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把已学会的忘记

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如要取得卓越的成就，最后要突破的就是多年的学习和训练加给自己的局限。

最近，随着纪录片《阿尔法围棋》重温了2016年那场动人心魄的人机大战。不过才五年之前，大众对人工智能的理解还非常有限。当阿尔法机器人向韩国职业九段棋手李世石宣战时，大家都把阿尔法想象成高阶版的围棋游戏，李世石应付它肯定是小菜一碟。更重要的逻辑疑问多次出现在我那年的“托福”写作题库里：人造机器人真的可以超越人类吗？最终，李世石以一比四不敌，这结果不仅残酷，而且恐怖：人类用自己的失败来证明了科技上的腾跃。

对于机器与人类孰优孰劣，我们或许想当然地以为机器仅在运算能力上超越人类大脑。比如，阿尔法可在短时间内准确预测出每一步走棋后的胜算，并由此得出胜算最高的一步，这是最强的人类大脑也无法匹敌的。但这种理解只适用于旧版的阿尔法，而非于2016年战胜李世石的新版本。

新版阿尔法最惊人的改变是研发团队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其接触过人类棋谱，也就是说，阿尔法通过自我对弈（自学）所获得的数据来研制策略并由此预测胜算。这也是为什么在几场人机对决中，阿尔法的好几步走棋都让职业解说员“大跌眼镜”，他们甚至大呼“这是错误的！”但也正是这几步看似“错误”的落子揭示了人类教育的局限。人类文明的优势和劣势都在于“站在巨人肩膀上看世界”，我们通过一代代的师承来习得知识和技能，然而，就在我们掌握了技巧的时候，也同时形成了限制。

几年前，我看过一部讲述人类和大猩猩认知方式差异的纪录片。纪录片里，来自西方的生物实验室团队分别让大猩猩和人类幼儿学习如何在同一个装置中获取零食。他们教两者一套“打开”此装置的办法，大猩猩和人类幼儿都很快习得。有意思的是接下来的那个实验，工作人员把装置换成全透明材料，让大猩猩和人类幼儿都看到刚才习得的那套方法实际上是“多余”的，只要用手直接打开装置最下方的抽屉，就可以拿到吃的。改换装置之后，大猩猩显得比人类幼儿更“聪明”，它们直接伸手抓取食物，而人类幼儿仍旧重复刚才习得的那套方法，以此获得吃的。那部纪录片的结论带给了我强烈的震撼：正因为人类不断用“笨办法”巩固和实践所学，才得以积累知识和智慧。

新版阿尔法宛若那个一眼看透装置猫腻的大猩猩，无情地嘲笑人类的固步自封。不管做什么行业，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如要取得卓越的成就，最后要突破的就是多年的学习和训练加给自己的局限。这也是为什么经常有“高手在民间”的传说，以至于围观人群高呼：训练扼杀天分！但如果仔细看，无论是否受过科班训练，那些最终崭露头角的“天才”无一不经过严格的自我训练，最简单的道理，达·芬奇如果没有每天练习画鸡蛋，不会成为达·芬奇。

在我看来，阿尔法给我们的提醒不是要舍弃人类的棋谱，而是要提防棋谱（知识与技巧）所附带的认知误区。棋谱就好比武侠小说里的武功心法，如果我们把它视作成为武林至尊的捷径，我们势必会迷信它，最终我们难以弃绝的不是棋谱本身，而是我们对成功的贪恋。相反的，棋谱只是帮我们看清围棋这门艺术的放大镜，照见的应当只是最纯粹的游戏属性：棋盘，棋子，规则。阿尔法就是以这种赤子之心来面对围棋的，一如画家面对笔纸，所有的秘诀都在于了解你眼前的白纸和手中的画笔。

自从来美国念创意写作之后，常被问及写作能不能教这个千古质询。我习惯以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的桥段搪塞过去，张三丰传授完心法后，问无忌：“你学会了吧？”无忌点头，而后张三丰说，“好，现在我要你把它忘记。”坦白说，是重看阿尔法的走棋之后，我才明白了张三丰口中那“忘记”二字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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