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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刘云霞 丨散文/根祭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刘云霞:山西绛县人,大学学历,军转干部,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侯马市三晋文化研究会理事,侯马市作协副主席。先后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山西日报》、《中国散文家》等各类报刊发表散文300余篇。曾获“五个一工程奖”。出版有文学作品集《山野》。



刘云霞

父亲的葬礼是按照故乡的土葬风俗进行的。

对故乡的殡葬仪式我原是最反感的:把真实的生活导演成一场戏;把人最珍贵的情感蹂躏成小丑般的表演。

哭与否不任由衷而要按礼循章;你这里触景生情悲不能已,他却要你静默禁泪;你彼时疲惫难耐刚做小憩,他却要你高嚎悲啼!而且还要定时定辰、按群分类分别上场,把人的精神情感肢解的面目全非。

但此时,在诀别母亲25年后再别父亲的今天,在由此而别便归途难再从此两茫茫的今天,我却瞬间对家乡的葬礼有了别样的认识。

比如,尸椁要停放几天才能出殡,这应是让血脉之亲在离断之前作最后的厮守,从而使生者能更好地梳理和释放自己的情绪,使逝者能将人世间的岁月连同亲情更完整地打包了去。

合棺之前,嫡系亲人要与逝者一一见面——这是阴阳两隔之际最后的留照与合影,又岂不是令人刻骨铭心般的万分珍贵?!

追悼会上,每一个儿女及儿女之小家都要一一向逝者祭拜哭别:生命之根,在数十年栉风沐雨的坚挺后,在吐干流尽了最后的精髓后,终于枯干了;作为每一棵新的枝杈,在延续又植立之间,对于根,哪一枝没有千般的话语要诉说,万种的情意要表达?

……

一切的一切,在送走父亲多日后,我才越来越感觉到这些“繁文缛节”中蕴涵的“人性”的要素。

也许唯其如此,作为生者,才能在一步步送亲人上路后缓冲悲情,减少日后的遗憾;而且,除此而外,恐怕再也不会有如此能让人咨意纵情放悲的机会了。

更何况,对我们而言,此一场葬礼,不仅是对父亲更是对母亲、对故乡、对根的诀别礼;是给了我们一次绝无再有的对“家”、对故乡岁月大盘点的机会。

葬礼上,儿时的伙伴、发小,少时的同学、老师,父母的熟识故交,家里的近邻远亲,他们在多年来时断时续或断了音信今又续起中,带着我们深深浅浅的生命印记,带着我们家数十年来的喜怒哀乐以及和父母、和每个家人千丝万缕相系的一个个故事,翻卷着关于家、关于故乡的遥远而厚重的岁月,一股脑地汹涌而来,把父亲的葬礼推成一个岁月和乡情大汇聚的高峰,推成一个我们别亲祭根的高台!

我哭!

哭,祖辈们惨不忍触的遭遇;

哭,破屋漏房里我们曾经赖以栖身的家;

哭,华年早逝、多灾多难的母亲;

哭,慈祥善良、命运多舛的父亲;

哭,风雪交加中让亲情相偎相依数十年却从此永逝的老巢!

哭,四季绚烂于其中而此后却要荒芜老去的故乡的小院。

泪呵,就这样无尽地流!然而,任我千般哀嚎,家也无从复得了!

父亲和母亲在阔别25年后终于会面了。为了他们这一次久违的“相会”,不仅给父亲穿了新寿衣,还给母亲烧了一身新“寿衣”。乡人们说,人家要见面了,所以都要穿的新新的。

这些话,让我酸酸的心里感到了些许宽慰。如果父母果能从“新”相会和牵手,母亲将不再孤单,而父亲也将不会是无依无靠。我甚至想像着父母相会的种种情形,乃至我们一家的来世今生,想着思着,泪不觉中又流了下来。

人生呵,看似漫长不见其终的路程,轻轻一抖便首尾合一了。就如同我们故乡的家。

按故乡的风俗,父亲的墓穴是要作为儿女的我们亲自看过并“暖”坟的。双亲合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合二为一,而是在父母的墓壁上留了一个小孔。据说是会话孔。我一直担心此孔是否连通两墓穴,以影响了日后父母双亲的交流和牵手。但愿,一生磕磕绊绊的父母,来世能风和日丽和睦相伴。

父亲是在锥彻心骨的病痛中,一遍遍求救无效后渐无了声息离去的!

父亲身患心梗、肺心病。因为有过至少三次“起死回生”的经历,所以此次,身为一个曾经的医务工作者,即使在发现父亲有休克迹象时,仍执拗地认为“死亡”与父亲无关!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从声音的消失到眼神交流的中断,到终于在千般无奈中中断了一切挣扎以至于目光全然混沌,我仍然充满敌意地抵触着医务人员关于“无可挽回”、“准备后事”的“宣告”!

然而,奇迹终没能出现。

我一直以为,如果不是我的疏忽,如果不是庸医无能加渎职,父亲应该会和以往每次一样起死回生的,最起码不会在如此痛苦中离去!

父亲临去前痛苦挣扎却呼救难应的一幕,就这样成一个不堪的定格,始终深深地折磨着我,使我在父亲去世后很久一直不敢提笔,更不敢放开思线在回望中和父亲对视。

父亲去了。突然发现,意识总在惯性地把酒、麻将、奶、水果、肉等父亲日常的嗜好,在周末、端午、中秋等特定的时刻装成一兜兜,待要拎起时,却发现没有了安放处。

瞬间明白了,沉甸甸地牵挂没有了。心头却丝毫无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原本滋养亲情、连线父亲的一个个温馨字眼,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稍有躲闪不及,立即狠狠地刺向心头,此一种感觉又岂是一个“痛”字了得。

更不堪的是:生命之根从此断离了!

通向故乡的路似被一道无形的鸿沟隔断了!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上,从此再也没有了守望的眼睛;那部写满厚重岁月、浓浓亲情、乡情的书,从此便无情被封杀,再也无从启开了!

原本还有“故居”之类的幻想的。希望曾经的岁月能有所寄放,曾经的亲情能有所找寻。

但梦幻很快就彻底破灭了。

院里的几棵桐树原本枝繁叶茂的,父亲去世后不足百日却突然死去了。也许是人祸,也许是天意,但无论怎样都证明了一点:没有亲情的呵护和簇拥,家是难以为继的。

“家”很快被卖掉了。为的是免睹物思人,为的是少一份牵挂。

与其说是卖掉,不如说是拱手送人。

1亩的院子,五间房,如果在城里应是一笔可观的财产。但在村里,卖掉的钱却不足城里1个人1年的最低工资收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家,一个从故土上被连根拔起的家所有的遗存。

父母及全家几十年燕子衔泥般累积而成的厚重岁月,蕴涵丰富的“家”,就这样瞬间化为了乌有。

唯一剩下的,是一个灯盏。

这是源自于岁月深处,和母亲的夜间劳作、和兄妹们相偎相依的童年连在一起的灯盏。我想,有了这个灯盏,往后的人生旅程中,轻拨记忆的灯捻,光明将会穿透岁月的隧道,把所有的亲情照亮。

关于遗存的分配。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嗣,且不论村里男嗣继承遗产的风俗,在老院,对老屋,哥拉土填坑,打坯筑基的是出了苦,因此我和姐妹们商量说,这笔钱理应给哥;但哥说,就那么个小窝,姊妹们都在里边暖过的,应该人人有份。

一个“暖”字,暖出了我两眶泪。曾经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于老屋的团团亲情顿时溢满了心窝。

哥如此一说,让我觉得拿到手的,不是钱,而是各自保管的一份亲情。

在脐断根离的无边凄楚中,亲情,使我们互相慰藉和温暖;此后,在遥遥寂寂的人生旅途中,我们将怀揣着这一份亲情,在各自的枝头以不同的方式描摹着根的脉络。

而老屋、小院,这灵魂的栖息地、生命的发源地,将被涂抹成另一幅别样主题的图画;原本轻启按钮便可回放的往昔,将被录进陌生的声音和主题。

“家”的故事在故乡的土地上从此画上了休止符;而故乡,则成了总在撩拨心弦却又不忍回望的梦境。

在我关于家的文章中,提及父亲的很少,偶尔说到也多以“父亲长年在外”代之。只有我知道,这几个字是深含着怨甚至恨在其中的。如今想来,对父亲,作为子女的我们有太多的遗憾!短短几十年的父子情缘中,除了物理空间之隔,和父亲,我们更多是心灵的隔膜和情感交流的盲区。平心而论,固然有父亲脾性方面的原因,但言迟语讷、个性拘泥的父亲,一路风雨飘摇、泥泞坎坷中走来的个中艰辛,作为儿女的我们又可曾设身处地体会过?

父亲是父、母系姊妹中最后一个离去的,因此,就我们这个家而言,他的离去,意味着一代人或一个时代的结束。

由于父子交流的局限,关于父亲的身世和历史,我们有许多认知盲区。只知道,父亲原属李家,其上有三个姐姐;在父亲落地时其母就去世了,无奈中李家把他给了同村的刘家。刘家无子嗣,先是收养了父亲,后又收养了从外地逃荒来的一个女孩,这样一来,父亲就有了两姓的三姐一妹,而我们则有了四个姑姑。

应该说,儿时的父亲还算是幸运的。刘家系地主家庭,虽已家道中落,但,毕竟使父亲在艰难中坚持着学业一直到走出农门,最终走上财贸系统领导岗位。

客观地讲,父亲是一个学术上聪慧但事务处理低能的矛盾体。如果专攻学术,父亲是一把好手,但组织协调和沟通应该是父亲的短板;即使身在领导岗位,也由于沟通的疏懒或局限,造成了许多不应有的误会和不快。表现在家庭中,则是语言沟通和情感表达的缺乏甚至障碍;在我们姊妹的印象中,父亲很少用言语表达情感和精神诉求;偶尔开口,寡而少的词句,似乎把亲情的成份都捋滤干净了。所以,父亲给我们的感觉,总是寡情淡意的;加之家庭事务处理中的不善与一惯的疏懒与拖延,使我们对父亲心中始终罩有一层薄冰。父亲的这些“短板”,在母亲去后25年间几任“继母”来而又去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或者说,由于另外一个个方向迥异的航标出现,父亲这个原本就不胜任的船长,在航程中更多了几份茫然和失误,使我们这个家更多了几份颠簸和飘摇,使父子间更多了几重阴云与隔阂。

所以,填在父子几十年共处岁月中的,怨恨占了很大的版块。尽管在此过程中,理性导引着我们姊妹,该做的尽量做,该买的尽量买,用姐的话说,母亲在时咱们小、能力弱,留下遗憾太多,不管父亲他怎样做,我们做儿女的一定要尽全心全力去做,以免日后后悔。话虽如此,如今悔恨仍然满刻心底。且不说,懵懂的少时,父亲是如何节衣缩食地为一家几口的温饱操劳;且不说,兄妹们求学就业中,父亲是如何前后奔波求人拜“佛”;更不说,老将至也,每每看到儿女们归来,其忙前忙后瓜果菜蔬为儿女们留着、带上的个中深情;更不说,病魔缠身后,为了少给儿女们添麻烦,父亲一次次忍着、瞒着,直至临终……

再不周全的父母与再孝顺的儿女,其付出与回报,也是海与滴水之比!

只有此时才更能体会“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

父亲,不求您宽恕,只求您来世祥和安福!

一位朋友的母亲在看了我写得有关母亲的文章后,边抹眼泪边说,谁生这么好个女,把当妈的写得这么好。如果在起初,这话会让我飘飘然;但现在,我却只有深深自责和内疚!关于母亲,我似乎已写了不少,但细想来除了追忆与怀念其实什么也没写。“有儿方知父母恩”,母亲对儿女海一样的爱,不为人母,怎能体会,又怎能书写万一!?可惜母亲早逝,终无缘让我以一颗母亲之心在感受母亲的同时,书写母亲,报答母亲;而母亲,不仅无以看到女儿对她任何文字形式的情感表达,连口头的表达也极少能听到。

忽然想起一句话,孝,是世上最不能等待的事。可惜,道理不是每个人都能及时悟到并做到的。所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也往往是一句空话,有多少“来者”能当事者清?又有多少往者不是在“悔不当初”中扼腕喟叹!

人间悲剧就这样一幕幕重复上演了不知多少代。

母亲的家史是母亲讲给我们的。据母亲讲,外祖父绵善温和,外祖母开朗刚强,家中孩子除母亲之外,另有1女2男;孩子虽多,但靠几分薄田倒也衣食无忧。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在母亲幼时,其姐、兄、弟便于19、17、11岁时先后离世了,这对于外祖父母、对于这个家的打击不啻于一次又一次山崩地裂;加之战乱,加之后来由于无男祠,家里又遭到同族人的欺侮;以及外祖父母去世后,又有房屋家产被抢掠等诸多是非,使得母亲早早就饱尝了人世间悲、愤、忧、苦等各种灾难。

我始终认为,母亲的一生是充满悲剧色彩的。娘家的诸种不测,地主成份的婆家,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合而成的婚姻,父亲的远在他乡和个性上的局限,都是命运之神冥冥中对母亲操弄和折磨。

母爱是伟大的。母亲的爱是以更多于常人的艰辛和付出为基垫的,因而更显其伟大!

在祖辈中,最需要提及的是外祖父。这是让我们兄妹能够感受到祖辈绵绵厚爱的唯一。尽管直接感受者只是懵懂岁月时的兄长。

外祖父之于兄长,常使我眼前浮现出高尔基笔下被外祖父拥坐于膝上的童年。一盏油灯下,外祖父把兄长环抱于膝上,“狗儿”、“宝儿”的昵声叫着,“冷呀”、“热呀”的问候着,“山川日月”地悉心教着;那是世态炎凉的人世间温馨得令人陶醉,令人融化的一幕!由于多数的时候,祖孙俩都是两隔于8里路之外。为此,外祖父会常常因为攒了一个馒头、一块点心、一个鸡蛋,专门走几里路送来并看着外孙吃下。偶尔因为外孙的调皮捣蛋象征性轻拍一下,他会在耿耿于怀、惴惴不安数日后又专程跑来,边抚摸边偷抹着泪问些“还疼不疼”之类的话。外祖父是位饱读诗书的儒者,除了惜孙如命的日常点滴之爱,他还为兄长留下了兄长未能记其名的许多线装书。可惜,年幼的兄长无以承载如此重托。那些饱含着祖辈厚望的书,连同外祖父的绵绵厚爱只能在追忆和想像中了。

曾经和兄长谈及在洪洞大槐树下寻根祭祖的一幕。我说,我当时很为把自己置身刘、李哪个支脉迷茫,哥说,他最想溯杨姓一脉而上。我想,母亲而外,是外祖父将这一支照亮了。

外祖父,杨维汉,1890年生于山西省绛县安峪镇安峪村,1961年故,享年71岁;

父亲,刘德宾,小名新胜(音),1935年阴历6月18日生于绛县安峪镇永乐村,故于2011年8月4日,享年76岁;

母亲,杨玉莲,小名雪儿;1934年阴历4月初7生,故于1986年7月1日,享年52岁。

字如灵位。

在此,让我点燃心香,向着父母,向着生养父母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养育我们的故土,深深祭拜!

别了,我的至爱双亲!

别了,我曾魂牵梦萦的故乡的热土,愿你以更敦厚和宽广的胸怀,护卫我所有亲人的亡灵,守住我的一方梦境。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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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主编谭文峰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
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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