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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怀念我的公爹

 吕俐敏 2021-03-18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公爹去世了。昨夜几乎一夜都是半梦半醒着,这是近几个月来未有过的事情,想来,大概是公爹通过这种方式跟我告别吧。公爹去世,我觉得我需要写点什么,怀念他给过我的,来自一位父亲的爱与支持。同时,也通过文字记录下我所看到的这位父亲的凤毛麟角。

      公爹是1927年生人,享年94岁。

 公爹家的人,都很长寿,而他老人家是他们兄妹三人中最长寿的那位大哥。公爹的妈妈,我们的奶奶,享年96岁,老太太去世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戴好,坐着笑眯眯地离开了。

  公爹不是,公爹90岁那年冬天,家里暖气不暖,简直就是太冷,起夜的时候,心血管的痼疾犯了,中风,然后,在医院的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不说不动地躺了四年多。今天,公历2021年1月28日,农历腊月十六的早晨,安静地离开了。

   公爹离开时,我自然不在身边,其实,我已经好久不见公爹了。我受不了看到他躺着无知无觉的、瘦弱的,无助的样子,我一直在揣度,一位一生刚强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在人世的最后几年里,要这样度过,如果可以选择,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我认识公爹的时候,现在算来,他应该已经七十岁了。他的年龄,只比我姥姥小一岁。初为人妇时,娘家距离很远,周末没地方去,自然就是经常去婆家,所以,跟公婆的关系特别好。公爹做的火锅特别好吃,那时候,二十来年前了,每年春节,一大家人聚在婆家,老奶奶尚健在,儿子媳妇孙儿孙女四代人,围着一个铜火锅,里面有丸子、红烧肉、粉条、白菜、海带、炸土豆、冻豆腐……那个来自二营盘铜厂的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公爹趿拉着一双很旧很旧的鞋子,穿梭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加火,加汤……看着一家人吃。偶尔说句话,也是问问需要什么。想来,即便是七十岁的公爹,因为自己的妈妈还健在,所以,自然还是承担着中坚的责任吧。

      后来,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为了改善孩子的受教育环境,我决定重回学校读书,开始准备硕士考试。公爹便鼓励我,帮助我找他的同事打听各种消息,提供各种支持。他喜欢读报纸,把那些文史类的知识都剪下来,粘贴在一个本上,让我读。后来,我每逢有发表的文章,他便找来做剪报,姑姑家的表姐来了,他熟悉的人来了,便跟人家显摆他四媳妇的文章……为了让他有更多显摆的资本,我便更加认真地写文章。直到后来我上了博士,离开太原,而他,只来过北京一次我们的家。在我求学的路上,公爹的这些鼓励,这些默默的支持,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毕竟为人母、为人妻,其实没有那么多自由可言了。

     公爹话很少,我都想不起来,我们是否曾经有过哪次长谈。他只是更多地行动。那些年,我们辗转流离,居无定所,经常搬家。公爹便帮助我打点东西,所有的被褥(这被褥,都是公爹给我缝制的,婆婆眼睛不好,很多事情,早早地就不能做了)、衣服都包的整整齐齐,用各色的长长短短的绳子捆起来,打结,那结的形状,我只要一看,就能知道一定是他打的……就这样,带着这些他打点好的行囊,我越走越远,而他,就驻足在我的身后,给与我和我的小家庭以坚定的支持与祝福。

        我认识公爹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位离休干部了,所以,我未能领略他工作的样子。但是,从后来跟他信件往来的同学、交游的同事,以及哥哥们讲述的故事中,我大略可以勾画出公爹跌宕起伏的人生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其实也是那个年代出生的中国人的普遍人生吧。

      公爹生在1927年,他的父亲,是阎锡山政府的一位盐务官,他的母亲家姓常,常家,在山西是有一号的,据说,当年朔州的商业街都是常家的铺面(我没有考证过,只是听家里人说的),所以,我常想,我们的奶奶最后离去的那么从容,跟她的出生、经历、受到的教育应该有极大的关系。

       1927年出生的公爹,赶上了1937-1945年的抗日战争,又赶上了随后的解放战争,1949年新中国建立,赶上了建国之后的三反五反,wenge,改革开放……日本人到达山西后,公爹一家人为了找到自己的父亲,在他们的小脚妈妈的带领下,骑着毛驴,翻山越岭,从原平走到隰县……一场伤寒,差点活不了,但是公爹旺盛的生命力起了作用,这生命力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神奇地支持着他——以至于他每次逢凶化吉地时候,总是跟他说,“爸爸,地主家的大儿子,体质就是好”,他就哈哈大笑。

     公爹得益于阎锡山政府的义务教育政策,去了进山中学,“进山”二字取自《论语·子罕篇》,由时任山西督军府秘书总监、参议总长赵戴文提出。“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阎锡山的教育观念与政策)

     进山中学,抗战时候从太原迁址到隰县。不知道和王鼎钧先生笔下的流亡学校是否相同。公爹的这一代人中,后来有好几位成为了大学老师、电力部门的翘楚人物,还有的,因为政局变化,去了台湾……在后来能够相聚的日子里,他们有很多书信往来,每次公爹都会跟我分享那些书信,老人家们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淬炼之后,那些文字读起来絮絮地,暖暖地,有老派人的从容与精致;字也写得方正典雅,很是令人敬重。

      后来,公爹被派到古交劳动改造。就只有婆婆带着四个孩子和奶奶在太原生活一段,然后也被一起发配回了原平老家种地。不知道哪一年因为什么运动,公爹还被派到海南岛种橡胶,回来的时候,晒成了黑人,家人不认识他了……

      80年代,应该一切都平息下来了。榆次常家庄园的一位后代,解放前是省政府的秘书,非常有才华,在当时山西的书法一流,很多匾额都是他题写的。后来,被判为现行反革命坐牢,80年代平反出狱后去跟公爹喝酒,说自己终于平反了,然后,第二天就很开心地去世了。

       2019年,躺在病床上的公爹,获得了建国70周年的纪念章。

      公爹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位平凡的老人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是,对我和我的人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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