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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伊绯:纪念罗兰·巴特逝世40周年

 置身于宁静 2021-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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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26日,法国作家、符号学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逝世40周年。

1980年2月25日,法国作家罗兰·巴特从密特朗主办的一场宴会离开返家时,于巴黎的街道上被卡车撞伤,一个月后伤重不治,逝世于3月26日,享年64岁。

2000年,罗兰·巴特逝世20周年之际,我首次接触到他的著作(中译本),深感震撼,深受影响。诸如《神话》《恋人絮语》《写作的零度》《符号学基础》《符号帝国》《文之悦》等等,之后近十年间反复研读。

2005年,写成《丹亭遗梦巴特锋》,尝试用符号学方法切割与重组古典汉语场域,选取了中国明代剧本《牡丹亭》作为试验文本。

2013年,以《丹亭遗梦巴特锋》的思想基底与路径,拟作《听园》一书,竟获出版。

2015年,罗兰·巴特百年诞辰已至。拟将旧稿《丹亭遗梦巴特锋》全文纳入《在巴黎》书稿附录,寻求出版未果。

20203月26日,翻检旧稿,摘选《“寻梦”十三记》一章及2015年所作“前言”部分,发表于此,纪念罗兰·巴特逝世4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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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亭遗梦巴特锋

——关于昆曲的符号学笔记

肖伊绯

从法国归来时,顺道去了杭州。西湖边、雷峰塔前,一派人工布景,一腔怀古臆想。西湖边的咖啡馆多过了茶馆,雷峰塔的金漆新灿灿晃得人眼晕。

从印度归来时,又辗转去了苏州。湖山里、园林中,些许旧庭院、新泥漆,只不过残留着一些古典符号,引得那些原本永在园外过活的常人,频频笑颜入照。

忽尔觉得烦燥。法国、印度;杭州、苏州,似乎都只能蜕为语言学意义上的符号,着实与中国当下的生活本身无关。离开苏州前一晚,见网师园里灯火阑珊,惊异之中,闪身入园。就在美国人全结构移建于博物馆中的那个“殿春”前,颇具符号嫁接意味的事件再次生发原是一帮昆曲票友,正在吟唱《牡丹亭》。《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此刻,古典符号在现代吟唱中还魂复苏,夜游园者(如我)为之一惊。

之后,找到《牡丹亭》全本一一看过,忆着那网师园中的曲声,摘录出曲词中若干个诡异的词语,或可为我这一场法国——杭州、印度——苏州的符号之旅,归结出一组断章了。还得申明的是,仍然是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让我对昆曲——这一中国文化象征的符号学意味,兴致勃勃并跃跃欲试。这组笔记虽未必切中中国语言与符号学的真谛一二,虽可能纯粹的是一己梦话,可毕竟是凭借着巴特符号学的锋刃,试图为一部中国古典剧本切削出粗显的后现代轮廓来,因此,将这组笔记命名为“丹亭遗梦巴特锋”。

回想起来,这组笔记原作于2005年晚春。时值罗兰·巴特九十华诞,兹以其符号学视角与零度文本方法,读解《牡丹亭》昆曲文本的词汇。当时草拟了6章,汇 录于此。这份东方视域的戏曲符号学理解文本,共记取50个典型的东方戏剧词汇,以此向这位追慕已久的符号学大师致敬。

如今看来,这份10年前的旧稿,天真得如同梦话。由于对昆曲用词吐音的完全不了解,以及对苏州方言与曲词衍变的无知,仅仅凭借对符号学方法论的一知半解,就自我陶醉式的对《牡丹亭》文本予以臆想中的现代解构。这当然是谈不上任何写作价值与学术创获的,只能视作青春时代曾经紧握的,一把已经锈蚀殆尽的“切梦刀”——那些隐约可见、斑驳微澜的旧梦刀痕,即是留给自己的纪念罢。

2015年,罗兰·巴特的百岁华诞,也悄然而至。这份旧稿还留在这里,原封不动的表达着一位中国读者曾经的崇敬与痴迷。其实,回过头来看这组笔记之后的写作生涯,我的诸多行文之构思,已经呈现为“作品”的那部分文字组合,显要的、潜在的;自觉的、不自觉的都在受到这组笔记的影响。符号学视角与零度文本方法,依然如魔咒一般,萦绕、纠缠、潜入或沉埋于此。如果可以把我自己写作的思维空间,视作一处巨大无垠、流幻无定的园林;那么,罗兰·巴特的思想与方法,10年前是园林上空的云,而10年后,已经成为园林的土壤——可以无视他的存在,但他毕竟且依然存在着。

此刻,重新翻检这份旧稿,拟交付出版,作为《在巴黎》的附录,似乎应当有某种刻意或精心的改动。毕竟时过境迁,“主体”及这一主体的“认识论”甚至生活趣味,都发生了极为微妙且深刻的变化。但我认为不必了,我依然愿意将这组笔记置身于10年前的时空结构之中,不去掩饰那些衷心追随优美体系、期盼追寻纯粹自由的笔迹,且仍保留那一副天真无畏、唯重智识的面目;这组笔记乃是一种对岁月的流连,更是一种对思想的留念。

                                 ——2015年4月7日附记,2016年6月6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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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十三记

2005-4-13

《牡丹亭·寻梦》(原文本)

【月儿高】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昨日偶尔春游,何人见梦?绸缪顾盼,如遇平生。独坐思量,情殊怅况。真个可怜人也!【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绊介)哎,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忒忒令】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阑,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线儿春,甚金钱吊转!【嘉庆子】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烦也天,咱喑这口,待酬言。【尹令】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玉交枝】(泪介)是这等荒凉地面,没多半亭台靠边,好是咱眯溪色眼寻难见。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月上海棠】怎赚骗?依稀想象人儿见。那来是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敢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前腔】为我慢归休,款留连。(内鸟啼介)听,听这不如归春暮天。难道我再到这亭园,难道我再到这亭园,则挣的个长眠短眠

符号学笔记

绸缪

一块揉皱的绸缎是何种样子?心知肚明的那种质感、触感、视觉确是很难描述出来的,或许可以做一个替代修辞来加以描述——去看一看下雨之前的天空。扭曲的云团与紧迫感十足的天穹形成一种“所指”的提前释放,人们已然在“下雨”这一事实中了。待到雨丝吐泻之际,没人再去关注那像一块揉皱的绸缎一样的天空了;那时“下雨”这一事实不再具备紧迫感。杜丽娘的眼睛却一直具备这种紧迫感,她在绸缪顾盼——顾盼着一个能指:柳梦梅;顾盼着一段青春年华的所指:爱情。

荼蘼

白色的玫瑰、或者白色的蔷薇就是这称之为“荼蘼”的花卉。这有刺的植株,在“惊梦”里它“烟丝醉软”;在“寻梦”里它勾住了裉衩线;一惊一寻,一软一勾,可不能忽视这样的花卉之存在,即使在梦里也不应忽视。它的气息如梦幻般萦绕却无迹可留;它的白色如烟雾般流淌弥漫,混淆着视觉与嗅觉的功能分区;它的刺却一把勾住了脚踝间飘忽的裙衣,惹得你慨叹:浮生若梦,竟也如此牵牵绊绊。

裙衩线

把裙衣上的折褶(有意为之的式样或是无意为之的轻揉重叠之痕)转述为“裙衩线”,是一种纯然的中国古典绘画意象的嫁接。那一线便是毛笔毫端流淌出来在同一平面上的纯然一线而已,而几束这样的长长短短、曲曲直直的线与水沫便纯然是一幅古典绘画的平面显示了。把杜丽娘裙衣上的折褶描述为“裙衩线”,符合东方审美意趣法则,在唱词之外给你描出一幅《美人如玉图》,成为一种弥足珍贵的、隐匿不彰的东方收藏。

垂杨线

“垂杨线”和“春如线”之间的区别是什么?仅仅是两种不同的线条吗?在画幅上,“垂杨线”是可以描绘的;在意象中,“春如线”也是可以描绘的——却不是因为“线”这一枯燥的几何学定义。“垂杨线”和“春如线”这样的概念(如果可以称之为“概念”的话)在胡塞尔的《几何学起源》中也找不到起源,显然,“垂杨线”的存在与“春如线”的存在勾起了某种对西方思维方式的怀疑,但这种怀疑的线条同样是不可勾勒的。也许,某种不可勾勒的“线”随时在为我们的思维设置界限,我们若隐若现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却宁可不知道它的存在。

线儿春

“线儿春”比“春如线”更让人难以捉摸。是一线之上的春意,还是细细如线的春意?“线儿春,甚金钱吊转!”这是戏文中的原词句子,转译是说:一串串的榆钱随风拂转。——可仍然没有直译出“线儿春”是指何物?只是隐隐觉察,这春意如那些随风拂转的榆钱一样,旋来转去,没个直截了当的轨迹。或者说,这是杜丽娘眼中心中的“春意”,这春间在一惊一寻中盘旋着不肯离去,却渐渐离去。

捏这眼

柳梦梅的含情一瞟,在杜丽娘看来如捏一般——这一捏也许是假装嗔怪那书生轻薄,扭捏做态(这是品评他人的,可公开的);这一捏也许是热烈的眼波冷不丁地袭来,让杜丽娘的眼中心中如被轻捏了一般(这是内心的隐秘感受,不可公开的)——这可公开的一捏和不可公开的一捏在戏剧的永恒角色(观看者与扮演者)之间捏来捏去,这眼也不听使唤,看不清那只水袖中隐匿着的,伸来伸去的兰花指。

奈烦

“奈得住寂寞”和“耐得住寂寞”之间的区别,臆测为:爱上寂寞和接受寂寞。爱上与接受之间的区别就如同在教堂说“我愿意”一样,很难区分出真诚的刻度。然而“爱上”却是颇具主动性的,没有眉间的轻皱与莫名的轻叹;“奈烦”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被转译为“温存”的。“奈得住烦忧”和“耐得住烦忧”的区别无须再述,杜丽娘的假装嗔怪、故作矜持、春怨秋悲,并没有成为情人间的障碍所在,而一并为柳梦梅的温存所融化,一并为“奈烦”一词化作了种种婉转动人的戏文和吟唱。

恰恰生生

“活生生”、“眼睁睁”这样的词语给人的感受是如此生动,增强了叙事的可信度和可再现的强度。而“恰恰生生抱咱去眠”的那个书生,只不过是杜丽娘的一个春梦影像罢了。杜丽娘思他、恋他、想他、寻他,也是一个恰恰生生、真真实实的戏剧,这些恰恰生生的梦中之物,生就了一套如梦的戏文(几不可译),依旧打动着那些正在寻梦的观梦者。

打方旋

谁在徘徊?戏台上的唱念做打,徘徊出一个戏剧空间;戏台下的欢笑泪流,徘徊出一个戏剧时间;这时问谁在徘徊,是没有答案的,难道你可能说:是戏剧在徘徊?“主体”不再确定,“主体”因时空错乱而解体。——胡乱诌出一段似戏非戏的文来:“浮生若戏,戏若浮生,霎时间有如活现,打方旋再得俄延。”在台下徘徊走着,却以为在台上演着,只不过有些戏文记得真切些,有些戏文却遗忘了。

荏苒

光阴荏苒,是说时光悄然流逝。而我却以为这两个均有草字头做部首的某种拟写,书写出一种舒缓的生长痕迹。像一丛参差的植株,时光的流逝并非总是线性的,并非总是同一平面的递进推演,生长的节奏并非永远指向那个走向苍老与死亡的维度。有时由于土壤的肥力,植株停止生长了,甚至在最发达时走向死亡;有时一场夜雨,或几滴晨露,一朵苞蕾悄然绽出。这样的参差,富于戏剧性,却总让人相信这并非戏剧本身。

迁延

“迁延”比“荏苒”更进了一步。它不仅仅执着于描述流逝了,而是回过头来沉迷在某种时光的凝滞与某种追忆的艰难之中了。迁,是一种平推式的妥协,这妥协让词语和事物之间的关系虽然可能陌生化,却是可追忆其熟悉性的。“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之类的修辞,虽然慨叹一迁一非,不也是深深念记着那些回忆中曾经熟悉的事、物之后才得来的一种描述方式吗?当然,追忆是艰难的,非自主性记忆和自主性记忆的纠缠与交叠,把书写带入了险境,因果之网中央的那个蜘蛛就等着那些如飞蛾般的追忆自投罗网呢。

长眠

人们喜欢把人的“死亡”转述为各种词语,其中最为亲切、最为掩盖“死亡”本质的非“长眠”莫属。长久的睡眠、长久的安眠保留着死者的某种物质形象,含蓄地剥夺了死者尘世生活的可能;而同时,你可以去想像死者在这长久的睡眠中究竟做着一些怎样的梦?如果没有梦,这样长久的睡眠是一种怎样的香甜?讣告中“长眠”一词的使用,让人莫名地体会到某种抒情手法,这一手法让“死亡”变做一个如梦般的词汇,减轻着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杜丽娘正是这种抒情手法的信奉者,并成功地把这一手法演绎为一幕活生生的戏剧。

短眠

短眠?——是作为“长眠”的对应物出现的吗?——也即是说是对“活着”的转述?活着竟如此无趣,只是一场小小的睡眠?只是一场短暂的睡眠?甚至连这场短暂的睡眠中有梦无梦,好梦恶梦都成了某种奢望?“短眠”和“打个盹”相似吗?如若回答是肯定的,“活着”将更加悲怆。也就是疲累难当之际,眯上眼睛,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对目前的事物暂不搭理罢了。如若“活着”就是这样一场短暂的暂不搭理;杜丽娘的长眠却是一个极为幸运的传奇了——这一幸运只能是戏剧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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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德烈·泰西内(André Téchiné)导演电影《勃朗特姐妹》中,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饰演英国文学家威廉·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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