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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70年护秋

 谭文峰sdqtneyj 2021-03-15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发表并获得全国性奖项。





70年护秋


大个张灵小安排好妹妹弟弟们睡下后,提着马灯走过官道沟在大槐树旁边一拐,朝秋所叔家去了。
晚饭后,队长安排了第二天的农活后,累了一天的社员们便一窝蜂似地散了。灵小走在后头,瞌睡蛛网似地罩入脑仁,凉风一吹,倔强的呵欠扯得耳根发酸,他双手从下巴抹向额头,晃晃荡荡朝家走。猛然,后腰被人捅了一下,一扭头,队长千祥递过一盏马灯,压低声音说:灵小 ,从今晚开始,安排你与秋所护秋。电棒没电了,明晚再跟保管要。你捎带告诉秋所叔。灵小一听睡意飞溅,意识全给高兴挤满,怔怔地看着队长离开,也没想起说一句感激的话。因为,护秋要多挣工分,在年底前还要多分劳动粮!灵小一下来了精神,很快跑回了家。
弟弟在炕上已睡了,妹妹却在窗台上打瞌睡,见他提着马灯进了屋,奇怪地问:哥,拿灯做甚?
他说,要去护秋。你、你咋还不睡?
妹妹说:哥,老师布置写作文:《我的家史》,你给俺说说咱的家史吧。
灵小心头一沉。家史本该是长辈讲的,可爹娘丢下他姊妹仨那年,妹妹八岁,弟弟三岁,他十五岁,家史怎么说得上来?他好像听娘说过,爹扛过长工,后来又下窑,解放后分了土地。别的啥也不知道。妹妹说,这写不了几句,太少!妹妹上四年级,在学校成绩很好,常受老师表扬。灵小觉得她就是家里的希望。看着妹妹着急的样子,灵小说,好妹妹,明天我问问人再告你行不?
妹妹点点头。见灵小拿了点马灯的火柴要走,就说:哥,你等等。说着便端过一碗“胡嘟”来:哥,是剩下的,你吃了吧!看你晚上饿。
爹娘死后,先是婶子邻居们过来教他做饭,妹妹上了四年级后,便也慢慢学会了做饭。这些年来,粮食生产要过“黄河”超“长江”,捎带割资本主义尾巴,地里除了种玉米外,基本没有了小杂粮,一年的口粮只有四百斤,还是从场上刚刚打下的湿玉茭。家里后生多的便吃不到头,又不让到外村去买。有一回村里的秋文把买到的粮食装入新买的棺材拉到村里,满以为没事,还是被发现叫到戏台上好一番挨斗。说是故意给学大寨先进村脸上抹黑。人们吓憷了。灵小个子大,粮食总是吃不到头。一个大劳力,白天干活,吃不饱咋能行,他干活不会偷懒,有一回还昏倒过。大婶告诉他,口粮要省着点吃,要在瓮口省,在瓮底省就迟了。还告诉妹妹,早晨吃粥要间配开,有的要吃稀,有的吃稠……可是妹妹弟弟都是长身体,怎么能让他们吃稀的呢?去年,还是秋所叔跟大队陈书记求情,给他借了一百斤玉茭,将就到年底。借的粮要在今年还,眼下已经到了秋天,看着瓮里的玉米面一天少天,可真是愁呀。妹妹跟他一样,挖出来做饭的玉米面,总要在瓮壁搕去一些。早饭让他吃稠,她自己与弟弟却吃稀。把他急坏了,他叮嘱妹妹说:哥是当大,妈临死时把你俩托靠给我,可不能这样?要吃啥都吃啥!妹妹眼里噙着泪:哥,俺俩全凭你养活哩,你吃不好就挣不来工分……灵小在队里干活,中午要挑饭。一端起饭,他就惦着家里妹妹弟弟,不知道他俩能否吃饱。饥饿与担心便像影子一样粘着他。今天派自己护秋,给了他信心与希望,多挣的工分折些劳动粮,还能抵掉些借粮哩!
灵小把碗放下。他知道今晚“胡嘟”做的并不多,他盯着妹妹:又是你没吃吧?
妹妹说,咋能不吃哩,是弟弟吃了姐拿来的窝头才剩的。黑夜你睡不上,吃了吧。
灵小心里一阵滚烫。妹妹说的姐,是秋所叔的侄女,叫存凤,比他小三岁,时常过来照看妹妹,有时就还暗暗从家里捎些吃的,可她家连老带小也是七八口人呀。
灵小拍拍妹妹肩膀:哥不饿,留着你明早吃吧,说完便安顿妹妹关好街门,自己提了马灯朝秋所家去了。
  
秋所叔的年龄比灵小父亲小二三岁,曾是二队头任队长。与村里的书记在一块当过兵。当队长时,社员们都憷他,说秋所天生有镇人的骨头。不仅各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底清、会管人,能掂调营生从不会窝工……全村八个小队,他带领的二队,打粮食、分到的口粮、蔬菜是全村最高的。秋所的精干闻名全村。他穿的衣服哪怕打着补钉也是整整齐齐,浑身不带个饭迹。按理说,干庄稼活,成天跟泥坷垃打交道,汗一把泥一把哪有个干净?可秋所就是不一样,掏大粪也不怕能溅上一个点。脖上常围块毛巾,可不是陈永贵那样的围法,哪天也是白生生。人说是他的精干是老婆精干,她邻村土岭头村的娘家也是出名的精干人家。秋所没儿子,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可惜老婆在前几年生病说殁就殁了。埋殡了妻子,秋所瘦了一大圈呢,辞了队长的职务,一个人过。
秋所叔的屋里灯亮着,秋所叔却不在。是他女儿在屋里正拆洗褥子,她告诉灵小,她爹到了陈寡妇家去了。
灵小转告了队长的意思后说,嫂子,我不等俺叔,先走了啊!


灵小点亮马灯后,出村朝西走。护秋的任务都知道,就是晚上在二队地的边界绕一个圈,在庵子里睡到第二天一打早,再转一圈。自从那年出了人命,护秋便不准用枪了。搬山填沟平原的炮声早把野兽们吓得不知跑哪里了!天天抓阶级斗争,那比枪口厉害着哩!人心都紧拘拘的,谁敢偷秋?
天上的云彩一团团,月光透出来,山坡与沟壑像泡进稀牛奶里。秋虫在草丛间吟唱,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喘一歇的驴叫声。
灵小知道护秋两个庵子的位置:一个在东沙坡—罗锅队长与千祥曾经睡过的;一个在西边的老坟坪。两个相距大约一里地,老坟坪是村里学大寨开始后防止分散采坟占用耕地而集中埋死人的地方。灵小爹娘的坟就在边上。
灵小沿着护秋的路先向西边绕,先看看哪个庵子好歇息。等秋所叔来时,就能睡觉了。到了老坟坪对着的庵子,他把马灯伸进去一看,谷草倒是铺着些,可潮气很重,便退出来,朝坟地走。坟地左边是石峪村的地,右边是土岭头村—它属另一个县管辖。近几年,石峪村闺女因躲避自村的强度劳动,便嫁到那边做媳妇。听她们回娘家说那边村里口粮够吃,杂粮呀菜蔬花样多,没有挨饿这回事。灵小打心里羡慕生在那村的人!也遗憾挨这么近的两个村就有的挨饿不挨饿的区别!一想到挨饿,灵小的肚子便开始叫起来。这个肚啥时候也是这么灵验!就像警觉的猫先能闻到腥味一样,一说到吃呀饿呀的,就先叫起来,压也压不住!吃起来仿佛没有个饱,有一回给大队装粮,食堂管饭,他一起吃了八个馍!从小到大,饥饿钉入他的灵魂。六零年,他与娘一起刨过马奶,剥过榆树皮,上树捋过榆钱,有一次为了够一串榆钱,压断树枝跌下来,左胳膊上还有道伤!……他亲眼看到离他家不远的老人吃白干憋死的样子,现在想想都怕人。那几年是因为遭灾才饿,而现在,打的粮食这么多,还是吃不饱……
天上的云彩淡了许多,月亮像贫血人的脸。田野里静静的,唯有秋虫还在不知疲倦奏着交响曲。看着那高高低低的坟堆,灵小眼前浮现出娘临死时的样子,她躺在炕上,一只手无力地垂在炕沿外,轻轻地叫着他:灵小,你……娘……娘看着他,再看看弟弟妹妹,眼里流出泪,努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灵小知道娘的意思,他含着泪伏到娘耳朵前说:娘,你放心,俺拉扯不大妹妹弟弟不找对象,娘听了半截便闭上了眼睛。手依然指着弟弟妹妹……安葬娘那天,他三人跟着娘的棺材一路来到这里,村里的人谁看了都忍不住抹泪……
灵小转到了东沙坡的庵子。这里果然比坟地边上的庵子要大些,而且架子上的谷草既多且厚。灵小吹灭马灯,躺在上面等秋所叔。
月光朦朦胧胧地照进来,秋虫鸣叫也低了很多。有时刮过一阵风,干透的玉米叶子发出哗拉拉清脆的声响,像是一群人朝玉米地哩钻。要是在以往,或者再小四五岁,让灵小一个人在这里睡,打死他也不敢。现在狼是没有了,至于说鬼,他才不信呢。因为,村里黄龙山顶的那座庙,墙上画着好多鬼怪,红卫兵们说拆就拆得光光的,斗四旧,有人还钻到老坟坪墓葬里拿了死人烟袋嘴吸哩!不是没有一个被鬼叫去的么?
不一会,灵小的肚子又叫起来。饿的感觉袭上来。开始还能忍着,到后来,越叫越响了。他揉着骂道:你是咋哩,就知道个叫唤!晚上让我安省安省好不好?
灵小眼前浮现出妹妹端给他的那碗“忽嘟”来,心里一阵痛。在别人家,像妹妹这样大的孩子正经还在爹娘跟前撒娇哩,而妹妹却已经在给全家人做饭了!
秋所侧转身对着庵子外。这里正对着玉米地,密匝匝的秸杆像一堵墙,干透的叶子已经耷拉下来,半腰上的玉米穗尖挺着,萎缩的红缨像头发一样低垂,有的穗子撑破了外面的皮,露了金黄的颗粒。灵小已经闻着了它的味道,要是能磨几穗,足够让妹妹弟弟吃上一顿新鲜玉米面窝头!他的口水涌上来,又咽了回去……不想了,不想了,越想肚越叫唤!
灵小干脆坐起来。奇怪秋所叔为啥还不来?陈寡妇男人因病先她而去,她带过来的前房两个儿子都结婚分开了过,只有后来生下的儿子虎小跟着她。也是因为饿,陈寡妇在去年秋天夜里扳玉茭给儿子吃,被护秋的人发现。当时护秋的是秋所与元堂。元堂并没有认出陈寡妇,就喊了一声,陈寡妇害了怕,赶紧朝家跑,元堂便追,当他知道是陈寡妇后便也不再追。陈寡妇娘家是地主成份,怕挨斗,便在第二天早晨跳了井。她成了石峪村在护秋季节死去的第二个人……秋所叔今晚到她家有什么当紧事哩?
灵小睡不着,肚时不时地叫。他想秋所叔不来,没人管我,我的成份是贫农……接下来的念头一出现,就像点着了的火,烈焰熊熊地在心里燃烧,肚也趁机往里添油,血液直朝脑门涌:是呀,我咋这么死相,这么多的玉米,扳几穗在火里烤也能美美地吃一顿呀!还肯让肚子受这份罪!灵小兴奋地两手微微颤抖,仿佛已经吃到了玉米似的,他点亮马灯,走出庵子。进入玉米地。
当他把手朝了玉米穗伸去的一刹那时,却冻僵似地怔住了。不能在这里!对着庵子扳玉米,这不是明明告诉人是护秋的自己干的吗,哪一个偷秋的敢在这里下手?灵小直骂自己傻!
他又回到了庵子里,盘算到哪里生火适合?想了好几个地方,都不妥当。别的地都在坡上,一生火就有火光,坡正对着村里……在地边,玉米秸杆几乎干透,万一引着可就出大事!要在开阔些的又挨不着秸杆地方烧。割玉米秸杆当柴烧比扳玉米目标更大!只能找枯死的树枝,目标小也容易燃熟。灵小想到了那片坟地。那里地势低,窪地下有条小溪,小溪边上有不少枯死的椿树与柳树枝,冬天干活休息生火取暖时他找过柴。他提着灯,走了几步,后来干脆把灯吹灭,放回到庵子里。要是秋所叔来了,看到它就会在这里等着自己。灵小加快脚步朝了坟地走。想着就能吃到烧熟的玉米,他的思维活跃起来。
云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光,月光全部露出了脸,天空中围着月亮隐隐约约有一个圈。圈子还有一个豁子。老年人说,无口的圈叫雨圈,有口的叫风圈。看样子,明天就要起风了,现在生火就怕风,窪地里正好能烧。
灵小很快从小溪边捡了一抱粗细不等的干树枝,犹豫一下,还是放到了娘的坟前头。人们上坟不是要拿供品吗,这玉米也就是给爹娘的吃的!如果有人发现,俺就是趁护秋给爹娘烧纸哩。娘!你是饿着走了的,俺也让你尝尝新玉米……
有了柴,到那里扳玉米?心再次提起来,怦怦直跳。他马上想到死去的陈寡妇。村里知道了,肯定要斗争的!那是会败大兴的!回吧,回吧!灵小,你不要冒这个险了……可是刚一抬腿,便又看到妹妹的脸,灵小又立住了。他犹豫着,散漫的目光游移着。蓦然,眯朦的月光下,坟地右边山坡下的一片地勾起了他的冲动!啊,啊,我咋就没想到呢!那是邻村土岭头的红薯地!为何不挖了它烧着吃!灵小飞快地奔向那边。草丛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杂草划破了脚面,他也感觉不到,趴上地堾,扑入红薯地。好稠好稠的红薯蔓呀!想必是由于这里靠近小溪,能够浇上水,红薯叶子黑魆魆的,有半腿高。红薯不算粮食产量,石峪好几年未种了,自然灵小好几年没吃到红薯了。娘活着时为了给他们姊妹们解馋,特意在院子里生了柴火,把红薯放入,火快灭时,八吃八吃的声响在火里爆响,娘拨拉出一堆,笑着说:馋猫们,快吃吧……由于烫手,他与妹妹们,在手里一倒一倒地凉着,边吹边扳,香味扑鼻……想到那情景,灵小的口水涌上喉咙。他用手在红薯蔓下摸着主根,地面被隆起,撑开了一指宽的缝,手指插入缝里,便能摸着;用手一挖,一个硕大的便拽出来……不一会已经有一小堆。够了,够了!连弟弟妹妹的也有了!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却是在脑门那里响,他本能地抓起衣服下摆,把红薯们兜在怀前,返回坟地。秋所叔来了咋办?干脆现在就把红薯送到家里最保险。可万一碰上人……对,现在先藏到一个地方,等有机会再生法带回家去。藏哪里好?即便埋好了,还有没有机会来这里找?红薯离开蔓过不了几天会烂掉。还是先烧着吃!烧熟也许烂得慢些吧!他把红薯放下,点着了火。由于全是干柴,很快就引燃了,他把红薯朝火里扔。扔着半截,灵小停下手。他在这里吃一个妹妹弟弟就会少一个!又一想,可这么多也一下带不回去呀。自己在这里吃了,明天早上会少吃粥,那不也是给妹妹弟弟省下饭了吗?他又开始往火里扔了。
火苗升高后,照着他脸庞。蹲着的身影投射在庵子对着的土坡上,来回晃动着。周围的玉米秸杆也照亮了,更远处的景物在月光下依然是浅灰色。他不时地用树枝挑动着柴禾,增加着空隙。人常说人要实,火要虚,就是这个道理。只有快烧成木炭状的火把红薯盖住才会烧熟;仅靠大火急烧,只能烧焦了皮,不会熟!火光中,他又看到了妹妹弟弟兴奋的脸蛋,他们都非常想吃红薯!
随着时间的推移,灵小心里开始不安,他不时回头朝不远处的路望,生怕秋所叔出现。想快些让红薯熟了,又怕延长时间。不能再烧了!灵小从火里朝外拨拉红薯。他先留了四个在火边,然后忍着高温的炙烫将其余的再次兜入怀中。快速埋入坟地边的草里,记住位置,回到了火边。
灵小终于吃到了红薯!那香甜味连同记忆一起吃入他的嘴里。他的神经在跳跃着。可是由于出火太早,红薯没全熟,里面还硬硬的!可这比起饥饿来简直算不了什么,就是生吃也能!他一连吃了三个!他对肚子说:你再叫唤,再叫唤!当他拿起最后一个时,发觉它因个头小而全烧透一捏就软。他没有舍得吃,再次把它埋到坟地边的草丛里……
当他返身正要朝东沙坡走时,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手电的光一闪一闪的。是秋所叔?他紧张地站起身来,把余火扑灭,因为,红薯的味会传的很远……再去看时,手电光却又看不到了。
灵小赶紧走到路边不动,他想等秋所叔过来时再假装着迎上前。不过,好大一阵功夫也听不到脚步声。再等等,还是听不到。他想,很有可能是秋所叔朝东沙坡庵子去了!灵小长长地出了口气。开始放慢脚步朝前走。
走了半截,又停下。他怀疑自己身上的红薯的味会不会闻出来?
他边走边扑打着衣服,然后用舌头把残留在嘴里的红薯舐净,大口地张嘴吸气,吹气,心想就是吃了十个,气味也该跑净时,便加快了速度。
到达庵子后,果然秋所叔已经躺下,打开了呼噜。这么快就睡着了?这让灵小怀疑刚才看到了手电是不是秋所叔?就着月光,秋所叔竟然把外头的夹袄脱了叠得方方正正放在一边。上身只穿白粗布衬衣,他总这么精干!灵小轻轻地叫了一声叔。秋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灵小,你真老实,快睡吧,明早还要回村动弹(干活)哩。
显然,秋所叔误以为他刚才绕圈护秋了。灵小悄悄躺下,他真有些瞌睡了。
两个护秋者在秋日的庵子里一长一短地打起了鼻鼾。


灵小被外面的一声枪响声惊醒了。
谁在放枪?会不会是邻村土岭头护秋的?他真有些后怕:昨晚要是被他们逮住就败了大兴了!灵小起身出外尿了一回,看看东方天色依然很暗,便回庵复又躺下,惦着那埋着的红薯再也睡不着了。啥时才能带回家?可千万不要烂掉!明晚来,提前穿上有内衣衣兜的上衣……可咋就能避开秋所呢?相反明天一吃过晚饭两人就要在一起。还不如趁秋所叔现在睡觉的当儿,跑着把它送回家,然后再返回来。能赶得上!回村也不可能碰人,我从院墙跳进院……灵小开始试探着往起坐,不料谷草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是把秋所惊醒了。他问,灵小,你咋又醒了?
灵小说,叔,俺想撒尿。
秋所说,你刚才不是出去过一回?昨黑夜吃啥来,尿咋恁多?
灵小一惊,秋所的觉轻着哩!刚才我出去他全听见了!灵小说:吃稀粥来,喝了两碗哩!其实昨夜他只喝了一碗粥。
灵小下地出去尿了回来说,叔,你睡吧,俺出去转上一圈!
秋所叔一听扭过身:去什么去!还早着哩!给我把烟袋递过来,要去我去;昨黑夜你转了一回,今早该我了。
灵小说,叔,俺年轻,俺去吧。
先躺会!忙个啥?天还早着哩。听着秋所叔的话,灵小把烟锅递给秋所,秋所翻了一个身,脸朝下,伸着胳膊在荷包里装好烟,他对灵小说,你带火了没?
灵小说,带着呢!便从衣袋里摸,这一摸,却没有找着,灵小便有些紧张。丢哪了?秋所坐起来,随即拿了身边的手电,在谷草里找着了,点了烟,复又躺下,抽起来。庵子里便有了一股浓浓的旱烟味。
秋所说,你睡不着,干脆咱俩说说话吧。
灵小的“计划”彻底破灭了。他问,叔,你昨晚到陈寡妇家做甚了,我叫你没在?
秋所叔长出了口气,:唉,你才不知道呢,陈寡妇小儿子虎儿,昨天后晌,饿了偷吃了他大哥的一个窝头,让她嫂发现了可就一阵好打,虎小跑到俺家不敢回家,多亏了俺闺女在,我黑夜让他吃了饭送他回家,虎儿说了啥也不敢回。孩子哭着叫我大爷,要跟我到我家里,他是怕哥再打他。看着他可怜的样子,我心可真难受呀,我跟他俩哥说了,虎儿到底还是跟你们是一母所生,又是当小的,不要打他,等到了秋天一分粮,就把娃接到我家里。唉!他那俩哥,看样学样哩,再加上老婆的舌头,身上的仁义连你丢了的皮毛也没有!按理说,小弟弟没了娘,他俩都成了家,照顾弟弟是当大的本份,可谁也嫌弃虎儿,这个说虎儿吃的多、不顺眼,那个说虎儿肚大。可怜见虎儿抱着我的腿央求我,扯得我的心好生难受。要是在以前,我不收拾那狗日的哥嫂们才怪!可又一想,我一走,他们又要在虎儿身上撒气,只好按着火气,好歹熬到秋天分粮……你说,人呀,肚子饿了啥也就不顾了!你说虎儿她娘,一个多好的人,可是经不起孩子们的饿,就走了那步!也是她命不好,那天晚上要是我跟元堂调换了朝西转,不一定就能碰上,就是碰上也不一定去追。这年月,人但凡有办法谁还做那事!……再说,斗就斗吧,你咋去寻了那无常……留下虎小受那没娘的罪……
灵小这才意识到秋所叔为什么来迟的原因。他问:叔,你跟书记是一拨拉的人,听人说你与他一起当过兵,你不能劝劝他?这几年咱村里的粮食也不是不够吃,多给社员们分些起码能够吃饱呀!
秋所叔叹了一口气:我可不是说了他一回!人家是书记了,思谋的是向大寨人学习哩,多打粮食为国家做贡献。贡献越大越好。粮是该交国家,可也得让百姓吃饱啊,过去给地主老财当长工,也没让饿肚子。这人一饿肚子,还人吃人哩,………我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反说我没觉悟!
灵小再一次感到秋所叔那慈善的心。灵小说,叔,去年多亏你替俺家借了那一百斤粮,要不……
别说了,叔还能做个甚?还不是凭着跟书记这点关系,可我看以后也不灵了……好了,不说这个了,灵小,你也老大不小了,说媳妇的事,也要放在心上哩,我知道你是抚养妹妹弟弟,就不谈这事,这也不对。存凤是俺看着长大的,她有心,你好歹也不表个态,这可是你的不对了!
一提这事,灵小便说,叔,俺不说!俺记着娘的话哩。
秋所叹口气,灵小,要听叔的话,要赶紧说个媳妇哩,除了爹娘,媳妇就是你最亲的人哩!也是陪伴你一辈的人哩。知根知底的疼你、掛你,现在哪怕是烦你骂你也愿意听……你才不知道哩。这不,你婶已经走了几年,你叔我白天也是有说有笑的,一回到家里,心里头那个凄慌……秋所叔说到这里哽噎起来……
灵小劝说道:叔,别难过,好歹你闺女常来照看你……
是哩,是哩……朝你说道说道,心里好受些……
这时外面轰地一声枪响!两人停下了说话。
灵小问:是谁在放枪?
秋所说,还能是哪村?土岭头村。晚上不,总是在早上出来护秋。
灵小问,他们村,也要护秋吗?
唉,这形势变得快哩,是比咱村强些,去年我护秋就逮住过他们两人哩!
灵小一惊:后来咋处理的?
秋所说,能咋处理?都是邻村上下的,放了!警告他不能再来偷!
秋所叔心多好的人呀,红薯的事告不告他?不不不!他放过偷秋的,不能说他保护偷秋呀,我一说,秋所叔以后咋看我?况且,护秋的偷秋,这是错上加错!听母亲说过,在他担任队长的那几年,尽管不挨饿,可有个别胆大的妇女们在秋天回家,总要怀里揣些眉豆角什么的,也不好搜,秋所知道了,便让妇女队长专门在场边等着,一一挨身搜。
秋所朝外瞅瞅坐起来穿衣:走吧,咱俩各人转半个圈,你往西转,我往东转,碰了头,就回家。
两人走出了庵子。


天已大亮,东面天空有了火烧云,那红色像是刚刚从宰杀的猪脖子流出的,在天边越拉越长,越拉越红。鸡叫声一阵阵从土岭头那边传过来, 月光与曙光已分辨不清。淡淡的雾气在玉米地边坡上漫下来,像是飘动着的白云。在沟里,天色还是灰濛濛的,在前头不几步就大看不清。
灵小朝西走,快到坟地时,在前面响起了说话声。他不由警觉起来。偷秋的?灵小听出是起码有两个人,在说话,而且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故意停下来。一会,声音又没了。他又朝前走,刚一拐弯,看到不远处几个走过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杆猎枪,边走边在地上瞅着什么。
看到了枪,灵小断定是土岭头村的护秋的。可这边已不是他们的地界了呀。
没容他多想,那几人已经走到他前面约十几步远的地方。他们也看到了他。
站住!前头那人平端起了枪。眼睛却在朝他的两脚瞅。
灵小说,干什么?
那人问,这么早,你来这里干什么来了?
灵小说,我是石峪村护秋的!你们—?
拿枪的那个胖胖的人笑笑:我们也是护秋的。放下枪,狐疑的目光看着他的脚:把鞋脱下来!
灵小莫名其妙:脱鞋干什么?
那人笑笑:你自己心里知道!
灵小也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强硬地说,谁敢过来脱?
灵小的大个子让那人吃了一惊,不敢上前。
不过胖子话可不软:刚才我们村挨近坟地这边的红薯被人偷了,我们跟寻着脚印过来了,是胶鞋底印;你穿得正是黄胶鞋,要解除对你怀疑,你就跟我们去对脚印!
这一说灵小便心虚。肯定是他把脚印留在了红薯地!他说:笑话,要是别人与我穿着一样的鞋你咋分清?
不可能!是新脚印,紧挨着坟地!走吧伙计,对不上,你就清白了。你们是学大寨的先进村,按理也不会偷邻村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不过,是不是,看一看就清楚了。
灵小便紧张起来。其实一对就准!红薯地马上就会露馅。他说,我不去!扭头往回返:可是已经迟了,两个人猛然从背后扑来把他按倒在地,迅速地把他左脚上的鞋脱下来。灵小知道他的鞋的重要性,那就是证据!要让他们抓住了,肯定会向村支书反映,那可是败了大兴了!不仅是在自村,而且会传到邻县去!人们会说,学大寨的先进单位,竟然会偷邻村的红薯!书记会加倍惩治他!批斗是轻的,那妹妹弟弟在学校可就……他拼命地扑向前,想从那人手时抢回他的鞋。两人在地上撕扯着。对方毕竟是两个人,他的鞋被抛向胖子。
胖子接了鞋,灵小再次冲过来,还要夺,胖子便把鞋扔给灵小:穿上吧。穿上再跟我们走!说着折了一根旁边的草茎,躬身朝灵小刚才在玉米地脚印比划着,那脚印很深,边缘很清晰,比好了,看看一边站着的灵小:你越怕脱鞋越说明你心里有鬼!他把草茎掩到耳朵上:这政策想必你是知道,全国都一个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想从宽处理,你就跟着俺们到红薯地里走一趟。你要不去,我们会到你们村上找人说话!单凭你这个头也会认出你。是跑是跟我们走,你看着办吧,说完把枪一扛,招呼另几个人:往回返!
灵小在那儿木头一样地立着。跑是跑不掉的,他在拿着主意,是被他们抓着到土岭头村?还是让他们到石峪村…… 经过选择,跟着他们到了坟地。
胖子手里拿着那个草茎,在地上比划着:没错,一般大的脚印,一点没错,绝对错不了!
另几个人走向坟地,有一个大声喊,队长,快看,这里有烧红薯的印子哩!瞧,瞧……这里,这里,还有红薯蔓呢,这脚一样样的!噢,这里还有一盒火柴!
几个人逼到灵小跟前。胖子问,大个子,再嘴硬?
灵小脑袋轰然一响,他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胖子说,呆什么?起来,老实交待,你都挖了多少红薯?除了你烧着吃,都倒腾到哪里了?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灵小便到远坟地边草丛里,把十多个红薯抖出来。
刚才那个与灵小抢鞋的人哈哈笑着说,你这望柱,刚才嘴硬,现在没说的啦,走吧,回俺村游街吧!然后对其他人说:咱们今天收获不小,逮着了学大寨先进村的贼!
胖子拍拍灵小肩膀:走吧,这是躲不过的!要不送到你们村去?
灵小一下子跪倒地上:大哥,饶了俺吧,是俺家弟弟想吃才…
谁不想吃?想吃就偷呀……人参好吃,去哪偷?咋不偷你们村的?走,起来走!
正在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了咳嗽声:这、这是在作甚?
人们一扭头,是秋所走过来。他看看地上的灵小,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当他看到那个胖子时,大声说,这、这不是二柱?
胖子也认出了秋所:大姐夫,你看,他把俺村的红薯偷了,除了昨夜烧吃,还有这么些,也太不像话了。
咋?是我让他烧来着,我也吃来着,咋?,你大义灭亲,把我也逮回去到你们村游街?
你,你看你……胖子有些不好意思,支吾着,也不是说非要,他刚才死不承认么……
秋所说,你咋没个同情心?你知道不知道,他早就没有了爹娘,家里有一个弟弟妹妹,他成天干活,吃不饱,饿着肚子也不敢跟村里借粮,他为了给妹妹省吃的,曾经饿昏在地上……他接着把灵小父母早早去世的情况讲给这几个人听。
胖子不再吭声了。另外的两个人头扭在一边。
秋所说,二柱,你回去要是不好交待,就直接告诉你们村的书记:我抓着了俺姐夫,就是那个俺才死了不几年的姐姐找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偷的秋!我姐死了,还认他姐夫做甚!为了咱村,我可是六亲不认……
你再捎话给你们书记,就说在去年,我这里也抓住过你们的偷秋的,他们的名字—秋所的目光朝胖子身边的两个人看去。两人的目光像碰到刀尖一样赶紧避开。
胖子已经从姐夫目光中读懂了什么,扭头赶紧对他俩说:快!把红薯放回地里埋好,赶紧回村!
几个人相继消失在红薯地后的小道上。
灵小脸上挂着泪:叔,今天多亏了你……
秋所说,没事,快走吧,赶紧回村,再迟了村里动弹的人就出来了!
俩人回到了庵子里,灵小拿起了马灯就走,秋所叫住了他。
灵小问:叔,还做甚?
只见秋所从干草下拽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了灵小:给!装在怀里,回家给你妹妹们做顿玉米面窝窝头!千万不要叫别人看到。
这、这……灵小不敢接。
秋所说,我也有哩,说着拍拍胸前。
两人走出了玉米地,秋所在前,灵小在后。
在官道沟那儿,两人分手时,灵小看到,秋所叔没有朝自己家走,而是拐向了陈寡妇家。
此时,东边的山上的云彩已经从暗红色变为浅黄,山坡与田野被燃成金色,官道沟岔路口的那根槐树浑身透亮……
    
【注释】
①忽嘟,是指当地一种搅了少许菜的玉米面稠粥。
②指千祥在60年护秋时用火枪误将自己的亲弟弟打死。见小说:《60护秋》。
③白干,即当地一种用来刷墙的粘土,挨饿时人用它充饥,多吃会致死。
④望柱,是指坟地边界的石头柱子,比喻人的个高且直而木的神态。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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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文学奖”、“季度人气奖”公告

 
1、本平台决定从2020年4月1日起,设立“年度文学奖”,评选规则如下 :
一、年度文学奖: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发表的文学作品,均可参与评奖。
二、奖项:
1、“年度好小说”1名,奖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奖金1000元。
3、“年度好诗歌”1名,奖金1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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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评委评定,如无作品符合评奖要求,获奖名额可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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