上,中华民族本是一家,如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它开枝散叶,覆盖中华大地乃至全世界。在古代,北方一直是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南方开发较晚,被视为蛮荒之地,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如苏轼就曾流放到海南岛,韩愈被流放到"潮州",他悲壮地写道:"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他担心死在谪所,又写道:"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战乱无数,人们多次南迁,遂使南方得到开发。所以我们很多人的根其实都在北方。

今天某些无知之徒往往喜欢抹黑北方某些省份,动不动就嘲笑中原地区的老百姓,其实是在"数典忘祖"了。

遥想几百年前,老祖宗跋山涉水,来到我的家乡,他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然后落地生根,把荒地开垦成良田,养儿育女,一代代人艰苦奋斗,才有了今天的繁华。他们中有的人经历了自然的灾荒,国家改朝换代,强敌入侵……不得不四处逃难,甚至饿到吃观音土……很多人未尽天年,不幸早夭。

然而少数人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一旦和平岁月来临,他们又迅速地建成一个新世界。所谓"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中华民族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民族。总是一次次浴火重生。

眼前这座祖坟山新坟旧坟如鱼鳞般重重叠叠,一代代人活着奋斗了一辈子,死了以后长眠于此。这些坟墓有着明显的时代痕迹。旧坟比较简陋,如一个个小馒头。这正应了一句古话:纵有千年铁槛寺,终须一个土馒头。一方面,古人的坟墓本来就简陋,再加上自然风化,渐渐地快要消失了。很多旧坟的字碑风化严重,已无法辨认是谁家祖宗了。现代人的坟墓越来越繁华高大,甚至造了亭台楼阁,占地面积大,草木被毁光了,成为水土流失的巨大隐患。一方面是当今社会的人们少数人先富了起来,不差钱;另一方面是虽然有钱但这少数人的个人素质极差,他们已经不在乎大自然生命的死活了。幸好当今有识之士已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已在克服来自各方面的巨大阻力,平坟植树,重塑绿水青山了。

我个人认为,厚养薄葬还是很好的做法。

祖坟当然不能完全毁灭,中国传统文化认为: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一座座祖坟就是一部部家族史的一部分,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今天是昨天的延伸,它们是不可分割的。

我们一次次祭祖,就是为了把这一段段历史传承下去。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祖先都不知道,不尊重,小而言之,他们还会爱自己的家乡吗?大而言之,他们还能爱自己的国家吗?

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观念在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我个人认为,我们上山点灯祭祖,绝对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内心的一种信仰。

我现在每年都会很虔诚地祭拜我的祖先们,我会很认真地为他们点香,烧纸,点燃蜡烛,在石碑前放上水果、鱼肉茶酒等食品。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冥冥中,他们一定在看着我。在宇宙的某个空间,祖先应该还在那里吧。

我是你们的后人,专门来看你们了。

我的曾祖父,在旧社会是个保长,我从没有见过他,他所有的故事都成了口头上的传说。传说他是个好官,并不欺压百姓,后来在历次运动中,有的贫下中农还替他说好话。传说他很有文化,在没有电视的年代,曾祖父就点香油灯,给乡亲们讲"古",在某次运动中,造反者烧了他的书,老百姓没有文化,形容他的书多,只是说"烧了好几担古书"呢。文化是很脆弱的东西,在动乱年代,人们凭的是暴力,强者为王,书生只能哀叹"百无一用是书生"。也许祖父在目睹他的书被化为灰烬时,心在滴血。他的墓碑上的字,据本村最博学的先生说,那个字写得最好,是真正的书法。但极少有人欣赏,因为现在大家想得最多的是钱⋯⋯

我后来在老房子里乱翻,还翻出了几本曾祖父的旧书,是毛笔抄写的,有医学,有诗歌,以及中国历史。

 我现在喜欢读点书,写点文字,如果曾祖父在天有灵,他应该感到高兴吧?

一脉书香,终于后继有人了。

我与祖父一起睡了多年,人们说他喜欢赌博,不务正业。我印象中他喜欢喝酒,醉了还会哭。人们说,酒后吐真言,他所有难过的事情都会在酒后发泄一下。

据说,祖父读过书,有些才华,还做过土改时期的干部,后来因为是保长的儿子,被拿了下来,又被村民诬陷被抓过,他一直郁郁不得志,以赌博,酒等来打发日子。

我每次在他坟前都会多烧点钱,在另一个世界,他还会打牌吧?打牌的人就不怕钱多。他那一辈的人几乎都走了,早就有好几桌人了。

人生的盛宴就是这样:一席人坐到差不多时,造物主就要换人了。谁在这世界都是个匆匆的过客。

我在山间走过荆棘和水沟,艰难地寻找祖先的痕迹。

比如我的那个最小的叔叔,他的坟墓几乎要被大自然抹平了,那墓碑很小,才几个巴掌大。

听人说,叔叔死时才十五岁,属少年亡,农村人叫"短命鬼",是不能葬在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的墓区的,他只能埋在山脚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一片的亡人都是"短命鬼"。

但叔叔是因为跳进水里救人而死的,应该是个"烈士"。他的死给全家人带来了巨大的打击:祖父祖母和我的父亲因悲伤过度,拼命地在墙上撞头,落下了头痛的毛病,父亲今年七十九岁,经常因头痛彻夜难眠。

这件事对我们家是很有影响的,比如母亲就不肯我们兄弟玩水,甚至教育我们少做好事,在生活中我们看到有时好人不得好报。但家族中那种急公好义,正直善良的遗传基因又总是让我们忘记这个血的教训,关健时刻总是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挺身而出。

就拿我的母亲来说,在生活中,她看到可怜的人总是会给他吃饭,施舍一点米。

母亲也去世近十年了,坟堆上那个十字架己经很旧了。

我经常会想到她,尤其是在生活中不如意的时候,更能体会到母亲那种真正的无私的大爱。

 一座座祖坟,如同一本本旧书,尘封在泥土中,每年点灯时节我都会将它们重新阅读,并且带着儿子们口口相传,把家族历史的密码做个交代。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前即是答案。

每年我都会认真地"点灯",完成这个古老的仪式。

点亮一支蜡烛,让这一点光明照亮地下那无边的黑暗,祖先们啊,你们就回来看看吧!

享用一下你们的子孙为你们准备的美味佳肴吧!也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你们从没有吃过这样的好菜。

回来看看你们子孙的房子吧!在你们生活的年代,也许因为战乱,因为贫穷,你们一辈子住的是泥巴墙的茅屋,而今天,你们的子孙几乎个个都住进了大楼房呢。

你们的梦想今天差不多都变成了现实,而生活刚刚有所改善,你们却又与世长辞⋯⋯

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每年我还会去祖坟上点灯,并高喊一声:各位祖宗啊,回家吃年饭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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