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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最人物 2021-03-15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在庞明涛的世界里,他的家乡不是陕西汉中宁强县,而是加湿比克,没人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但他要把全世界的孤儿和老人都安置在这里。

那个世界里,他的名字也不是庞明涛,而是约瑟翰·庞麦郎。他是一个国际艺术家,引领潮流,备受欢迎。

2014年,庞麦郎因歌曲《我的滑板鞋》一夜爆红,歌曲传遍大街小巷,导演贾樟柯说那首歌里有一种准确的孤独,主持人窦文涛被歌里的真诚感动。在网络上和综艺节目里,数位明星翻唱《我的滑板鞋》,助推歌曲传播。但与原唱的悲伤无奈相比,综艺里的歌声更多的似乎是嬉笑。

庞麦郎说自己是认真的,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笑。

爆红之后的六年里,经历一轮又一轮的网络暴力,庞麦郎把愤怒和感情融进音乐里,嘶吼、呐喊、惊惶……即便无人倾听。他的悲伤和挣扎越痛苦,公众的笑声就越大。他的确五音不全,现场演唱经常跟不上节拍,热爱浮夸、张狂的表演风格。

所有人都可以嘲笑他。但跟随他六年的经纪人白晓认为庞麦郎很像梵高,他这样评价庞麦郎:“天真,偏执,优点是执着,缺点是太执着。”

时间,最终给出了残酷的答案——2021年3月,白晓发布视频说,庞麦郎因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被送进精神病医院。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情绪是逐渐降到冰点的,灯光闪烁的酒吧里,观看演出的人表情从热情,到冷淡,再逐渐变化为呆滞。

2017年夏天,庞麦郎在北京举办他全国巡演的第40场演唱会,当晚到场观众不足40人。

他们站在场地里,听着舞台上庞麦郎五音不全的歌声,默默刷手机,不时发出笑声。那些歌的确鲜有人听过,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气氛的高潮在最后,《我的滑板鞋》旋律将观众唤醒,人群的手机变成摄像机,对准舞台,有人跟着哼唱,有人跟着节奏用鞋子摩擦地板,也有人,早已离场……

入夜,北京城变得凉爽,庞麦郎跟经纪人白晓计算收入。4000多元的门票收入去除2800元的场地费,再加上火车票、住宿费,最后仅剩600元。

白晓把钱递到庞麦郎的手上,庞麦郎赌气般地将钱扔在地上。

要知道,当时为了来北京演出,他们凌晨从西安出发,坐了16个小时的硬卧,又在暴晒的街头走了整整5个小时,只为找到一家价格低于400元的酒店。

担心演出迟到匆匆赶往酒吧时,他们打了一辆摩的。司机要10块钱,白晓以几近哀求的语气,把价格砍到8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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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晓、庞麦郎

庞麦郎几乎是一夜之间火的,也是一夜之间不火的。

2014年7月28日,汉中宁强县,天气酷热。庞麦郎走进一家网吧打开电脑,他爱玩的游戏是《穿越火线》,等待游戏启动的间隙里,他登上自己的QQ,消息抢着弹出来,他随便点开一条,上面说:“你的滑板鞋火了!”

他颇为意外,打开浏览器搜索,满屏皆是网友的评论,他一条条看。思绪再次被拽回现实时,电话响了,一位来自音乐网站的记者希望采访他。

他随手搜了自己在这家音乐网站排行榜的位置,惊呆了,那是一个他不敢想象的排名。他下定决心,启程去北京。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时至今日,时任华数唱片的运营总监潘嘉霖还记得第一次见庞麦郎的样子。那是2013年9月,他们举办了一场选秀比赛,庞麦郎前往参加。

潘嘉霖记得,那天庞麦郎穿得很普通,身上味很大,包里还装着被褥。庞麦郎解释说住宾馆太贵,只能住网吧或者睡大街上。

与身份极不相符的是,他说自己来的目的是要“成为国际化的歌手”。

“够土,够屌,有话题”,潘嘉霖的直觉认为,这个人符合娱乐化的市场。尽管庞麦郎吐字不清、节奏混乱、音调不准,潘嘉霖还是决心包装这个坚持让别人叫自己约瑟翰·庞麦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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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11月底,公司其他音乐人帮助庞麦郎完成了《我的滑板鞋》改编,随后包括编曲、录音、乐手等在内的七八个人,从庞麦郎失败多次的录音中,挑出最好的部分拼凑出了《我的滑板鞋》。

制作结束,次年5月上线音乐网站后,华数唱片开始运营歌曲,有报道称他们斥资百万营销。

不到2个月,如歌中所唱,庞麦郎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滑板鞋,采访和商演接踵而至。

但半年之后,在一篇名为《惊惶庞麦郎》的文章里,他的谎言被戳穿。

他并非90后,也并非中国台湾人,而是1984年出生在陕西汉中。他住在廉价的酒店,房间混乱不堪,衣着廉价。

他会询问女记者长相是否好看,会带记者前往KTV,要求给自己的照片拍得好看些。愤怒时还会破口大骂“我火了成了肥肉了,哪个都想来割一刀”。

文章刷屏后,庞麦郎人气骤跌,他成了彻头彻尾的网络笑料。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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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20年,在接受采访时,庞麦郎仍旧坚持自己是90后,祖籍中国台湾,后来迁居大陆。这种荒谬的回答让经纪人白晓格外苦恼。

他劝庞麦郎真实一点,但庞麦郎却反问:“如果我说我是农民,还会有人找我做演出吗?”

带着自卑的语气冰冷似箭,直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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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麦郎在老家

大巴山和秦岭之间的宁强县南沙河村,是庞麦郎长大的地方。想要前往这里,需要先从西安飞驰300公里达到宁强县,再坐将近2个小时的大巴车,然后穿过村里唯一一条和外界相连的土路。

他最喜欢的是家乡一种名叫“水沙”(又名沙棘)的植物。这种植物生命力极强,四处生长,庞麦郎形容它“很直很直”。

人生的前25年,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到汉中市打工。

整个童年时期,庞麦郎学习不好,身材瘦小常常受人欺负。他最好的朋友,是姑姑家的奶牛。放牛时,他会看着奶牛吃草,一看一个下午。

初中毕业后,庞麦郎回了家,他不去工作,不干农活,也不与同龄孩子玩耍,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歌,或者跑到县城里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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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庞麦郎终于离开了家。他在县城里干过建筑工,在餐馆里做过服务员,最后在汉中市一家KTV切果盘。

每天下午4点到凌晨4点,是他工作的时间。他需要把西瓜切成一条一条的,或者帮助客人打开房间里的电视和音响。有时候房间里设备出了故障,他需要去维修。

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汉中称为“魅力之都”,每个月2000块钱的工资他很满足,同时没有客人时还能偷偷溜进房间唱歌。

他爱唱歌,从小就哼哼,辍学后他最爱的是刘德华。他买了一个随身听,没事就听歌。也暗自写歌,音调奇奇怪怪的,别人听不懂,但他不管,还是要写。

偶然一次机会,他被同伴点的一首迈克尔·杰克逊的歌震撼,随后听说一首歌能卖几十万,他想自己必须要离开了。

2013年,带上作品和向父母要的6000块钱,他来到了北京,寻找自己的前途。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我的滑板鞋》爆红的原因。庞麦郎像是闯入者,一只脚踏入了娱乐世界,但另一只脚,还留在汉中小镇。

爆红之后,华数唱片与庞麦郎签订了5年的合约,每年推出8首新歌。同时为他接下大量采访和通告。这让庞麦郎极为恐惧。

初入北京时,为了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他被骗数次。每一次对方声称会帮助他制作音乐,但每一次收到钱后便消失。

因为弱小,所以他多疑又自卑。他担心自己形象不好被嘲笑,又担心因为农民的身份被网友戏谑。

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对他最大的打击是公司的合同——“收益二八分(艺人20%),违约金800万”。

没有告诉任何人,庞麦郎消失了。他回了老家,又去了上海。在那里,他联系人帮自己拍了《我的滑板鞋》MV。

画面中,他穿着浮夸的衣服,被一群漂亮姑娘环绕,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纵情地演唱。

迷幻的音乐背后,是他频繁无故缺席采访,在演出开始前失联。

最终,伴随着真实身份的揭露和公司对他的起诉,庞麦郎成了“老赖”,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里。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庞麦郎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2016年一次在杭州的酒吧演出。

300多人的现场,庞麦郎走上舞台时不敢面对观众,眼睛一直低着头。舞台下,“帅呆了!”“实力唱将”的呼喊声掺杂着大量笑声不断传进他的耳朵。

那场演唱会,他唱了9首歌,换了6次衣服,经常唱错节拍,甚至逗笑了身旁伴舞的姑娘。

没唱几首,最大的舞台事故出现。经纪人为了防止他跟不上节拍,放了人声伴奏,结果观众发现他嘴形对不上歌词,台下有人大喊:“假唱。”

消息很快上了热搜,人们才记起来,庞麦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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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从2015年年底开始,庞麦郎就开始筹划他的演唱会。他对经纪人说,自己的要求是场地租金要200万起步,经纪人觉得他疯了。

最后规格一降再降,变为live house的全国巡演。他们在西安举行了第一次个人演唱会,宣传前,庞麦郎要把门票定在1000元一张,最后几经讨论变为500元。

那一天,庞麦郎请了伴舞穿着小短裤在舞台上跳,而台下只有7位面色沉重的观众。

这件事迅速发酵,成了热搜——庞麦郎带了14个保安,观众只有7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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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纪人白晓把和庞麦郎巡演的经历,用一句话进行了总结:“我谢谢庞麦郎,我也去他大爷的。”

他们相识于2015年,出于对音乐共同的追求开始音乐梦想。庞麦郎极其重视音乐制作和演出水准,但他却忽略了这一切都需要钱。

为了保证巡演的票房,白晓试图将庞麦郎打造成一个励志的形象推广,联系了电视台采访,但临到拍摄,庞麦郎却莫名其妙拒绝。

后来他向白晓解释,曾经爆红时,他被太多媒体欺骗,很多人又利用记者的身份欺骗他,致使他对媒体有越来越多的反感。

他希望把重点放在音乐上,并对演出收入寄予厚望。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从2016年年中开始,庞麦郎人气骤降,巡演的场地一小再小,简单又简陋,每场到场观众不超过40人。没有人知道,这些观众是来看庞麦郎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很多成名的歌手,在成功后会怀着感恩看待曾经苦难的日子,但庞麦郎却不。

数次,场地联系好了,演出马上开始,庞麦郎却因为“观众不足50人”放弃演出,这给白晓造成了巨大的商务压力。

到后来,白晓只能以百万违约金来威逼庞麦郎演出。这不仅是在帮助自己,更是在帮助庞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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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勉强维持到2018年,曾经卡上最多有200万的庞麦郎,此时已经无力支撑巡演的费用。

出场费从上万下降到几千元,交通工具从飞机降为了火车硬卧。很多时候,行程中的账单,是白晓借钱付费。

这一切并未换来庞麦郎的回头。2020年一次接受采访,他仍对记者说,“庞麦郎不差钱”,这句话短短5分钟里出现了两次。

白晓知道,过去的那些年,庞麦郎的钱大多花在了歌曲制作上。像真正的堂吉柯德,面对巨大的风车发起冲击。

一如他在歌曲《旧金属》唱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匪夷所思

所有人的话语都是关于我

油烟机真奇怪一踩油门就冒烟

油烟机真讨厌他们说噪音刺耳

我想我并不在乎

我想我并不在乎

即使你在呐喊想要找回你的东西

我要向你解释我要掌控我的方向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很多专业人士都点评过庞麦郎的唱功,得出的结论是他几乎没有唱功。

但这并没有阻碍庞麦郎追寻自己的梦想和音乐。过去的两年,他租住在西安一个并不算高档的小区里,仍在打磨自己的音乐。

他有一个破旧的本子,上面记录了他的很多歌曲,只是大多都没有制作发行。原因不外乎没钱。

有演出的时候,他会跟随白晓外出,闲暇的时候,他就回到农村老家,帮助父母下地干活。村民们对他的评价出奇的一致:“他没有抓住当时的机会,可惜了。”

从2018年开始,白晓发现庞麦郎逐渐陷入精神分裂。最近的视频中,白晓称庞麦郎多次想要杀死自己。

事件曝光后,南沙村的村支书接受采访时说,今年2月底,庞麦郎的父亲打电话告诉他,庞麦郎动手打了父母。

如今庞麦郎被送入精神病院,家中经济状况不好,除了七十多岁的父母,他只有一个哥哥常年在外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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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疫情期间,庞麦郎和白晓曾试图打造一个“滑板鞋品牌”,并尝试了直播带货。几次直播平均观看人数有1000人,但总共卖出去3双鞋。

每当他在直播间唱歌时,人数都会骤降,弹幕毫不留情:“算了吧,赶紧找个工厂干活去。”

其实,庞麦郎也曾得到机会。2019年《中国有嘻哈》邀请庞麦郎参赛,他拒绝了,原因之一是不想上电视,第二是嘻哈圈住了他音乐发展的路径。

白晓曾经苦苦相劝,但庞麦郎无动于衷。

还有一次,《奇葩说》邀请他去当嘉宾,他又果断拒绝。原因是他想专心做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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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天,歌手吴克群被庞麦郎的一段表演触动。

那是在一场农村的宴会上,庞麦郎在舞台上纵情高唱《我的滑板鞋》,他仍旧有点卡不上拍,声音更显悲凉。

舞台下,拥挤的人们几乎没有一双眼睛看向他。演唱完毕他近乎嘶吼地说:“谢谢!谢谢!”现场没有任何反应。

庞麦郎在农村宴会上演唱

吴克群想知道,无人理睬,庞麦郎为什么还在做音乐,为什么还在坚持?

在庞麦郎的老家,他对吴克群说,他相信还有很多人喜欢他的音乐。说起第一次演唱会,他仍禁不住激动,“我实现了我的音乐梦想,我得到了真正的释放”。

但他最苦恼的,却是那些负面的消息。

吴克群问他:“你有自卑过吗?”他支支吾吾,嗯了半天没有给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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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出身并不优越,没有被认可的才华,总是被骗,被嘲笑。苦苦追寻自己的梦想,却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生活像梦魇一般,又在各种执念中反复挣扎。

只是,大多数人在旋涡之外隔岸观火,而他被推入了洪流之中。

访谈的最后,吴克群给庞麦郎写了一首歌《摩擦》:“如果我没那个命,做不一样的烟火,能不能让我用骨头,怼着地表摩擦。”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2014年庞麦郎爆红之后,华数唱片的工作人员常常发现,庞麦郎总是躲在角落里打电话。每次电话响起,他就颇为不安,生怕别人发现。

不久之后,他跑到了上海,找到制作人李达,要求他为自己拍摄一部《我的滑板鞋》MV,没有告诉公司。

那时李达疯狂喜欢这首歌,在拍摄MV时很多细节拍摄了足足30次。但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庞麦郎的思维方式。

为了配合MV中“我的母亲问我,今天怎么不开心?”,他提出找一个演员扮演庞麦郎的母亲,庞麦郎听完却勃然大怒:“那女的不是我真正的妈啊!”

为了所谓的国际化,庞麦郎要求必须有外国人参与MV拍摄,李达无可奈何。

更细节的琢磨,如今李达已经忘了,但他记得演唱时,自己对庞麦郎的印象:“单纯依靠他的音乐,他根本走不了这么远。”

他总结庞麦郎走红的原因,是别人觉得他很诡异、离奇,这迎合了网友的某种需求,“谁都可以嘲笑他”。

但人群呼啦散去,庞麦郎还留在流量制造的世界里。他是巨星,所有人对他充满敬意,他身边美女环绕,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很多人是真心喜欢他的歌声,那些笑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只是他的音乐带给人们快乐。

他像一个孤独患者自我拉扯,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离开。那些世界带给自己的伤害他选择视而不见,却又格外容易被刺伤。

庞麦郎:大梦一场我疯了

MV最后拍摄完成,庞麦郎很满意。结尾,庞麦郎在坐满美女的沙发上睡着,窗外逐渐变亮。

这支MV很快引发大规模传播,但庞麦郎却又否认为“官方MV”。他认可的MV,是如今已经消失的虾米音乐拍的。

在李达的基础上,MV的结尾,他拎着箱子坐在车站等车,演唱会的巨幅海报就张贴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跑过来跟他合影。

音乐消失,风缓缓吹过地面,一位老人走过,广告牌上演唱会的海报消失,屏幕中打出几个大字: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工作人员解释,那在隐喻庞麦郎大梦一场醒来后,继续自己平常的生活。

不知道,这一次现实中庞麦郎的明星梦,还要多久才能醒?只能时间给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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