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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风雪夜归人

 为什么73 202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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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雪连下三日,黄昏时分,仍旧纷纷扬扬。

芙蓉山上有片林子,此刻静得像一幅画。刘长卿用力拍几下驴屁股,小毛驴快跑起来,惊飞一群栖鸦。

冲出林子,刘长卿想起来了,眼前就是一幅画,像他在宫里见过的《雪溪图》。王摩诘真是丹青圣手啊,他忍不住感叹。可一瞬间,又连拍几下驴屁股,冷汗直冒。

身后的林子里,已隐隐听得见马蹄声,乱糟糟,急促促,更多乌鸦从林子上空盘旋飞去。

追兵近了。

刘长卿看着疲惫的驴子,心灰了大半,前面没有路,也没有尽头,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再看那头小毛驴,打死它也跑不快。看来,真要葬送在这荒山野地了。

仰天一望,雪落在脸上,北风吹来,果然是个寒凉世界。他放慢脚步,准备听天由命。

“先生可是刘使君?”

顺着声音,站立一人,身穿齐膝麻布袄,头上的斗笠落满厚厚一层雪,小山包一样,俨然山村农夫。

刘长卿心中纳罕,勒住缰绳,拱手答道:“正是。老汉如何认得在下?”那老人也不回答,向前一步:“我能救使君。”

刘长卿又惊又喜,回过头望向林子:“那些可是官兵,三个人,都带弓弩横刀,老汉如何救得?”

老人手指远处山坳:“那里有一处茅屋,是我家,使君前去,躲进茅屋,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不可开门。”

刘长卿有几分相信,再次拱手:“恩人贵姓?来日报答。”

老汉并不还礼,对答简促:“姓赵。使君已经报答,莫要迟误,快快去吧。”

林子里马蹄声已清晰可闻,刘长卿用力拍一下驴子,向前一射之地,拐过弯,下道坡,朝茅屋奔去。

02

茅屋低矮,又铺了厚厚一层雪,连屋顶白茅也盖得严严实实,若无人指点,黄昏雪天断断看不见。

刘长卿从驴背下来,走在雪地嘎吱作响。

一只黄狗从门口柴草堆出来,狂叫几声,并无进犯之意,又钻进窝里去了。

门是柴门,虚掩着,这是盛唐遗风,夜不闭户。刘长卿推开门,牵着驴子进入小院。他不知道能否躲过这一劫,满脑子想的,都是愤愤不平。

两年前,他受朝廷任命,来到和州,成为这一带的转运使。水陆诸道,盐铁丝粮,数不清的赋税,都经过他的手运往两京。

这个官不好当,他是知道的。京城的上级,地方上的同僚,税赋从农民到京城,每一环都有人中饱私囊。杜子美若是还在世,指不定会写出什么诗呢。

不过,这还不是最坏的。

去年冬天,掌管内库的宦官,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批炭,据说原是西凉国进贡。

这种炭呈条状,一尺来长,周身发青,坚硬如铁,烧起来有光而无焰,一条炭就能烧十天,热气逼人。他们管这个叫“瑞炭”。

好个瑞炭。那些宦官净顾着享受,顾着讨好皇帝,又不知从哪个术士嘴里听说,只有这芙蓉山上一种栎树最适合烧制瑞炭。由是户部下令,各农户除租赋外,另征瑞炭千斤。

岂知这瑞炭,烧制过程繁复异常,稍有瑕疵,官府即驳回另制,不过一冬,便搞得民不聊生。

奈何彼时宦官权势熏天,地方官们纷纷做了立仗马,几个胆大的也曾联名上书,可奏章尚未呈到御前,就被莫名免职了。

刘长卿气不过,亲赴长安,跳过御史台,请求面圣。

这下可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先是一道公文,革职查办。刘长卿不断上奏,刚直不屈,不想今日竟招来杀身之祸。

03

林子外,追兵已停在赵老汉跟前,三匹大马一字排开,马上三人皆全副武装,左腰挂横刀,右手持弩,杀气凛凛。

中间为首一人眼窝深陷,胡茬粗短,左腮一道斜疤。他用弩朝雪地一指,口气如这寒风一样冰冷:“刚有个骑驴子的,跑哪了?”

地上有驴子的蹄印,人的脚印,还有零星几处野兽足印。大雪从不掩藏。

赵老汉镇定自若,把手向茅屋一指:

“军爷莫不是说,刚才那位儒雅面皮的中年男子?嗯,就在下边茅屋里。拐几道弯就到。”

刀疤并不回应,打马便要前去。赵老汉忙道:

“前面转弯是道坡,旁边一条深溪都被雪填平了,军爷当心陷了马脚。”

刀疤略一沉思:“那边你可熟悉?”

“那是老汉的家。”

“带路。”

赵老汉走在前面,一路小跑,低头尚能看到雪地上驴子的蹄印。不多时,一行四人便来到一个转弯处。

转过弯,果真山回路转,眼前赫然一道陡坡。陡坡最高处,是一片平坦空地,空地上高高耸起一座四四方方的雪垛。

但凡第一次见到之人,定会认为这是一块巨石,如同天外飞来,煞是奇特。

刚走出雪垛十丈开外,赵老汉转身回头:“军爷稍等,老汉撒泡尿去。”

刀疤轻轻撇头,表示同意。

赵老汉搓着手呵着气,慌慌忙忙朝雪垛跑去,来至跟前,解开腰间草绳,对着雪垛撒起尿来。

一阵北风吹来,夹着雪花,赵老汉浑身一个哆嗦。提上裤子,右手向后腰一摸,便抽出一把柴刀来。

打眼看去,那三个官兵还在坡下,他们并无一句交谈,冰冷肃杀,一如这风雪深山。

赵老汉手持柴刀,转身走到雪垛后面,随即传来两声沉闷的声响,砰~砰。

坡下三人听到声响,齐向雪垛望来,不禁满脸惊骇。

只见刚才那个雪垛——那个稳如大山的巨石,此刻竟四散开来,化作圆形石柱,千军万马一般,朝坡下滚来。

“快散开!是滚木!”刀疤瞬间明白过来,大喊一声。

可哪里还来得及。那些滚木有百根之多,根根匀称,笔直无旁支,粗约两尺,长一丈有余,借着陡坡,又逢雪地,三个官兵的马尚未动身,只听见几声惨叫,便秋风扫落叶一般,纷纷倒地。

赵老汉握着柴刀,满头大汗,猫着腰,从山坡上走下来。那个雪垛,是他和儿子从立秋就开始砍伐的树,一根根码好,粗绳扎住,预备等到冬天烧炭。入冬之后少有晴天,大雪一盖,还真如雪垛一般。

他没想到,今日今时竟然派上了这般用场。

赵老汉两眼放光,一步步向前,看到一匹马挣扎着起来,惊慌无主向山坡下跑去,另外两匹,一匹躺在坡路上低声呜咽,一匹倒在路旁小溪里,身上几根圆木,了无生气。

两个官兵也倒在地上,身上横三竖四,都压着圆木,雪地上一片血红,就算不死也动弹不得了。

赵老汉继续寻找为首的刀疤,左推右翻,不见踪影。

“嗖”的一声,赵老汉听得真切,并不是风声,下意识一摸肚子,一根弩箭已死死钉在小腹。

他扑通倒地,身下晃眼的白雪,也一点点变红。

04

刘长卿眼前没有颜色,全是漆黑。

此刻他已躲进茅屋,关上门,不敢点灯。窗户上连窗纸都没有,只盖着一层茅草,风灌进来呼呼作响。

他想起幼年时父亲逼他习字作文的情景,读圣贤书,做父母官,在艰难的世道里坚守一片冰心。数九寒天,毛笔上冻,家里没有洗砚池,只有母亲给他准备的一个陶盆。

那盆漆黑的墨水,曾是他的甘露,如今看来,竟是不见底的深渊。

他已隐隐猜到,那三名追杀他的官兵,背后是何人指使。政坛黑暗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杀人灭口,堂堂朝廷命官都不免遭此毒手,可怜那些蝼蚁小民啊。

“狗屁盛世,狗屁清平。”

刘长卿暗骂起来,进门时的那个疑问再次萦上心头,这个赵老汉为什么救自己?看来盛世遗风尚在,慷慨悲歌的侠士还是有的。可是……等等,仗义救人也罢了,可他如何认得我呢?

他回想着刚才赵老汉的相貌,不过是个普通的山民村夫,没甚特殊,也不曾在哪里见过,倒是老汉身上那股倔强和淳朴,格外亲切。

刘长卿拼命思索着,从两年前到这一带上任,经手的事,交集的人,一件一件翻书一般。突然浑身一震,一拍脑袋,想起一个人来,“难道是他?”

不能再躲下去了,不管是不是他,一个老汉拼了命救我,我岂能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那些贪官才是老鼠,是硕鼠。我不能也做鼠辈。

刘长卿摸出火镰,想点上屋中油灯,找一件趁手的家伙。

05

不知过了多久,赵老汉摸摸伤口,血都冻住了,冷啊。

他抓起一把雪,塞嘴里嚼起来,又把箭杆掰断,衣服一裹,压低斗笠,从遮挡的两根木头上抬起头。

夜是黑的,雪是白的,人躺在雪地里格外分明。赵老汉向远处望去,十几丈开外,两根木头压着一个人,还在动。

他未及看清,又是嗖的一声,对方再放一箭,正射在他的斗笠上。幸好这一箭被斗笠一档,掉在地上。

赵老汉心里一惊,连叫好险,看来这人是刀疤无疑了,箭法果然了得,当是上过战场的老兵。

雪已经小下来,风却愈加呼啸,这等天气里冻一夜,都得死。赵老汉左右观察片刻,取下斗笠,将它背在身上,像一只乌龟,朝着刀疤的左侧爬去。

他爬下路面,爬过小溪厚厚的积雪,像是围绕着刀疤转圈。双手一并伤口,似乎都被冻得没了知觉。周围静的可怕,除了风声,只剩他的喘气声。

在一根木头旁,他调转方向,向着刀疤爬去。身后雪地上有断断续续的血迹,像是木炭燃烧将尽时的残火。

在离刀疤只有一丈远的一根木头旁,他终于停下来,翻过身,躺平,调匀呼吸,再次取下斗笠,口朝上,装了满满一斗笠的雪。

做完这些,他竖起了耳朵。

他听见林子方向的夜鸮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刀疤急促的喘息声,甚至,还隐隐听见了弩机嘎吱嘎吱的紧绷声。

但他毫不在意这些。他只想听到风声,猛兽狂啸般的风声。

他在等风。

他把脸贴着地,双目炯炯,盯着雪面。雪珠越滚越快。一辈子的山林生涯,换来与这场风雪的默契。

大风起了。

赵老汉手持柴刀,端起斗笠向刀疤扑去,半空双手一扬,顿时形成一阵雪幕,随即举起柴刀,狠狠砍下去。

刀疤先是眼前一片灰白,眼睛还未睁开,持弩机的手便猛受一刀。弩机掉落一旁,又是一片血红。

风雪依旧,四目相对。

刀疤身上还压着两根木头,只剩半条命,气势却没弱:

“你是谁?我们素无冤仇,怎的起这歹心?”

赵老汉站在雪里,直愣愣,树桩一般,说道:

“咱俩确实无冤无仇,可你们要杀刘使君,便与我有仇。”

“我们也是受人指使,军令在身,不敢不从。”

“你们是朝廷的鹰犬,当然会从。”

“你是刘长卿的同谋!”

“同谋?呵呵。”赵老汉冷笑一声,“刘使君到现在还不认得老汉呢。”

“那你到底为何下杀手?”

“为何!呵呵,为了复仇!为了道义!为了告诉你们的狗官,天道尚在!”

刀疤已经气若游丝,柴刀砍的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那些滚木,他在西域军中攻城时,多次见过这种恐怖场景。木石落城,蝼蚁不生。

此刻,他五脏六腑碎裂一般,只剩一口气吊着:

“死则死矣,只可惜老子没死在大漠,却莫名其妙……死在你这田舍奴手里,我死不瞑目……来吧,痛快给老子一刀。”

赵老汉却扔下柴刀,眼里的怨恨也消失不见,缓缓说道:

“世事都有因果。别说什么死不瞑目。军爷或许是上好健儿,可惜,好料用错了地方。就跟军爷身上这木头一样,又沉又密实,原是造车建屋用的,却偏偏有人要烧制木炭。还叫什么瑞炭。”一边说,一边手捂伤口,缓缓坐倒在地上。

苍山皑皑,冷风萧萧。

06

刘长卿费了好大力气才点着油灯,端起来,向山墙走去。

墙是泥土混着茅草垛成的,横七竖八,挂着各种工具。刘长卿也取下一把柴刀,掂量再四,正趁手。

刚准备开门,却看见茅屋正中的条几上,整整齐齐供着两块灵牌,一个上写“赵门周氏之灵位”,一个上写“故男赵如意之灵位”。

刘长卿心头先是一阵寒意,随后却一阵温暖。

是了,一切都对上号了。

去年这个时节他上奏朝廷,痛陈瑞炭之弊,就是源于那场请愿事件。当时凡征收瑞炭之地,莫不怨声载道。

于是,本处山民大量聚集,先是县府,后波及州府,民怨汹汹。

这原本是一场可以消除的赋税事件,没成想宦官集团竟给州县施压,派出官兵,大肆搜捕,以聚众滋事为由,抓捕百十号人。

前去抓捕一位里正时,恰好不在家中,官兵便抓住那家的老妪和儿子,一齐下狱,三五日后,竟死在牢中。县府出具公文,说是暴病身亡,可下葬时乡民们都看见了,死者母子,皆是遍体鳞伤,分明是酷打致死。

那位里正安葬好妻子,便深居简出,经常一进山就是一两个月,多不见人。

没错了,刘长卿全想起来了,这个被他写进奏折里的可怜的里正,便是姓赵,乡民呼作赵五爷。

......

一阵狗叫声,将刘长卿拉回现实。

狗一叫,就有人来。

赵五爷来,生;官兵来,死。

死则死矣。刘长卿略一沉思,走向那面土墙挥刀便刻,尘土未定,已提刀出门。

油灯闪烁,墙上字迹凌厉可见,题曰: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诗曰: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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