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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肖尔:形式与张力|胡涂译

 子君zijun123 2021-03-11

为什么我要下决心自己翻译这篇文献?

多年前,我第一次阅读到这篇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撰写的文章(中文版题目翻译成《形式与力量》),若有所悟,但并未完全看懂。两年前公众号刊发《论照片的结构》时,我已经完全理解了斯蒂芬·肖尔的初衷(也有部分翻译造成的难解之处,这次自己翻译,彻底弄懂了原文的意思,尽量改变了翻译腔,也改变了那个版本的很多错误)。这篇文章给我很大的启发,因此后来在撰写其它文章时经常引用。前段时间,我跟原翻译者商量,希望能够转发这篇重要的文献,但是遭到了拒绝。我不太明白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要吝于传播,所以决心自己来翻译。我英语不好,可以说完全外行,但我自认为有三个优势:一、目前我对摄影的理解已经经得起专业知识的挑战。二、经过多年对斯蒂芬·肖尔的了解,我大致能够理解他的理念。三、我比较擅长于语言组织。另外互联网时代有很多便利的工具,比如我同时可以参考百度翻译、有道翻译、谷歌翻译。虽然机器翻译基本上属于直译,但我大致能看懂它们的意思,然后通过逐句逐词的反复推敲,最后重新组织文字。当然,这篇文章的第一个中文版也给我很大启发,因为之前已经数次阅读那个版本,对斯蒂芬·肖尔的原意已经深入领会,在此感谢译者,当然更感谢他的拒绝,让我下定决心自己来翻译,不然不会有这个中文版的诞生。鉴于上述原因,对我来说,翻译的实际难度并不是很大。我自己翻译之下,才发现《形式与张力》这个题目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在翻译过程中,我发现Pressure一词翻译成“力量”并不合适,因为在艺术领域或者摄影领域,“力量”这个中文词不适合作为一个行业专有词,我觉得用“张力”更适合艺术领域。鉴于我是英语的全外行,所以用“张力”也是我个人的一种意译。希望有懂行的专家学者提出更合理的建议。最后希望读者能够留言,对我的译文提出意见和建议,以便我今后逐步完善这个版本。

1975年6月21日,我站在洛杉矶贝弗利大道(Beverly Boulevard)和拉布雷亚大道(La Brea Avenue)的交叉口拍摄了这张照片(上图)。那时候我刚接受伟大的建筑师罗伯特·文图里(Robert Venturi)的委托,探索当代美国景观。我被这个场景吸引住了,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洛杉矶景观:加油站,杂物,标志牌,城市空间。很巧,当时我个人也在探索摄影的视觉结构。过去两年里,我一直在使用大画幅相机拍摄,但会出现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似乎需要独立探讨,但归纳起来,总体上跟我拍摄的世界如何转化为图像有关,它们本质上是关于结构的问题。

大约一年来,我面对的结构问题越来越复杂。看看这张照片,拍摄时间比洛杉矶的那张照片早一年:

Proton Avenue, Gull Lake, Sasketchewan 1974

这两张照片都是基于单点透视、消失点位于中心的图像。洛杉矶那张照片更密集,图片中有更多的元素需要组织。这些视觉元素紧密相关,我对如何构架整个画面非常感兴趣。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提供了一个图像的舞台。我意识到,当三维空间转换为二维平面时,前景中的对象跟背景中的对象存在一种崭新的、密切的关联。比如前面那张洛杉矶的照片中,“STANDARD”标志牌跟路灯顶端之间的关系,我曾饶有兴致地观察有多少这样的视觉间隙可以变换。

当我拍下贝弗利和拉布雷亚的照片时,我把它看作是不断增加的视觉复杂性的顶点。但与此同时,我意识到我必须对眼前的场景组织秩序。摄影师必须加强秩序,以便在拍摄时安排结构,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结构的照片就像没有语法的句子——这是不可想象的。组织秩序包含一系列的决定:相机放在哪里,对着哪里取景,何时按下快门。这些决定确定了照片的内容,同时也确定了照片的结构。

我考虑用“结构”而不是“构图”这个词,是因为“构图”指一种人工构建的过程,比如绘画。画家从一张空白的画布开始,每一笔都会增加复杂性,而摄影师从整个世界出发,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带来秩序。“构图(Composition)”一词来自拉丁词根“componere”,意思是“组合在一起”。“合成(Synthesis)”一词来自希腊词根“syntithenai”,意思也是“组合在一起”。摄影师不是把图像“组合在一起”(put together),而是做出“选择”(selects)。

我们在分析世界和观察者的互动关系中可以发现类似的现象,比如天文学家试图掌握行星的运动轨迹。1595年,哥白尼的追随者开普勒(Johannes Kepler)对宇宙是围绕太阳运行的日心说提出一种假说:每颗行星都遵循一个圆形轨道——一个完美的圆形——每一个轨道都有一个柏拉图式的固定描述,一个轨道嵌套在另一个轨道之中。为了描述这个复杂的想法,开普勒制作了这个插图:

1605年,开普勒与丹麦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Tyco Brahe)合作,并有机会和布拉赫一起对行星运动进行更精确的计算,这时候才认识到行星轨道不是圆形的,而是椭圆形的。显然,事实并不符合他先前的预想。所以开普勒放弃了他的圆形轨道模型,用椭圆形轨道模型来替代。同理,摄影中的结构意识也能够给我们的感知带来秩序,有时我们的预想会与现实相抵触,可能会把自己的先入之见强加于世界,但结构同时也能澄清某些谬误。

有些艺术家试图寻找新的艺术表达方式,尽量减少先辈们所创造的视觉习惯的影响。这是一个不断突破边界的过程。例如,印象派打破了学院派绘画关于历史、古典、宗教方面的内容,找到了一种在画布上涂抹颜料的技巧,在此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绘画语言和方法。

这两幅画是莫奈(Claude Monet)和西涅克(Paul Signac)在19世纪80年代早期创作的:

莫奈作品:在波维尔的岩石上漫步(Stroll At The Rocks Of Pourville)

西涅克作品:Road to Gennevilliers,1883年

西涅克这张,画面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片空地,远处的工厂,杂乱的树木,似乎很随意,但又很和谐。这幅画看上去很像一张照片,右边的树被边框切断了,树的影子也像画面中的其它物体一样受到同样的关注。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看起来像真实的世界,没有进行美化。这幅画显然没有进行提炼和修饰。尽管印象派打破了他们那个时代学院派绘画的视觉惯例,但西涅克在这幅画中的表现超越了印象派画家的模式。

在《哈姆雷特》(Hamlet)中,莎士比亚(Shakespeare)写到,年轻的王子(即哈姆雷特)给一群他带到埃尔西诺(Elsinore,丹麦地名,赫尔辛格旧称)的演员上表演课,他告诉他们:

动作要跟语言紧密配合,语言要跟动作紧密配合。你们特别要注意,表演要遵循自然之道,任何过分的表演都违背了表演的目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把自然奉为一面镜子,要真实表现剧中人物的品德,把演员的那个“我”隐匿起来。通过形式和张力,来展示时代的面貌。

这里,哈姆雷特定义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译者注:类似于动作和语言的紧密配合)。形式、结构,并不是为了满足内容的美学趣味,也不是为内容浇上艺术的酱汁,这是一种众所周知的表达方式。哈姆雷特提醒我们:“要遵循自然之道。”这是关于结构的透明性问题,结构不能反宾为主,而要洞穿,使其透明,然后再考虑内容范围。现在,戏剧、文学和电影比摄影更擅长于处理价值观和讽刺性议题,不过还有最后一条:“通过形式和张力,来展示时代的面貌。”这是摄影的领域,照片可以做到这一点。

当我在贝弗利和拉布雷亚拍摄这张照片时,凭经验估算出相机的精确位置,并组织好所有的视觉元素和它们之间的关系,我才意识到,我正在处理的视觉关系,是典型的古典绘画构图方式。这让我想起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的一幅风景画(他与开普勒生活在同时代),单点透视和两侧的垂直物给画面边缘带来了视觉张力,同时产生一种三维空间的幻觉。

克劳德·洛兰:示巴女王登船(The Embarkation of the Queen of Sheba)

这让我感到困扰。我这不是在用17世纪的方法解决20世纪的问题吗。虽然这是一种简便的解决方案,但没有展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的形式和张力。就像开普勒意识到他的假设跟事实不符,或者像西涅克意识到自己所处时代的视觉习惯一样,我意识到我采用的也来自于我以前学习的知识和经验,而不仅仅是眼前场景的一种自然的结果。考虑到这一点,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同一个路口,拍下了下面这张照片。

当我第二次走近十字路口时,我问自己,我是否可以像前一天那样,不依赖于经典的传统结构,重新组织视觉元素。我问自己,我能否用这样一种方式组织画面,来表达我此刻站在这个路口时的感受。有时候我感觉形式有一种近乎哲学的意味——当形式变得更加隐蔽和透明时,才显示出一位艺术家对结构真正的理解。

早些时候,我就比较强调形式与内容的辩证关系。对于这种深层次关系最深刻的描述之一,来自14世纪一位波斯诗人马哈茂德·沙比斯塔里(Mahmud Shabistari)。他写道:

没有光,就没有尘埃,

有了光,才有尘埃。

没有尘埃,就不见光,

没有光,也不见尘埃。

就像一束光中的一粒微尘:没有光你看不见尘埃,没有尘埃,你也看不见光。没有形式你看不到内容;没有内容,你也看不见形式。

2019-3-18译完,恰逢生日。祝自己快乐。

2017年11月,MoMA“Stephen Shore”50年回顾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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