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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福林:从史墙盘铭文看周人的治国理念

 馱夫 2021-03-15

20世纪70年代,陕西扶风县庄白大队发现西周微史家族窖藏的百余件青铜器,史墙盘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该器盘底铸有284字的长篇铭文。铭文前半历数诸王历史(见下图),后半则细讲微史家族的变迁。

这是迄今所见彝铭中评述西周诸王勋劳最为系统者,可以说是极为精练的西周王朝史。铭文用辞典雅考究,造句章法谨严。史墙盘铭文开宗明义,首述文王、武王功业。内容如下:

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抚)有上下,受万邦。圉武王,遹征四方,达(挞)殷畯民,永不(丕)巩狄,虘(伐夷童。

参照专家考释,并附以己意,可以先将铭文大意述说如下:

从前的文王,初来理政的时候,上帝就将美德和大任授予他。所以他能够普遍地得到上下神灵的佑助,聚合接受万邦的拥戴。威武刚强的武王,征服四方,挞伐殷商以治其民,长久保持危机感,并伺机攻伐夷童,扩大成果。

这段铭文的主旨有二:一是阐明因得天命,即天降大任,而拥有的自信;二是阐明文武两代不同的治国理念。现将铭文的关键之处补释如下。敬请专家指教。

一、“上帝降懿德、大甹”主旨是天降大任

先讨论“懿德”。在周人观念中,周文王是一切美德的化身,如仁慈、孝敬、庄重、诚恳、不畏辛劳、勤政、礼让等,皆寓于文王的事迹之中。那么,文王的美德从何而来呢?史墙盘铭文(局部)一种说法是这美德是文王所固有的。一种说法是上帝所赋予的。史墙盘铭文即持后一种看法。

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盖在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需要。商周之际,为了回答上帝(亦即“天”)为何将大命赐周的问题,周人就强调文王之美德远胜于商纣王。《诗经·大雅·皇矣》说上帝决定将大命赐予谁的问题,考察夏、殷两国均不满意,后来“乃眷西顾,此维予宅”。汉儒谷永曾引用此诗句,颜师古注云:“乃眷然西顾,见文王之德,而与之宅居也。”

之所以把大命赐予周,是因为上帝看中文王的美德。此美德显然是文王所固有者。西周初年,周公述此事谓文王:“克明德慎罚……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尚书·康诰》)是说闻知文王明德,很高兴,这才降大命给他,亦不言此美德为上帝所赐。《诗经·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大意是说,周文王敬事上帝,其德行正直不邪,这才能受到方国的拥戴。正直之德为文王固有,非上帝所赐。

西周中期以降,周人需要特别颂扬上帝之伟大的时候,就说这美德是上帝所赐。作为西周中期器的史墙盘自然要顺应王朝理念的发展变化。铭文所云“上帝降懿德”,是言文王美德为上帝所赐的典型之论,另如《逸周书·祭公》记周穆王语谓“皇上帝度其心,置之明德,付俾于四方,用应受天命。”亦强调文王之明德为“皇上帝”所授置于其心者。

其次讨论铭文的读法。这句铭文,唐兰先生译为:“上帝降给他美德,一切大定。”即将“大甹”作一句读。另有专家将“大甹”,读若“大辩”,解为大治,亦为“大甹”两字单独成句的读法。这种读法,增加了“大甹”的主词,属于增字释经,似不可从。裘锡圭先生译此句为:“给他美好的德行和有力的辅佐。”将“大甹”连上面的“上帝降懿德”一句为释,优于唐先生将“大甹”单独为句的读法。

再讨论“大甹”考释问题。现今所见专家的相关解释主要有以下两种,兹分述如下。唐兰先生举班簋、番生簋铭文中的“甹王位”为例,认为“大甹”即“大定”。根据是孙诒让曾释这个字为,《说文》训为“定息也”。和“宁”是一字,意即“安定”。这是第一种说法。裘锡圭先生说西周金文数见“甹王位”之语,“大屏”当指有力的辅佐,“屏”字的用法与《尚书·顾命》“建侯树屏”,《诗·大雅·板》“大邦维屏”的“屏”字相似。读“甹”为“屏”,于音训方面完全可通,并且文献用“屏”来指“捍卫王位”之例较多。所以此说,是学术界许多专家认可的解释。这是第二种说法。

检讨以上两说,笔者以为尚有再商讨的余地。首先,铭文“甹”字并不从“血”而是从“由”,这从铭文这个字的字形,可以明显看出。并且我们现在还找不出在古文字中从由、从血可以相互转换的例子。因此,孙诒让的说法就缺少了依据。另外,说上帝使周王室“大定”,固然可以,但相关铭文的语意会有扞格之处。使天下大定,虽然与上帝有关,可是从铭文首段称颂周文王这一主旨看,如果“大甹”真是“大定”之意,那也是周文王的直接功劳。而铭文将“大甹”系连于上帝行为之后,而非是周文王的功劳,可见“大定”之说还有再讨论的余地。

其次,若谓“大甹”指有力的辅佐,则与史实难以牵合,《史记·周本纪》载归于文王之贤士有伯夷、叔齐、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等七人,“皆往归之”。其中伯夷、叔齐为隐士一类人物,以反对伐殷、不食周粟著称。辛甲大夫为殷之臣而投周者,未见其有建树。另外四人,加上太公望、南宫括等,皆为周武王时建立功业者,而非周文王时即有卓越功勋。古代文献记载,周文王以其文德治国理政,他修筑灵台时“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诗经·大雅·灵台》),此言庶民以子事父的热情前来助周文王之事。《史记·周本纪》载,虞、芮两国争讼,因慕周文王之文德而讼平。《诗经·大雅·文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型)文王,万邦作孚。”郑笺:“天之道难知也,耳不闻声音,鼻不闻香臭,仪法文王之事,则天下咸信而顺之。”当然,一定要说虞芮讼平、庶人子事文王、万国咸服文王,都是上帝之安排,也无不可,但毕竟隔了一层,若去掉这一层,那就是文王个人德操魅力的直接影响。由此看来,铭文的“大甹”既然是上帝所赐,那就不大可能是指辅佐之人。

上古文献中,确有以“屏”为“辅佐”“捍卫”之意的例子,如《逸周书·尝麦》“以屏助予一人”,清儒丁宗洛谓:“屏,辅也。”朱右曾引用丁氏此说,赞成释“屏”为“辅”。《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以蕃屏周”,孔疏:“以为蕃篱,屏蔽周室。”“屏”有捍卫之意。要之,“屏”字用若“辅”“捍”之意,皆为引申义,并且皆用如动词,尚未见到将“屏”用为表示人物(如“辅佐”)的名词者。《尚书·顾命》“建侯树屏”,《诗·大雅·板》“大邦维屏”,“屏”皆指周王朝封建的拱卫王朝的诸侯邦国,非是某一个人。这种“屏”与史墙盘铭文所言上帝赋予文王之“大甹”,还不是一回事。拱卫王朝的诸侯国为周所分封,而非上帝所赐。另外,“大甹”在铭文中需连上句读,若独立成句,则缺失主词而难以通顺。总之,上帝降辅佐给文王之说,证据似嫌不足。

笔者认为,分析“大甹”之意,需注意到铭文的思想逻辑。铭文谓“上帝降懿德、大甹”,意指上帝赋予周文王者有二:一是“懿德”;二是“大甹”。关于周文王美德的古代文献的众多记载,皆是“懿德”的注脚。那么,“大甹”指什么呢?这需要从铭文字义开始分析。“甹”字初见于西周中期诸器,到西周后期的毛公鼎铭文中则附加“口”旁。其字形变化如下:

孙诒让考释毛公鼎铭文中“甹朕位”的“甹”字时指出:鼎铭“甹”字当为字之古文,《说文》彳部“”,从“,声”,而言部无“”字,盖误脱也。“”从“言”此从“口”者,小篆从“言”之字古文多从“口”。后来,容庚、裘锡圭先生考释这个字,皆称引孙诒让此说。孙、容、裘诸家的这些考释皆甚确。将这个字读为“屏”之音,亦不为误。然而,在此铭文中当就本字读,而释为“”,似比诸家将它通假读若“屏”字为优。

关于“甹()”字,《说文》训谓“使也”。从其在文献中与他字通假使用的情况看,《说文》此训是正确的。其一,这个字可以读若“荓”。《诗经·周颂·小毖》“莫予荓蜂”,鲁诗“荓”作“甹”。“甹”“荓”古音皆为耕部字,“甹”为滂纽,“荓”为并纽,并、滂两纽是相邻近重唇音。由此可以说这两个字,韵部相同,声纽邻近,从音训上考虑,完全有相通假的可能。关于“荓”字,《诗经·大雅·桑柔》“荓云不逮”,毛传:“荓,使也。”《说文》:“,使也。”段玉裁曾引此毛传说为《说文》此训之证,其二,朱骏声释“”字,谓:“从彳、从言、会意,甹声。字亦作'伻’。”《尚书·洛诰》“伻来”,伪孔传和蔡沈《书集传》皆训“伻”为“使”。以上两种通假,就音训而言是完全一致的。“伻”字和“甹”一样亦属耕部、滂纽。总结以上两种关于“甹()”字通假方式,可以看出,不管是读若“荓”,抑或是读若“伻”,皆以“甹”为“使”之义。这一点和《说文》之训“甹()”为“使”的情况相吻合,亦可证“甹”之本义,当为“使”。

我们再来看“屏”字。《说文》训谓“蔽也”,段玉裁引《诗经·小雅·桑扈》“万邦之屏”毛传“屏,蔽也”为例以证《说文》之训,还指出“屏”字可引申为“除”。“屏”之本义为“屏风”,后来引申出“屏障”“屏藩”等词,亦可用作“隐蔽”“退隐”“摒除”等义。值得注意的是,上古文献找不出将“屏”用若“使”的例证。由此可见,若读“甹”为“屏”,不合乎“甹”字本义。

我们说铭文“大甹”的“甹”,以音训可以通假为“荓”“伻”,可以证明“甹”字在上古时代确曾这样读过,并且用如“荓”“伻”这两个字的“使”之义。然而,此义是否即铭文“大甹”之义,尚需进一步讨论。

前面已经指出,史墙盘铭文首段讲周文王业迹的一段里的“大甹”,当以本字读,读为“”,意为“使”。王力先生曾举多例证明“使”与“事”同源,并指出:“同源字必然是同义词,或意义相关的词。”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事”“使”两字意义每有系连,“使”多用为指使,意谓委派任务,“事”则指所接受的任务。《尚书·甘誓》“六事之人”、《康诰》“外事”、《立政》“宅乃事”,王引之引《说文》“事,职也”为证,说明“官之职,谓之事”。《尚书》这些篇中的“事”,皆指职守、职责而言。《说文》史部“事,职也”,合乎古训。《国语·鲁语上》:“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晋语》“爵以建事”,韦注皆谓:“事,职事也。”所言“事”,意犹今语之“任务”。《荀子·大略》“臣道知事”,杨倞注:“事谓职守。”所谓职守,即应当完成的任务、责任。要之,铭文“大甹”,意谓“大使(事)”,指的是重大任务。史墙盘铭文所言上帝(亦即“天”)赋予文王的“大甹”,讲的就是赋予他以重任。

讲到上帝(亦即“天”)所委派的任务,我们不禁会想到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这句著名的话。孟子举舜、傅说、管仲等人为例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意谓接受天委派的重大任务之人,必当先受到各种艰苦磨炼和考验,方具备担当重任的坚强意志和能力。关于“大任”,赵岐注谓“天将降下大事以任圣贤”。他释“大任”为“大事”,甚确。我们再来看这段颂美文王的铭文,意思是说:“从前的文王,初来理政的时候,上帝就降美德、重任给他。”铭文“大甹”当理解为“重任”。铭文谓上帝降“大甹”给周文王,其意思略同于天降大任于周文王。铭文谓“上帝”所降,实即“天降”。上帝降“大甹”,意即天降大任。

“文王受命”是周人最为重视的传统理念之一。周人强调文王接受天命而统治天下,这是周王朝立国的根本依据。大盂鼎铭文谓“丕显文王,受天有大令(命)”(大盂鼎,《集成》2837),《诗经·大雅·下武》称颂文王伐崇、作丰邑之事谓“文王受命,有此武功”,《史记·周本纪》则直接说殷周王朝更迭是“革殷,受天明命”的结果,所云“受天明命”,即指文王所受之天命。西周初年,周公谓:“文王受命惟中身”(《尚书·无逸》),强调文王中年受天命。后来又对召公说:“我道惟宁(文)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在昔,上帝割申劝宁(文)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尚书·君奭》)亦强调周王朝立国之基在于文王接受天命。

这段话里的“宁”字,清季学者孙诒让等已经考定为“文”字之误。这段话,从汉代开始即传抄多误,郭店楚简《缁衣》篇引此段话后半部分作:“昔在,上帝割绅观文王悳(德),其集大命于氒(厥)身。”刘起釪先生说“这是未经汉代干扰的先秦《书》篇原句,至为珍贵”,是很正确的。这段颇为费解的话,历经学者反复诠释,始可卒读。今取于省吾、刘起釪等先生说,将这段话意译如下:“我们继承和发扬文王之德,天就不会厌弃文王所受的天命。……从前,上帝一再赏识文王的美德,所以将治理天下的大命集于他的身上。”

通晓了《君奭》这段话的意蕴,我们会发现它和史墙盘相关铭文之意有着相似之处。铭文谓:“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甹。”两者都强调文王有美德,都指出上帝降大命给文王。只不过铭文强调文王之美德为上帝所赋予,而经文则认为其为文王自身所固有,史墙盘铭文与《君奭》所言只有此点稍有区别而已。要之,若联系到周人所拥有的传统的“文王受命”观念来认识铭文,可以推测铭文“大甹”,当即大任之意。其具体所指即大盂鼎铭文及《尚书·君奭》篇所言的“大命”。

细绎铭文之义,可以知道,史墙盘铭文一方面强调周文王受天之青睐而拥有“懿德”,是赋予他完成“大命”的美德和能力;另一方面,又说天将“大甹(即大任)”降于文王,实质上是强调周文王治理天下四方乃是天命在肩的结果。

二、史墙盘铭文与“文武之道”

微史家族历任周王朝史官,史墙对于历代周王的称颂,应当视为正统的王朝理念的表达。铭文述诸王业迹的字数如下:文王25字;武王24字;成王14字;康王8字;穆王8字。关于文王、武王的评述,不仅字数多,而且内容翔实重要。

史墙盘铭文对于文王的赞颂,与西周时期的彝铭及《尚书》诸篇所言一致。在西周前期的社会观念中,文王之特点是:其一,敬事上帝(天亡簋铭文、《尚书·立政》);其二,接受天命(天亡簋、何尊、班簋铭文、《尚书·无逸》《君奭》等);其三,德操高尚(《尚书·无逸》《康诰》等);其四,开辟西土(《尚书·酒诰》《康诰》等)。分析史墙盘所载内容,无出以上四项者,只是“受万邦”之辞,有些夸张。

引起我们特别关注的是史墙盘铭文对于周武王的业迹的叙述。西周前期观念中,多言其继续文王之业,攻克殷商,大盂鼎铭文说武王“嗣文王乍(作)邦,闢氒(厥)匿,匍有四方”,何尊铭文说“武王既克大邑商”,就是典型的表述。然而,文献和彝铭皆无武王单独承受天命之说。周人认为武王的业迹皆为承继文王事业的结果,西周初年,周公执政的时期,曾发布一系列文诰,这些文诰每一篇都盛誉文王,却很少提及武王。偶尔提及,也是系于文王后言及之,《尚书·君奭》所语,就很典型,是篇谓:“我道惟宁(文)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在昔,上帝割申劝宁(文)王之德,其集大命于厥躬。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文王蔑德。降于国人。亦惟纯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时昭文王。迪见冒闻于上帝。惟时受有殷命哉。……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我咸成文王功于不怠。”

西周前期说到武王,总是系连在文王之后,如《大诰》“宁(文)武图功”,《洛诰》言“扬文武烈”“不迷文武勤教”,《顾命》云“嗣守文武大训”等,单独叙述武王之功业仅仅是《君奭》所载下面几句话,谓“武王惟兹四人尚迪有禄,后暨武王诞将天威,咸刘厥敌。惟兹四人昭武王惟冒,丕单称德”,意思是说周武王时,还有文王时的四位辅政大臣存活于世,他们辅助武王大奉天威,绝灭商纣。这四位大臣使武王威德遍覆天下。这段称颂武王的话,实际上还是在称颂文王善得贤臣,并延及于武王受惠。周武王一直活动在文王光环之下,就连他率军伐纣,也是“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以为取胜的保证。可以说,在西周前期的王朝正统理念中,周武王即令是开国之君,也只是附文王之骥尾而受到尊重。《礼记·中庸》篇所云“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在先秦时期的儒家看来,武王的伟业,只不过是先王的余绪而已。

此种观念的转机,已经是西周中期的事情。恭王时器乖伯簋,铭谓:“王若曰:'乖白(伯),朕不(丕)显且(祖)玟(文)、珷(武),(膺)受大命。’”(《集成》4331)此器铭所言的王为周恭王。尽管附在文王之后,但武王已经是接受天命的君主之一。其在王朝理念中的地位,已大有上升之势。这是迄今所见时代最早的周王语称武王和文王一道受天命的记载。比乖伯簋时代稍晚的史墙盘不仅明确提出“文武长烈”的说法,而且用大段的话肯定周武王的功绩,这都是前所未见的尊崇武王的观念。

由此以降,在王朝正统理念中,武王的地位比之西周前期大为提升,关于文王、武王在周王朝正统理念中的地位及其变化,有着深刻的政治因素。西周初年,王朝理念必须阐明的就是周王朝立国之依据。这个依据就是商周之际的天命观念,而周文王正是接受天命之领袖人物,所以文王受命之理念,就是周王朝立国的根本。西周初年特别推崇周文王的根本动因即在于此。西周成、康、昭、穆时代既是周王朝封邦建国,推广分封制度的时期,又是开拓疆土、锐意发展的时期。成、康时期用兵的重点是讨伐东夷,昭王时期的重点则是讨伐荆楚和淮夷,穆王时期重点是西征犬戎。这个时期王朝所需之重点理念不在于文治,而在于武功,强调武王之威风和业绩正是时代亦即王朝政治的需要。

西周王朝历百多年的发展到共、懿、孝、夷时期,趋于鼎盛,但各种社会矛盾也在渐渐显露,新贵族新势力在兴起,王朝由盛而衰的过程已肇其端。西周王朝需要总结历史经验,提出完备的治国理念以适应社会发展的新形势,其中很重要的一项成果就是“文武之道”的酝酿和形成。周孝王说:“不(丕)显文武,(膺)受大令(命),匍有四方。”(师克盨,《集成》4467)周厉王说“文武勤疆土”(宗周钟,《集成》260),即文王、武王所勤劳地治理之疆土。周宣王说:“不(丕)显文武,(膺)受大令(命),匍有四方。”(逨盘)又说:“不(丕)显文武,皇天引厌氒(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抚有四方。”(毛公鼎,《集成》2841)

总之,西周中期以降,武王在正统理念中的地位虽然还不能说与文王比肩,但谓之相差不多,却还是可以的。在此之后的周代社会理念中,文、武并称几成一句套语,周王朝理念中的“丕显文武”云云,表面上看是套话,但实际上却有深刻的寓意在内。其一是宣示自文武以来周王朝即是天命的拥有者,天下万邦臣服于周乃是天之大命;其二,要像文王那样具有高尚的德操,以求天命眷顾;其三,勤勉开拓疆土,史墙盘铭文所言“遹征四方,达(挞)殷民”,可以说是对于周王所言理念的一个补充。春秋时器延续了这个传统理念,如秦公镈铭文称“蔼蔼文武,镇静不廷”(秦公镈,《集成》270),近年出土的春秋时曾国器曾侯與钟铭文称其先祖“左右文武,达(挞)殷之命,抚定天下”。是皆为彝铭辞语之例。

在周人观念中,文王、武王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其庙堂乐歌谓“文、武维后,燕及皇天。克昌厥后,绥我眉寿,介以繁祉”(《诗经·周颂·雝》),眉寿和福祉,全靠文武神佑。按照儒家的说法,就连“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这样的风调雨顺,以及贤臣的出现,也都是“文武之德”(《礼记·孔子闲居》)的结果。

榜样的力量无穷,自古已然。西周前期,周人将文王作为具有完美人格的榜样,其高尚的德操,天人共赞。在治国方略上,周人强调“仪刑(型)文王,万邦作孚”(《诗经·大雅·文王》)、“仪式刑(型)文王之典,日靖四方”(《诗经·周颂·我将》)。周王朝的统治者认为只要仿照文王的榜样,就能得到万邦的信服,让天下四方稳定。西周中期以降,武王地位上升,拥有开国之君的威武形象,其形象的特点是以严厉的手段挞伐殷商并制服敌人,所以《诗经·周颂·执竞》说“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他和文王的形象一起,也就成为周王朝治国理念中极佳的榜样组合。

关于周王朝以文王、武王为榜样的治国策略与理念,《礼记·中庸》载孔子语,说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所言在方策上记载的文武之政,当即《尚书》一类的古籍简册所记载的文武业迹,这些业迹,即体现了文武治国之方略,亦即文武之政。除了提出“文武之政”以外,孔子还从政治的宽严、松紧、张弛的角度提出“文武之道”,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礼记·杂记下》)。

孔子所言的“文武之道”尚不止于是,孔门弟子子贡曾经指出人所习诵的“文武之道”,孔子莫不精研。他说:“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论语·子张》)所谓“文武之道”的“大者”,即指根本的治国理念、方略、礼乐等;所谓“小者”即指治国的具体措施,如宽严、张弛、恩威之类。从孔子历以“宪章文武”为标识来看,说他对于“文武之道”有深刻而精确的认识,实不为过。战国时人将文武之道,联系到阴阳学说而申论,谓:“文阴而武昜(阳),信文得事,信武得田。文德治,武德伐。文生,武杀。”战国末年,韩非子言作为治国之术,谓“国家必有文武”(《韩非子·解老》)。 

自两汉以降,历代王朝莫不奉“文武之道”为至高的治国理念,每以“文武之道”为治国平天下的不二法门。汉初,陆贾进言刘邦,说过一段有名的话:“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这段话得刘邦赏识。所言文武并用,意即文武之道不可偏废。作为“长久之术”的文武之道,是历代王朝的治国法宝,此可举唐太宗、清乾隆帝的话为例。唐太宗说:“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文武之道,各随其时。”清乾隆帝说:“治天下之道,贵得其中。故宽则纠之以猛,猛则济之以宽。而《记》称一张一弛为文武之道。凡以求协乎中,非可以矫枉过正也。”

“文武之道”,是中国古人治国理念中的智慧结晶。它的酝酿、发展、形成,自西周中期开始,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历数百年而臻至完备,再经历代的政治实践检验,说它是传统政治文化里的一项重要的宝贵遗产,实不为过。

结语

商周之际,经过文、武两代人的黾勉努力,建立周王朝而统理天下,牧野之战翦灭商纣,固然是关键之举,但如何使王朝长治久安,仍是一个严峻的任务。使天下之人相信周革殷命是天意之所在,是历史的必然,这是极要紧的事情。统治者不遗余力地宣传解释此一问题,并获得极大成功,这是因为他们以“天命”为己所独有的法宝,让其渗入天下人的观念之中。其中尤以周公的解释最为全面而深刻。周初八诰反复强调的最重要主题就是天降大任于周文王,周文王可以也一定能够完成天降之大任。周初,周公为武王祈祷时,特别强调“无坠天之降宝命”(不让天降于周的宝贵之命坠失)(《尚书·金縢》),平定三监之乱前,周公的诰辞谓“天休于宁(文)王,兴我小邦周”(天嘉美文王,让我小邦周兴起)(《尚书·大诰》),周公强调周革殷命,乃是天意,“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天发布重大命令给文王:杀灭大邦殷)(《尚书·康诰》)。

在商周时代人们笃信天命的时候,反复宣传并强调天命属周,用现代语词来说,就是历史的重任落在周文王的肩上。这种理念,极大地增强了周人的文化自信心。对于周王朝而言,这显然是理念和思想的基石。西周中期,出自王朝史官之手的史墙盘长篇铭文首言文王得上帝所降“懿德、大甹”,就是对于王朝基本理念的再宣示,是这一理念发展中的重要一环。

王朝的巩固不仅需要理念思想的正确,而且必须与时俱进,适时调整统治理念与政策。就核心理念而言,由王朝初期的“文王受命”,发展到中期以降的“文武之道”,是一个完全正确的发展路径。“布在方策”的文、武之政,既宣示周文王顺应天命,安抚民众,增强周王朝各个阶层的文化自信心态,又强调像武王那样雷厉风行,时刻警惕敌对势力,保持危机意识,此即史墙盘铭文所言“永不(丕)巩狄”之意。

武王以后,周公用三年的时间亲自统率大军,果断剿平“三监之乱”,成康昭穆时期多次讨伐东夷、淮夷及荆楚,都体现着周武王以武止暴的刚毅风格。可以说,文化自信心的树立,以及正确的治国理念,这是周王朝作为中国古代绵延时间最久的朝代的重要保证。出自周代中期王朝史官之手的史墙盘铭文,述文、武业迹相当准确,其敏锐的眼光和遣词造句之精美,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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