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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干爹的一支短歌

 新用户7771xieo 2021-03-19

写给干爹的一支短歌

作者 ▏ 张浩明

干爹这个普通的汉语词条,和好些词条一样,在当今已变得发霉发馊有怪味。特别容易让人想起利益勾结,权色交易及其它恶浊事。

但我心目中的干爹,却依旧保持了原词条的完整性和纯洁性。他就是一个亲切随和慈祥,关心我爱我的普通长辈。

那时候认个干爹,就是社会交往中的一种民风民俗。

我出生在新南门外的锦江边。

那时锦江边的这条街叫临江街,也就是现在靠近锦江宾馆那一段。临江街不长,从新南门桥头江边沿上游走去,髙低错落的住家户房子,全是青瓦灰墙木裙板,我家住中段,是父亲租的桥那边一家开酒铺陈婆婆的房子。

房子的墙常年能看见一道道黑黑的霉迹,母亲说是每年涨大水淹过,水退后留下的。往住是头年涨水的霉迹未干透,第二年大水又漫进来。

涨大水时我由父亲抱着,一直跑到新南门城门洞内的丝棉街,丝棉街有个开染料铺子的干爹,我便在那儿吃那儿住,等水退后才回家。

我出生不久,父母便去找算命瞎子算命,报了生辰八字,瞎子又捏了捏我的手,称为“摸骨”。最后瞎子说,这娃娃和老子命里不相生,叫法要隔远些,不能叫爸爸,只能叫“伯伯”。另外还须去拜一个干爹,属相为龙最好。娃娃属狗,有个属龙的干爹罩着,娃娃一路顺遂。

由于父亲当时在督院街附近的龙须巷开了家小染房,需要买染料,故经常去丝棉街的染料铺子。有时本钱周转不过来,还需赊账。而能赊账的只有一家铺子,这铺子的老板姓杨。父亲去时爱把我带上,老板见了很喜欢我,因为他膝下无子。后来父亲又和这老板聊起了属相,得知属龙。就想起算命瞎子的神算,便主动提起要给我拜个干爹,他收个干儿子。这卖染料的老板不仅同意还很喜欢。

拜的那天,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点了香腊,叩头作揖,我叫了干爹,干爹给我扯了几尺蓝布,叫他老婆,我该叫干妈了,给我做了一身新衣裳。干爹这人个子不高,头剃得溜光,生得白白胖胖,笑眯眯的。我现在的名字也是拜干爹那天,由他所赐。

照张家族谱口头传下的班辈,我该是万字辈,父亲给我取名叫张万安。干爹说这名好是好,但不响亮。于是干爹说,让我来给这干儿子取个好名字,但要好生想想,拜的那天把名字取出来。

干爹给我取名张浩明。浩即大的意思,明即亮堂光明,希望这娃娃长大比他老子有出息。高高大大,明明亮亮,堂堂正正。这名字也就一直叫了下来。

干爹还特别喜欢我父亲给我取的小名“蛮儿”,意即这娃娃打得蛮,没病没灾好带。但活了几十年,我有啥出息呢?一点没有。除了比父亲会写几篇,关不了银子打不了米的休闲小文外,没得啥子真本事。真是愧对干爹在天之灵。

即便这蛮儿的小名,我在小时候也是名不符实。

听母亲说我两岁时发烧咳嗽,多半得了肺炎。家里先弄了些草草药给我吃,我吃药很乖,母亲熬好端来,小土巴碗一碗,我不怕那药苦,咕咕咕一气喝光。可惜那药不见效,高烧不退,人陷入昏迷中。

父亲听说打盘尼西林针管用,但那针药贵,何况他开的小染房已垮了,哪有钱来买?

父亲跑去找干爹,干爹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干爹也没钱。乍办呢?我昏睡在临江街的床上奄奄一息,小命悬于一线……父亲哭丧着脸,无可奈何地说,看来只有算了!算了……

可干爹对父亲说,你咋能说这话,只要娃娃还有口气,就要医!

干爹一阵踌躇,拿出干妈陪奁的一对玉手镯去当了。

拿到钱,立刻喊了辆黄包车把我拉到市内暑袜街的肖氏弟兄医院,打了两针盘尼西林。第一天一针下去,我能睁开眼,烧渐渐地退了。第二天又打一针,烧全退,并想吃东西了。这盘尼西林,在当时简直是神药,有它就能救命。

当我又能喊伯伯,又能喊干爹时,父亲和干爹轮番地把我举起,父亲说蛮儿好了,蛮儿好了!干爹说浩明儿对了,浩明儿对了!我们一直笑个不停。长大后母亲多次对我说,你这条小命是你干爹抢回来的。

我记得干爹曾带我去新南门桥边的糖饼摊摊转糖饼,带我去青羊宫花会吃“三大炮”,还买了个大的风车车……我一跑,风车车转得飞快,我格格地笑,开心极了。

我和干爹离别是四岁那年。

现在回过头来,重新梳理那个难忘的时刻。

干爹在丝棉街开了个小染料铺铺,也没雇什么伙计帮工,就是个小小的夫妻店。但他积攒下的钱又在他老家新都乡下,购置了几亩薄田,收了佃户的几年租子。那年春夏之交,来了几个人,气势汹凶要他回乡退押。

那个时辰,干爹好像已经得了重病,白胖的脸变得黄瘦,他经常胃痛,痛得人站不直,大汗淋漓,只好用手捂着。要退押拿什么退,只好贱卖了丝棉街的铺子。

他告别我们那天,父母亲和我都去送他。干爹模着我的头拉着我的手说,浩明儿啊,我没儿没女,就你这么一个干儿子。干爹要回老家了,也没本事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听妈老汉儿的话,发蒙后更要好好读书!你要记住,你的这个名字是干爹取的!没事的时候,在心里叫几声干爹,我在新都老家是能听得见的!

干爹哭,我也哭,我边哭边点头,我抱着他不停地喊干爹,泪水呛了气管,又不地停地咳嗽。

走了走了,干爹走了。

干爹的成份,不知后来划的是工商兼地主,还是小土地出租不得而知。

干爹走后,我们一家也从新南门搬到市内的小科甲巷,父亲租了间又破又小又漏雨又淹水的小房子,从此和干爹也断了一切来往。

后来听人说,干爹把押退了,所剩一间茅草房棲生。他本得了重病,现在推想十之八九是胃癌肝癌之类,那时已没钱医治,成份划定押退清他便撒手,干妈为“撵伴”,不久也跟着去了。他们在故土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时我们家也揭不开锅。

我下面还有个妹妹,母亲后来又生了个弟弟,弟弟生下来就发高烧,民间叫扯“七天疯”,弟弟没看过一次医生,当然也没吃过一片药,小生命之花五天就枯萎了。还是好心人大善人,隔壁邻居李婆婆带着我,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把弟弟葬在神仙树的一处草窝子里……

我当时就想,要是弟弟能遇上一个和我同样好的干爹,弟弟一定能活下来长大成人!但到哪儿去找啊?哪儿去找啊!

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家,完全没时间也没能力再去看看干爹。

我这条小命是干爹抢下的,我的名字是干爹留下的。而我留给干爹的只有这篇碎片似的记忆……并且由于当时人太小,好些事情都是父母在世时,断断续续地摆给我听的。

时光流走,世事沧桑,干爹早化为了尘土,除了写支短歌,我能为干爹作点什么呢?什么也作不了。

我现在早是老头儿了,清明又要到了,想叫几声干爹。

干爹啊!您能听得见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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