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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悼诗也可以写得喜气洋洋

 江山携手 2021-03-11

悼诗也可以写得喜气洋洋

                                ——读谷禾诗作《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 安 

 

多么漂亮的洋溢着喜庆的激情青春的气息的悼念父亲的诗章!这哪是我们习常阅读乃至写作的哭哭啼啼的追思父亲的篇文?谷禾啊,只这一首我就要对你刮目相看,就要更改14年前你在我记忆版图中那个乡村青年羞涩拘谨模样所烙下的深深印记。在那届盐城“金秋诗会”上,我未及而立,你刚刚而立,我们这些经常在《诗歌报月刊》碰面的人终于有了一次纸下的相逢。不瞒你说,那时我正被先锋这条狗紧追,也许在某个梦境中还被咬了一口,这使我狂热地害起了热病,视一切字句通顺的诗为传统而唯语句错乱的诗马首是瞻,因此我对包括你在内的与会大多数诗人诗作没有很强烈的喜好。同理我相信,你对我那些莫名其妙错句连篇表述缠绕的诗作也不会留下些许刻痕。“金秋诗会”后你为我早期诗集《奔跑的栅栏》撰写了一篇书评《触摸那灵魂的孤单和疼痛》,之后你便北上京城,这对同样有强烈闯荡情结的我而言,是多么大的刺激和激励。再跟你说一句真心话,那时我一直拿你给自己鼓劲:连写乡土诗的谷禾都敢北上,我这么先锋的人难道就只能在小地方终老?

就这样,2002年我也北上了,这时你已在京城站稳脚跟,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了,房子也买了,我则完全一无所有地沦为北京难民(我妹调侃我的用语),期间的艰辛和困苦就不必说了。尽管有诗歌这个宗教作为灵魂的后盾牢牢支撑了我,但在物质证明一切的现时代,我仍不能免俗地自惭形秽自我封闭,除了北京的一些活动,我很少参加外省诗会,和你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更遑论交往。整个的感觉是,在各自的老家,我们是朋友,在北京,我们反而成为陌生人。北京是个很奇怪的城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完全不是我们在老家所能想象的,大体上遵循着庄老先生的相濡以沫和相忘江湖的守则,宁愿“不如”也不“与其”。每次想起你,都是需要“与其”的时候,譬如我在某图书公司因为要编辑一本书的缘故需要用低稿酬约一篇急稿,我马上想到了你,而你也非常配合及时给予稿件,成为我渡过工作难关的支持者之一,这是我要在此感谢的。

而我要在此道歉的是,在编辑《中间代诗全集》时确曾向你约稿,最后定稿时又换下了你,不管当时的理由如何,总归这是件不厚道的事,内心的愧疚自然是有的,好在你宽宏大量,见面时一如既往友好,真令人感动。也正因为编辑全集所遇到的方方面面无可奈何事,我对诗坛各类选本有无约稿我一般也都有正确的心态,有约则给,无约不恼,是为将心比心。我一直认为,每个诗人都要做做事,这样他们就能知道做事的不易,也就能更加体贴他人,诗歌风气也将因此更好。

应该是在2005年吧,谷禾抛出了一首短诗《宋红丽》,这首一旦写出就成谷禾代表作的诗采用了全文引述1月16日《某某时报》一则简讯并分行排列的方式,叙述了一位来京务工的乡村女子短暂的一生。她从事过各种卑微的职业,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未婚生子,最终却死于一场车祸……在诗的结尾,谷禾煞有介事地标明“记者马宇宙报道”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谷禾根据自己在京的观察一手编写出的一则来自人间真实的简讯并把它继续变成诗句。这是一种全新的尝试——把纪实体引进到诗中,唯有纪实,才能凸显底层人不为人知的一生的悲惨与辛酸。相对于成天吃香喝辣却动辄以悲悯的眼光去写底层的诗人,谷禾这种不露声色的写作才是真正的对底层的介入与呼吁。

《宋红丽》几乎可以视为谷禾诗写转向的一个重要节点,他豁然开朗般找到了通往平民写作的语言路径,他关注的视点还在社会的芸芸众生,他写作的笔力却抵达化境地宽敞、透亮、卓尔不群,谷禾和他笔下的抒写对象是平等的而非居高临下的,是体贴的而非同情怜悯的,是感同身受的而非故意贬低自己的。按谷禾自己的观点,“诗人为诗,不一定就比农人的劳作高贵,也不一定是不朽之盛事”,正是有了这样的清醒认知,谷禾的写作才能不骄不躁,步步沉稳地印下他的足迹。

2012年3月,在秦皇岛举办的海子诗歌节上,我第一次听到谷禾朗诵《父亲回到我们中间》,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一样顿住,我真的没有想到一首怀念故去亲人的诗作可以写得如此阳光明媚,喜气洋洋。伴随着谷禾浑厚的咬字清晰的朗诵,我脑中不断闪现着这样一幅画面,百花盛开的春天,父亲们一个个头发乌黑,脱下黑棉袄,迈着青壮年的步子,甩着臂膀,向我们走来了!

你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们没有死,他们,将在每个春天复活!让我们用这首诗,欢迎他们。

                                                         2012-10-1,北京。

 

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谷 

 

春天来了,要请父亲回到

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

把黑棉袄脱去

裸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

把门前的马车

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

 

春天来了,我是说,

河水解冻了,树枝发芽了

机器在灌溉了

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

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允许一个父亲犯错

允许他复生

要允许他恶作剧

允许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脚鸭的形式

以一只屎壳郎的形式

或者以浪子回头的勇气,回到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允许父亲

从婴儿开始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让父亲在我们的掌心传递

从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亲颤巍巍的掌心

 

春天来了,要让他在掌心

传递的过程中

重新做回我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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