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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谁在诠释“后浪”的青春?——一个有关《后浪》视频的代际对话

 欧陆思想联萌 2021-03-12




究竟谁在诠释“后浪”的青春?

——一个有关《后浪》视频的代际对话

对话者:前浪——夏莹(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

后浪——谢廷玉(清华大学哲学系本科三年级学生)

当后浪推着前浪不断拍打着沙滩之后,留在沙滩的印记,究竟在诉说着什么?

1.    超真实与消费主义

夏莹:《后浪》视频原本不过是一只商业广告,并无特别之处。但当它被这么多人关注的时候,它就可能构成一种文化事件:它如同一个观看时代的显微镜,将那些原本隐蔽在时代背后的种种不可见的问题显现了出来:代际之间的差异,新一代人的焦虑……这些都可能会被这样一架时代的显微镜显现出来。

《后浪》用语言做了一次符号的区隔。前浪-后浪成为了代际之间的一次新的命名。但这种命名是否意指一种真实的区分?法国思想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1980年代就提出,在我们这个媒介泛滥的时期,媒体最为擅长的正是制造一些“超真实”,( Hyper-real),它总是能以影像的方式为大家呈现出一个个比真实还要真实的场景,正如在《后浪》视频当中,那些灿烂和美丽的笑容,那丰富多彩的生活,那绚烂的成功,作为被区隔为“前浪”的我,确信这并非被区隔为“后浪”的你们真实的生活。因此在这一超真实的构造背后显然隐藏着消费主义的阴谋。《后浪》作为B站的一个广告和宣传片,它正在用其所构筑的一个符号的区隔,去建构一个更为精准的消费目标群体。并通过这种超真实的青春故事去吸引更多的人们产生对于这种消费主义生活态度的向往和追求。

谢廷玉:的确,在这一点上,我作为后浪的目标人群,却拥有着和您相同的感受:这不是我们的青春!!当然,如果细分起来,我的这个判断也许有些粗暴了。对于B站的一些用户来说,《后浪》这个片子可能是有一定的代表性的,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凝聚了他们的一种集体回忆。因为我们可以看到《后浪》的这些片段都是用B站一些up主曾经拍过的视频剪辑出来的,我个人也是B站用户,看到过其中一些Up主,看到他们出现的时候多少会有些激动。但对于B站之外的用户来说,我想这个片子的“代表性”可能就大打折扣了。在其他一些平台,比如知乎和朋友圈,能看到很多批评声音。表示这个片子不接地气,拍的年轻人都是鲜衣怒马,其实代表不了大多数人,这种批评非常常见了。

夏莹:如果是这样的话,将这个视频的影像简单地归入超真实可能有点不公正。在不那么激进的意义上说,《后浪》视频中的青春与真实的青春之间是一个规范和事实的关系。既然在事实层面上,你说这个片子能代表B站的一些用户,那它会不会也同时构成一些规范性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会把《后浪》描绘的青春图景当做一个未来可期的理想,我可以为之奔走?毕竟《后浪》提出了一些在我看来还比较有价值的价值观,比如和而不同、传统变成现代、学术的变成大众的等等。某种意义上,这些恰恰也是我们这代人还在追求的价值观。问题在于,如你们一般的“后浪”真的会把这些当做理想吗?

谢廷玉:我个人觉得如果这样的生活摆在面前,那当然是不错的。但虽然有向往,我认为很少有人会把它当做自己实际追求的一个目标。毕竟它在很大程度脱离了现实的处境。B站专栏有一篇文章,《要做《后浪》里的事情,需要多少钞票?》文中梳理了片中一些“道具”的价格,试举几例如下:“开头的运动像机三四千起步,Ipad pro 配 pencil差不多一万,北京到墨尔本的往返机票在旅游旺季接近两万,南极漂流10w+ー次……”的确是相当高的消费水准。大约也正因如此,我发现身边的朋友对于《后浪》的态度都是非常解构的。《后浪》发布之后马上就有了调侃和解构性质的《非浪》。另外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看过另外一个反讽《后浪》的视频,有一个镜头是,当这个视频谈到“向你们的专业态度致敬”这句话的时候,他剪的画面是最近B站上很火的“黑人抬棺”:7个黑人抬着一个棺材跳舞,这些黑人把自己叫做专业殡葬团队,所以他们就是这样来调侃这样“向你们的专业态度致敬”这样一个口号的。这大约也是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理想化语境的一种态度:对于那些不能实现的理想,我们不再追求,只求解构。

2.    从小众到大众:B站的商业运作

夏莹:从你刚刚的描述中,我大概明白,B站算是你们这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他最早是不是一个动漫网站?我看到一些相关资料,指出《后浪》的这一次广告原本是B站试图从小众走向大众,也就是说想突破“你们”这个群体,去渗透进“我们”这个群体的一种努力,事实是不是如此呢?

谢廷玉:是的,最初B站是比较小众的,注册成为B站的会员需要考试,而且考试比较严格,但是到现在的考试就很稀松了。而且最初B站的社群感很强。弹幕算是B站的一个特色,弹幕等于两个不同的时空被合并在一个平面上,其实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凝聚社群感,缓解孤独的东西。

夏莹:对,这是一个独属于你们这代人的生存体验,因为这是一个面向屏幕,在孤独中却可以体验到一种身处人群之中的时代,一个被媒介全面包裹的时代。在我们那个年代还经历过真实的游戏、真实的人的交往,而你们可能都是通过网络来实现我们曾经的这份“真实”,所以我觉得B站的确比较能够全面的去诠释你们这代人成长的一些经历。但我其实有些担忧,我觉得只有拥有特殊性的才是最普遍的。在今天,哪怕是消费主义泛滥的时候,也不要认为完全大众化、追随大众是最可能实现价值的一种方式。你们是B站的用户,你认为B站的大众化会给你们带来什么?你们对它走向大众会感到失落吗?亦或者说你们对它满怀希望,觉得它就应该大踏步地去把这个特质泛化成一个被今天的社会普遍接受的东西。

谢廷玉:我认为如果说我们有担忧的话,这种担忧主要是文化层面的。确实如老师所言,B站现在的社群感被削弱了。随着这种门槛放低,越来越多不同的群体在进入B站,原来那种很团结,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感觉正在被削弱。 不同群体进来以后,他们还不太熟悉,或者不认同社群原有的规范,会产生一些冲突。现在在视频弹幕里面吵架的现象会比较多。但是另外一方面, B站走向大众以后,客观来说他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好用了。比如它会有更多的讲座,还有视频,单纯从功能的角度上来说,它的用途就会变得更多。

夏莹:但这种商业价值的提升,却也是我对于所有亚文化群体的担忧,亚文化以他们独特的面貌出现,总是带有着一种反流行的姿态出现,去诠释一个新的路线,去解构一种主流。原来的二次元,或者是动漫群体的形成,在某种意义上都带有着一种对抗大众文化的天然张力。如果说B站原本要通过考试才能进入,意味着它并不是试图吸引最大量客户为目的,还是希望有自己的独特性。但是所有亚文化的命运最后都是被主流文化收编,这大概是资本逻辑渗透入文化生产之后,亚文化的一个宿命。亚文化会迅速以它的特质来猎取商业价值。我想B站未来就有可能会是这么一个趋向,变成了一个和其他的视频网站雷同的东西。它曾如此多元,如此富有创造力,但是《后浪》这个广告最后其实宣告的是B站创造力的终结。

谢廷玉:我认为老师说的没错。B站最初是带有一种很浓烈的解构主流的味道的。比如,B站的一个特色就是所谓的“鬼畜”,指收集人物的声音素材剪拼制作押韵的 rap,或者别的比较搞笑的视频。这种“鬼畜”的素材都是从已有的视频里剪下来的,带有“文本盗猎者”的味道,其制作本身就有解构意味,而且它的内容很多也是调侃流行文化。但是现在,在《后浪》这个视频中,这种解构的,鬼畜的,最初极有特色的东西是看不到的。B站在《后浪》广告片里面塑造的青年形象,是我们的长辈们愿意看到的青年形象,长辈们把自己匮乏的东西投射在了我们身上。也许在他们那一代,他们没有充足的物质,或者没有所谓的选择的权利,但是他们认为我们拥有了这些。所以我们应该去创造一些他们创造不了的。 比如有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说一个国家最美的风景就是他的青年,我感觉这显然是把长辈们对于国家富强的一些希望,通过这样一个视频传承到了我们的身上。

3.    这一代青年人的爱与怕

夏莹:的确从我周围的直观现象来讲,可能《后浪》恰恰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喜欢的,就像你说的,它所呈现出的正是我们这一代人为自己想象出的未能实现的青春,于是我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们这一代青年真实的爱和怕究竟是什么?

谢廷玉:对于老师的这个问题,我想或者从我们这一带人的“怕”聊起的话可能会比较有趣。我的一个同学给了我一个答案,叫做怕没有物质,通俗的说就是怕没钱。

夏莹:就这么直接的吗?怕没有钱?

谢廷玉:是的,可能让您失望了吧,我想了想其实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东西,不是怕得不了温饱,温饱当然不难。但是一想到像买房,结婚,然后包括以后小孩的教育,还有养老这些问题,总感到一种非常非常浓烈的压迫感,很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有足够的能力,来支撑起一种体面,尊严的生活方式。我想大家在逃避《后浪》这个视频,部分原因也在于,从这个视频中我们发现很多同龄人已经有了远高于我们的物质条件,至少他们玩的很多东西我也没有玩过。或许大家对《后浪》的很多反感恰恰来自于这种对物质的焦虑。比如说,有人P了一张图,把“后浪”两个字P在了一捆韭菜上,意思就是,我们都是一些待割的韭菜,一些过不起生活还要被资本围剿的可怜年轻人。

夏莹:你的这个回答,让我真的很吃惊。生于50后的学人刘小枫,曾经写过一本学术散文集,对于我们这一代人至今仍有很大影响,题目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怕与爱》。其中我们读到的是一代人对于一段文学的集体记忆。期间充满着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气息。然而我们不得不说,在他们的那个年代之中,物质生活远比你们,甚至我们都要匮乏的多。但在他们的爱和怕里面,物质是没有位置的,他们恰恰没有对物质的直接的怕,他们所有的爱和怕,是关于爱情与理想,是关于诗歌与艺术。这个时代的代沟,真的需要我们认真地对待和反省。更为可怕的一个推论或许在于,如果怕没钱,成为了你们的“怕”,那么是否有可能以此来推出你们的“爱”,“爱”富足的物质生活?

谢廷玉:并不是的,我觉得我们爱的,或者说向往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不管这个东西是什么,关键是他要是与众不同的,他要能够把我从人群里面摘出来,让我感觉到自己的一种特殊性和我独有的一种价值。至于钱,当然也会爱钱,但是好像也不是最爱的。爱的是一种差异性,希望自己获得一种独特的呈现。

夏莹:所以你们爱的是独特的个性,对吧。其实B站当时的火爆很可能与这个有关系,它代表了一种独特性,成为了一种独特的标识。你们这一代人需要有偶像。因为这也是你们的爱的一个表示,或者是需要一个群体性的认同,比如对B站的热爱。但是现在B站又丧失了这种独特性,变成了大众的。

谢廷玉:其实,更为细致地去分辨,“爱”本身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已经是略显迷茫的一件事,我们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爱什么。而且,凡是爱一个东西,就是赋予它一些美好的意义,但是很多这样的意义其实都被我们自己给解构掉了,消解掉了。当然解构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很多时候解构得出的是自己的真实状态,比如解构《后浪》,但有时也会觉得有一点空虚。

夏莹:这的确触及到问题的要害了。我觉得你们这一代人的最大的困境大概就在这里。这大约是“我们”与“你们”在价值观塑造上真正存在的区隔,把我们的青春岁月层层包裹着的是一些正面的典型的形象,它们构筑了一个完整的价值观,正如在《后浪》视频中,“我们”试图给予“你们”的那些正面的价值。但你们的青春却包裹着太多解构的意义,所有一切都“鬼畜”化了。而当所有的崇高都被解构掉之后,文化氛围中总是充斥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快感,但却没有人去想过狂欢夜后的第二天早上,人所特有的一种空虚感。这是否意味着青年一代特有的虚无主义,它意味着一种绝对价值的消失。 因此,在我看来,其实我们对于爱和怕给出的答案完全不一样,这还不要紧,就怕有一天我再问你,你这代人的爱和怕是什么的时候,你对我说我已经分不出究竟什么是值得去爱和值得去怕的东西了,这个可能更可怕。

谢廷玉:是的,这一点的确会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今天的我们觉得怕的东西可能比爱的东西要真实很多。 我觉得当我们说我们怕没有物质的时候,消费主义的一些宣传真的是在制造焦虑。比如他们会宣传说假如自己没有独立的财产,没有独立的职业,就很难在婚姻当中和对方有平等的关系。如果没有这种足够的财力,也没有办法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这些东西以一种非常真实的方式来灌输焦虑,这可能也是怕的一个来源。

夏莹:从你的这个表述当中,我突然又有了一个关于你们的小担忧。你们所有的爱和怕竟然不是出于你们自己,而是外在建构出来的。在我看来,你刚才所说的所有东西,实际上都有一种被建构的感觉。我想《后浪》这个视频可能产生的负面效果也会在这一点上有所显现。你们本身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观,现在这样一个视频突然给你建构了一些场景,强行灌输了一种“超真实”的价值观,那么它所隐含的那种消费主义的范导性意义可能就会以隐性的方式左右你们对自身生活方式的基本 判断。在这一意义上说,我认为作为后浪的你们,最为紧要的,或许不是不顾一切的奔涌,而是能够在一个被普遍解构的文化废墟之上进行重构的力量和勇气。或许这是属于你们被鬼畜视频养大的一代人的一次再启蒙。

4.    为何我们总要反复吟唱“青春之歌”?

夏莹:青春,严格说来,是一个文化概念,它并不指向一个特定的生理年龄,它是一个在不同时代当中拥有不同内涵的名称。五四时期的《新青年》,曾经开启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声。那股少年强则中国强的呼喊,其实是一句革命的口号,充满对一个新时代的呼唤,有谁能说这种呼唤是仅仅针对一个特定年龄中的一群人?它其实是承载了一个有关理想的全部内涵。于是,今天,《后浪》的这个视频因为再一次为大家呈现出一个有关于青春的想象性建构,获得了如此多的关注,只能说明一点,我们又一次在期待着一个富有理想的青春时代的再生。这种期待,似乎发生在不同时代当中每一次重大的历史转折期间。今天,全球疫情肆虐,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生活的结构注定要在后疫情时代发生重要的历史性转折,在这一时刻,《后浪》视频的火爆,让我似乎看到了人们对于青春中国的再度呼唤。如果青春,注定是一个被想象建构起来的,那么我很好奇,在今天的你们的头脑当中,青春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廷玉:对于我来说,青春,更多的意味着有一种叛逆的权利。譬如说在青春期这段时期叛逆一些,然后拥有自己的个性,这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一些打破限制的行为,比如说对家长价值灌输的抵抗,可以以青春的名义获得正当化,在青春这段时期,我会获得这样一种叛逆和拥有自己个性的权利。不过在今年特殊的语境之下,我也会感觉到一些不同的东西,用责任感来形容可能会比较好。在今年的疫情期间,我看到了很多90后直接就上了前线。他们已经在承担一些很重大的东西,这个时候会感觉,在未来,有些东西是需要自己去做,需要去承担。在《后浪》的视频里面有一句话,心中有火,眼里有光,这种价值观还是赢得了今天处于特殊时期的我们的一些认可的。

夏莹:对,我认为叛逆的权利比选择权利更重要。因为有时候在一个特定时代中所谓选择的权利,其实大都不过是已被这个时代架构好了,这就如同时代给了我们一道选择题,不管下面是有两个选择,还是十个选择,但所有的选择其实也只是存在于已经列出的选项当中。所以我一直有这个看法,我们这个时代对于我们最大的异化,就是剥夺我们想象力。我们无法再想象可以超脱这个时代这道选择题能够给我们的选项之外的东西。 所以我觉得,如果说青春有更重要的文化意义的话,它应该代表着一些更富有创造力的东西,也就是你说的这种叛逆,它特别珍贵,能保持住这种个性和叛逆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随着年龄增长,社会压力的巨大,包括你刚才说的那种“怕”的东西,都会慢慢磨掉你的叛逆,那么你能不能有勇气再去“浪费”时间和精力,创造一个不在选项之内目标,就变得极为重要。这也是一种叛逆,一种对时代的叛逆,它,在我看来,变成了诠释青春最为重要的一个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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