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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走了。 消息来得突然，也走得迅速。 聒噪的互联网舆论场里没有溅起一点儿水花。 记住并悼念他的只有导演何苦。  2013年，服役二十年的何苦，主动从部队退下来了。 转业后，另谋生路时，擦肩而过的棒棒（重庆街头的挑夫）让何苦怔住。 他恍然发觉，记忆里浩浩荡荡的30万棒棒军正在被狂奔的时代甩下，而如今谁还记得他们？ 何苦想当棒棒，也想记录下棒棒。 他借了一台闲置摄影机，从婚庆公司雇了名摄影师，便开始了棒棒之路。  导演何苦 门外汉想入行，先要拜师。 何苦寻了好久，最后面善投缘的老黄领他进了门。  何苦（左）和老黄（右） 一脚踏进自力巷53号，却再难迈出。 那段记忆深深扎进了何苦的记忆里。 七年过去了。 还是会有人时不时想起自力巷53号，以及那群最后的棒棒们—— 《最后的棒棒》 2016.04.28  >>>爬坡 第一天出工，何苦就犯了错。 老黄见他随意地把棒棒拿在手里，便说了几句： “随便拿根棍子，找饭吃的是叫花子，棍子是打狗的工具。而我们的棒棒是干活的工具，这是最本质的区别。” 老黄特别在意这种区别。  到了下午，老黄和何苦才开张。 俩人接到了第一个活儿——100斤的涂料，2公里路，10块钱。  开门红后，生意多了起来。 300斤的货，老黄挑给了何苦。 何苦使了几下力气，差点儿没站起来。 最后，师徒俩分担着把货运走了。 这一单下来，赚了15块。  晚上收工回家，俩人算了算，一共挣了67元。 老黄很开心。 他说好几天没挣到这么多了，是何苦给他带来了好运。  担货之外，老黄还会接些别的零活儿谋生计。 谁家的铁勺掉进了厕所里了，就唤来老黄。 没有手套，没有垫板。 老黄讨了20块的工钱，便跪在地上用手掏铁勺。 掏出来后，老黄用香皂洗了三遍手。 走前，主人说，香皂你拿走。  那家主人不知道，老黄是个爱干净的人。 即便自力巷条件再差，老黄仍坚持洗澡。 在要出20块工钱时，老黄犹豫了好久。  棒棒的活计大多靠运气。 有的时候，连掏铁勺的活儿都没有。 无事的棒棒们便三五成群地围在路口街角打牌。 老黄也喜欢牌局，毕竟这是他唯一的文化活动。  但他只爱看别人打。 把钱往牌桌上挥霍，太奢侈。 往牌桌旁凑，更怕把生意丢了。 老黄总是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看着别人打牌。 何苦来了后，老黄就经常跟他聊天解闷。 说多了，何苦便知道了些老黄的故事。 老黄的父亲是国民党时期的教书匠，再加上家里有10亩地，身份被划为了地主。 于是，老黄出生便进了茅棚。 三年后，父亲因间歇性癫狂提前释放。 回家后，病情并未好转，没几年走了。 也是在那一年，柴火烧烂了老黄的肚皮，命差点儿丢了。 或许，冥冥之中，一命挡了一命。 因为身份的问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老黄。 一直拖到不惑之年，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才愿跟了老黄。 没有爱情，纯粹是搭伙过日子。 不久，两人有了孩子，却又赶上计划生育。 老黄留下了孩子，也欠下了罚款。 为了还钱，老黄跑去东北挖煤。 三年后，再回家，物是人非。 只有女儿黄梅还是他的。 老黄回忆说，那时候家没了，兜里只剩一块钱，只想死。 可看着怀里的女儿，觉得自己连死的权利也没有了。 这，便是老黄决定干棒棒的全部理由。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干就是22年。 时代的印记拓在老黄的生活里。 即便是后来，也没能逃脱。 山城的发展再也用不到棒棒军了。 年轻的早已去谋别的生路，剩下年老眼花的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老黄属于后者。 解放碑开发越来越多，逐渐蚕食五一路。 老雇主生意也少了，老黄好几天也没接到活儿。 何苦建议老黄去别的地方闯荡。 几人去了朝天门，活儿接得不多，还被当地家棒棒威胁。 到头来只挣了10块钱。 老黄没出撒气，直埋怨何苦出“馊主意”，转头又回了五一路。 有人说老黄死脑筋，不懂变通。 眼看着棒棒军里的老曾头、老杨头、毛土豪都赚了钱，怎么老黄还是死守根棒棒。 可，谁又曾体验过老黄风雨瓢泼的一生。 他不是不肯，是不敢。 他的人生经不起任何冒险。 >>>上坎 老黄很少回家。 回家的直达车要32块。 一定要回家的话，老黄有自己的路线，转5趟车，能省下6块钱。 回家过年，老黄想顺便处理下拖了好几年的补偿款。 因为200块钱，老黄没少跟老社长争论。 白天老社长把老黄打发了，夜里老黄又打电话催问。 话说急了，老黄威胁要放了门前的鱼塘水。 第二日，鱼塘依旧波光粼粼，映着老黄佝偻远去的背影。 心软的老黄下不了狠。 做人做事老黄有着自己的一套原则。 一码归一码，从不占别人便宜，也不想别人占自己便宜。 当初说好的，何苦第一个月的学徒挣的钱全归老黄。 一个月后，老黄攥着1034元硬要和何苦平分。 本子上记着每一天每一单生意。 老黄会的字不多，但还是理得清清楚楚。 何苦推脱不要，可老黄还是倔强地“你一张，我一张”平分。 老黄有自己的坚持。 这份坚持，也在工作里。 即便，旁人瞧不起棒棒，但老黄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一次夜里给人担货，和雇主走散了，老黄急得打转。 何苦劝他报警，他只蹲着死等，说，等到了才能拿到工钱。 包里上万的美容仪器，老黄碰都不碰，怕耽误了雇主，也怕拿不到工钱。 终了，何苦还是求助了警察，很快，便寻到了雇主。 雇主给了老黄100块做答谢，老黄执拗地找回了70块。 老黄觉得攥着自己应得的，才踏实。 如此对工钱上心的老黄也有例外。 老黄和老杭是多年好友了。 俩人守着五一路口的涂料店，你一单我一单的合作搭伙儿。 但这几年老杭生了怪病，肿胀的腿让他干不了重活儿，还要负担高价的医药费。 老杭 之后干活的日子，老黄总会莫名地“消失”一阵儿。 涂料店寻不到老黄，便把活儿全给了老杭。 何苦问到了老黄，老黄说自己害怕，害怕老杭没几年了。 其实，老黄都自身难保。 好几次，老黄从狭窄的楼梯上跌了下来。 半边身子麻，老黄只当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 后来，手麻的次数多了，何苦拉着老黄去了诊所。 老黄确诊高血压。 买了30块钱的药，再加上偏方，老黄凑合应付着手麻。 也是确诊那天，老黄第一次哭了。 他怕自己成了家里的累赘，女儿的房债还没还完啊。 之后，有泪不轻弹的老黄又哭了一次。 哭的是自力巷53号没了。 出去上厕所的功夫，危房自力巷53号被拆迁队扒了。 老黄的所有家当埋在了废墟里。 心急焦躁的老黄又犯了病，何苦劝他去医院，他坐在路边哭。 “好人没好报。” “我做人一直都这样，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亏待别人。” 他哭了好久，也哭了好多。 游荡了一个礼拜后，一个月黑风高夜，老杭从废墟里把老黄的家当拿出来了。 老杭的手被扎得直冒血。 一旁的老黄激动的手一直在抖，全部家当2300块钱，数了三遍还是数不清。 没了自力巷53号，身体又垮了。 老黄决定回家养病。 住院太贵，老黄就满大街的寻偏方。 一家理疗店承诺免费体验三天。 三天后，“杀招”出现，免费的幌子终于倒下。 老板娘让老黄交524块产品费。 老黄没有争辩，只是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塑料袋里裹着卫生纸，卫生纸里再包个塑料袋，塑料袋再裹着百元钞。 现场是死一般地安静。 所有人不发一言，只盯着老黄缓慢而颤抖的动作。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再套路这样一位老人。 老板娘缴械投降，她免了老黄的钱。 这一次，老黄没再执意掏钱。 他不住地道谢。 颤抖发麻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 >>>自力巷53号 生活在自力巷53号的一年里，何苦见了太多以前从未可知的事。 原来，一个月60的床铺也能睡好久。 原来，一个月可以天天稀饭就面条。 原来，与生活殊死搏斗是这幅模样。 自力巷53号里，除了老黄还有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 听过他们的故事后，你甚至不得不相信命运。 老杭因为一段“夺妻之仇”踏上了棒棒之路。 跟隔壁镇的流氓谈好，1万块要了奸夫的命。 第一次，攒好的钱被偷。 第二次，钱到位了，流氓进了监狱。 第三次，老杭买了三把刀，想亲手刺死那个奸夫。 可，眼看着入库的刀刃锈蚀得越来越钝，老杭慢慢放弃了复仇。 放下积郁在心的情仇后不久，老杭1140块的存款又被骗子在银行门口骗了。 老杭站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去。 自力巷53号里，除了老杭，老甘也被贼偷过。 第一次，攒了1万块，被偷了。 第二次，攒了2.5万，店都盘好了，遇到了入室抢劫。 也是那一次，老甘突然相信命运了。 他求了李半仙的一卦，半仙说他60岁一定能转运。 老甘信了。 他必须让自己相信。 相信命运的还有河南。 他认为自己命不该此，一定可以靠着牌桌赌牌挣到大钱。 可立下豪言的他，硬是凑不出半年房租。 拖着被小混混挑了脚筋的残腿，又回到了之前的大排档摊位做工。 信偏方，信赌钱，信算命。 即便他们明白这些终究会落空，可为什么还要信？ 或许，这世间能让他们相信的东西太少太少。 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他们的底线和尊严。 他们必须给自己活着的理由。 即便，这理由可笑荒唐。 老黄给乞丐钱 《最后的棒棒》播出后，骗了老杭1140块的骗子还了630元回去。 裹着钱的烟盒子上写着，自己看了节目后，很忏悔。 这630是他所有的钱，以后会把剩下的钱还了。 老杭叫来了何苦，给骗子回了封10页书信。 信上说，钱不用还了，以后做好人，走正道。 骗子留信 老甘回了家，安生当起了农民。 河南做起了网络主播，但还是会时不时消失。 所有人心照不宣，他应该又去打牌了。 老黄再也没回去当棒棒。 陪着女儿女婿，把20万的房贷还完了。 一家人结束了分隔异地，团聚在了一起，陪伴着老黄走过了最后的日子。 苦了一辈子的老黄，终于在生命结束时，品到了点生活的甜头。 只是这甜来得太晚了。 自力巷53号变了样子。 再也觅不到当年任何踪迹。 直插入云的高耸建筑成了山城的另一张名片。 老黄等人曾站在高处远远眺望过那座建筑。 眼神里满是复杂。 高楼之下埋葬了他们二十多年的棒棒生涯。 那一刻他们明了，最后的自力巷53号，没了。 最后的棒棒军，也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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