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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未来

 愚儿namu 2021-03-24

燃烧的未来

文:张伟

对一个产煤之地来说,所有荣耀和艰难都与煤有关。

荣耀恰恰是在那些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被标注着。涂有醒目黄漆标记的火车和汽车,驶向林立的电线竿和烟囱间;这颜色也与该地棒球运动员比赛服上的黄色相同的,它总能在人们欢呼的画面里占据一席之地。

那些艰难之处则隐晦得多。你必须走进比利·萨蒙斯家的卫生间,掀开马桶水箱盖子,才能看见水里面沉淀的矿渣;或者,你也能在某户人家秘而不宣的x光片上一窥端倪,尽管并没有权威的证明,她仍然相信自己的疾病与采矿污染有关。

你总能隐约觉察到,美国西弗吉尼亚地区与煤炭有某些关联。约翰·丹佛尔在《county road》里深情怀念“矿工的妻子”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如今,装满煤粉的船舶在被严重污染的河水里顺流而下,它们燃烧之后变成电流并照亮大半个美国。

纪录片《燃烧的未来》拍摄的生活,按说离我们极为遥远。但它能让你看到一些颇为熟悉的故事。人们贪婪地攫取着煤炭带来的金钱和便利,也在高声诅咒着它带来的污染和疾病。

与此同时,我们并不熟悉的场景。一小撮无权无势的公民也有望煤矿业的庞然大物吞噬他们的生活。在这里明争暗斗的那些人身上,有我们正在经历,或者有可能会经历的生活。

煤州

对那些每天用手机互致问候、吃着电烤炉里制作的面包并用洗衣机清洁衣物的人来说,反对煤矿总归是件有些尴尬的事情。

每一样技术创新都增加人们对电力的需求。如今,在美国,甚至连孩子们也已经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了。如果顺着这些错综复杂的电线追本溯源,人们往往会发现,在最早将电力输出的地方,往往燃烧着让许多人痛恨的煤。

这让他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美国一半以上的电力由燃煤发电厂提供,而这些煤主要产自西弗吉尼亚的山区。每天,当备受批评的梅西电力公司冒着浓烟的发电厂将电流输向千家万户时,超过两万吨的煤会被烧掉。

2005年,美国发电厂消耗了10亿吨的煤,创下了历史新高。事实上,煤炭为这个国家提供了一半以上的电力,而为西弗吉尼亚则提供了99%以上的电力。正如一个情绪复杂的研究者不无遗憾地承认的那样:煤炭仍然是美国一半电力的来源。在不远的未来,我们将继续依赖它,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如果电力公司的员工罗杰·莉莉没有撒谎,那么他所引述的话足以令人好好笑一番。有个反对者对他说:“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使用煤。为什么不直接用电算了?”

西弗吉尼亚为美国带来了无法缺少的生活。这让许多人沾沾自喜。当西弗吉尼亚电力公司新落成的棒球馆开馆的哪个晚上,人们挥舞着印有黄色电力标志的衣服狂欢。“一提到西弗吉尼亚,你们想到的是煤炭和能源生产。西弗吉尼亚电力公司的名字把这一形象带到了全世界。” 棒球馆经理难掩兴奋地说。

就连州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也并不回避这一点。乔曼钦三世,西弗吉尼亚州那位瘦削帅气的州长,丝毫不回避自己的自豪感。在公众面前演说时,他希望自己的选民能“骄傲地告诉别人你们来自哪里,告诉他们西弗吉尼亚这个小州所取得的成就”。

“没有哪个州的人像西弗吉尼亚州的人做出过这么大的贡献,” 这名在一个煤矿小镇长大的政客再一次重复他的老生常谈,“我们所开采的煤矿被用来炼钢,这也是我们国家为什么能变得如此强大,并且直到今天还一直如此强大的原因。”

“煤炭业造就了今天的美国,” 乔曼钦三世的话也许说明,为什么那些反对煤矿的人们很难得到成功。“它使我们变成一个工业强国,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稳定的、经济、可靠的能源,并且直到现在仍为我们所用。煤炭为我们提供了超过51%的能源,影响了每个人的生活。”

然而,事实当然并不只像政客和商人嘴里说的那样简单。煤矿为西弗吉尼亚带来的金钱,也许才是更切实的理由。产煤为该地创造的产品价值每年超过50亿美元——而能源价格还在上涨。“这对西弗吉尼亚州的经济是个强有力的投入,”一名煤矿公司的管理人员承认,“州政府很依赖这笔投入。”

并非所有煤都用于为美国人提供舒适生活。尽管政客们强调“让美国人用上由美国人开采出的美国煤炭是一件很棒的事”,但也有为数不少的煤被出口到了韩国、印度等国家。

这一切并不影响那些生产煤矿的人们为自己制造的行业自豪感。连普通的矿工也分享了这种自豪感。其中的一位面对镜头,反复强调这份工作的价值:“这个行业需要我们,这个社区需要我们——美国需要我们。”

正如在其他场合一样,这个问题甚至被上升到了信仰层面。有一段妙语用上帝为煤矿增添了光芒:“我想上帝可能在诺亚洪水的时候就造了这一煤矿,他不但用洪水夺去了那时人的生命,还把这一煤矿留在这里,留给后代,因为上帝是不会做无用功的,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意义。”

“现在如果我们把灯关了,你会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一点光亮都没有。”

黑水

关于上帝,玛利亚·甘农也许有另一种理解。这个西弗吉尼亚州南部小镇上生活的37岁的女人,祖先四代都住在这里,那从18世纪就开始了。

她和煤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祖父是矿工,她的父亲和两个兄弟也是矿工。煤矿养活了她的家庭,照亮了她的生活,也弄脏了她喜爱的河流,毁掉了伴随着她长大的森林和灌木,松鸡和浣熊,以及其它上帝赐予西弗吉尼亚人的美丽之物。

当运载煤的火车穿过西弗吉尼亚南部地区葱郁的林木群山中间的小镇时,很多家庭的命运在被悄悄改变。他们中的很多人相信,这种改变与当地的采矿业有关。

那些出现在他们浴缸里或者咖啡杯里的黑水,逐渐成为这个煤区许多居民都感到头疼的事情。

医生黛安·沙夫尔在这里碰过太多由于开采煤炭而造成的伤害和疾病了。一个叫科内塔·布兰肯希普的女孩差点因为肝酶过高而丧了命运。她自称不喝酒,也“从不做什么会引起肝问题的事情”,因此,她坚信罪魁祸首是自己的饮水。,你知道的,水是我唯一知道的导致这一问题的原因。

这名四个孩子的母亲的罗尔镇居民病倒之前,正在用水给丈夫煮咖啡。她的肝正在衰竭。但她起先并没有意识到,房子后面那座煤矿,最终会跟她喝进嘴里的水联系起来。

这个地区的人们一度以山清水秀为荣。但采煤业毁掉了这一切。为了清洗煤矿,工人们将水井抽干。此后,他们又把清洗完的废水和泥浆灌入废弃的煤矿里。这一切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当时,比利厄尼·布朗也在煤矿工作,有一天,当他的妻子将发黑的井水给他看时,他被吓了一大跳,意识到这是煤矿的废水。

人们相信,清洗煤矿的水最终渗入地下,并污染了这里所有的水源。与水有关的疾病开始慢慢多起来。卡梅利塔和比利夫妇俩一直习惯从自家的井里抽水洗澡,后来,他们发现身上开始生皮疹。他们还注意到,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有这种病症。

另一家人家,姐妹几个都得了胆囊炎,不得不切除了胆囊。随后,大家发现,周围患上这种疾病的人不在少数。她们也认为,水就是共同的病因。

面对压力,煤矿公司为清洁这些污水建造了蓄水池。但人们在这一地区采集的河水和井水样本发现,其中的化学成分之高,使它不但不适合饮用,甚至根本不适合接触。

最让人担心的是孩子。比利·萨蒙斯的儿子因为喝了这种水,在医院的重症病房待了将近一个星期。他的尿道都变了形,不停地拉肚子。

有一所小学,被周围成片的采矿基地、选煤厂和有毒的泥坝环绕着。据说,这所学校里的有些孩子已经病了。他们每天回到家不是头痛、喉咙痛就是觉得恶心。父母们满怀怨恨地说:“那些孩子却在学校里呼吸着这些有毒气体,对此却没有人愿意做点什么。”

比利厄尼·布朗则一直为自己在煤矿工作的经历感到愧疚。他担心自己“不知不觉中毒害了我们的孩子,这是一件很难启齿的家丑。”

为了家庭,他到煤矿谋生。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或多或少地导致孩子们饮用了有毒的污水。

采矿业不只让人们感到生命受到威胁。他们无法忍受的另一件事是,它破坏了这里曾经的生活方式。或者,用玛利亚·甘农的话说,破坏了他们的根。

在西弗吉尼亚的煤河谷长大的博韦布是在这条河边长大的。过去,他每天都来这里钓鱼、游泳,在河的上下游四处扎营。春天的时候,我们会跑到这些山上采集野果。他“对这里一直充满着感情”。

但这种生活如今已经难以为继。当比利·萨蒙斯还是小孩子时,他生活的地方并没有人采矿,因此,溪流是干净的,每到春天, 桃花鱼群就从塔格河游到这里来产卵,人们在其中捕鱼吃。怡然自乐。当煤矿公司来这里挖煤之后,他发现,溪流里的鱼虾越来越少最终绝迹。

过去,人们在这里挖井饮水,但现在,他每天从井里打上来灌到水箱里的睡,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沉积着黑色的煤粉。

对玛利亚·甘农来说,她失去的比生活本身更多。

她的祖父在这里一手带大了7个孩子,包括她的父亲。如今,她已经在这里开始抚养自己的后代。“我们世代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所以,这块土地理所当然就像我们家庭的根一样。”她说。

这片土地对她来说有着复杂的意味。她喜欢这里的群山和森林。如今,对着一个外来者,她仍能回忆起那些在自然里生活的技巧。“要在这里生活,你就要了解这里的山”,她回忆着从几代人之前就开始口耳相传的经验,包括如何从野外采集人参、擦木和羊肚菇,如何猎鹿和野猪,甚至如何把野菜与莴苣一起做成沙拉。

这个留着长发的干瘦女人相信,这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家族文化的一部分,是她生活中无比珍贵的内容。但从某一个早晨开始,这一切开始被夺走。

那天起床后,玛利亚·甘农听见电锯在外面嘶吼。她看到,工人们把橡木、桦木削平,放到我身后的煤矿公司里。

煤矿公司来采伐采矿需要的木材。其中一棵被锯倒的大桦树,要三个人手拉手才能环抱住。许多年来,玛利亚·甘农的家人都在这棵树上刻下他们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她的父母在多年前恋爱时,也把名刻在了上面。

如今,这棵刻满记忆的树倒下了。“我站在这里,试着回想这里过去的样子,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与这棵树一起消失的,是曾经覆盖山顶的森林。西弗吉尼亚所处的森林带,是世界上生物多样性第二的地方,在那些橡树、山核桃树之间,每隔一棵树就有不同的物种在这里生存。不过,煤矿开采损坏了部分森林,为了尽可能多的采到矿石,人们在这里通行的方式是从山顶采矿。他们将挖掉的土进行填埋,然后在上面种草栽树,希望它能尽快恢复原貌。

起码目前来看,这并未实现。有的山顶变得光秃秃的,原先的河流则都被五六百英尺厚的填充物埋了起来了——有人怀疑,也许要用上几千年时间,这里才能恢复到原先的古老森林状态,这成为人们责难采矿业的罪证之一。

甚至连洪水也怪罪到了煤矿公司身上。2003年,一场罕见的水灾袭击了玛利亚·甘农所在的地区,冲走了她的财产、土地以及小桥。

她相信这是山顶采矿使蓄水能力降低的恶果,因为洪水开始比以前都容易泛滥。当地上一片狼藉时,她能做的,只是跪在水里向上帝祈祷。

煤矿公司的工作人员同样把话题扯到了上帝身上。当洪水散去以后,他们来到玛利亚·甘农的院子里,对她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缠斗

关于洪水,煤矿公司经理们也有话说。在他们看来,居民总是将因为降雨量太大而发生的洪灾怪罪到煤矿公司身上。

“我们很容易受到人们的指责,”一名正襟危坐在办公室里的经理人说,“人们总是要找人来推卸责任,我们没有责怪任何人。”

事实上,多数对煤矿公司的指控都面临尴尬局面。比如,一名专家中允地提醒人们,要把饮水水和长期健康问题联系起来并不容易:总有人搬来又搬走,公共健康问题总是非常复杂。

但是,这并不能让西弗吉尼亚那些感到受伤的居民们停止愤怒。这样一种情绪总是容易引起很多共鸣:当你坐在哪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孩子身临险境,而政客们却坐在首府制订法律,允许这些煤矿公司铲平山顶,环保部门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集会和抗议已经广泛地组织起来。人们一次次地来到当地最大的矿业公司,要求他们“停止伤害我们的孩子”。以至于,负责守卫的警察已经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在劝阻无效之后,有时候,他们会逮捕阻碍了交通的示威者。

不满在这里蔓延。一名美国空军军官的母亲对着人们大声说道:“我的儿子在为国效命,但我却连水都喝不上!”

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些沿着煤河或者其他河流开采煤矿的公司,正在利用它和联邦政府的友好关系而戕害这片土地。一名环保组织的博士也相信,由于煤炭业在华盛顿和许多州都很有影响力,他们能左右着政客和政策。

“上帝除了为我们提供各种资源,还赋予我们良心和责任感,”慷慨激昂的人们说,上人们必须用社会可接受的方式来利用这些资源。

不管是采矿者还是反对者,都在利用民主社会的各种方式阻击自己深恶痛绝的政策。一名公共事务律师试图采用法律手段组织那些违反法律的采矿行为,但他的对手们则游说一会修改法律。有一次,一起诉讼正要进入法律程序时,法律就被修改了。

而州长乔曼钦三世的表态,则力图不得罪任何一个可能影响到他前程的人。他承认“煤在促进经济发展方面将扮演复杂角色”,又强调“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好好保护我们的环境”。然而,他这番话,并没有糊弄过愤怒的西弗吉尼亚示威者们。他们在集会上对这名父母官喊话。

“煤炭业正在使越来越多的人变成维权人士,我们干坐着眼睁睁看着我们的生活逐渐瓦解。”其中一个人喊道:“这是我们的州,曼钦州长,在全美国人民的支持下,我们要把它夺回来。”

他们的努力有了一些成果。2003年秋天,环保部门工作人员许诺为铺设一条水管道项目提供资金支持,用以改善一些地区的饮水。一些州议员则提供了支票,用于支付他们在水管铺设好之前买水的费用。

一些水处理设施也被安装,用于过滤那些被污染的喝水,并供给人们饮用。

埋骨地

然而,这场斗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让玛利亚·甘农和她的乡邻们惴惴不安的采矿活动仍然在加剧。甚至,在摄影师前来拍摄的同时,他们从报纸上看到,更大规模的采矿计划正被批准。刚刚又有3千多英亩的土地获得了采矿许可。

州长试图用“世界并不完美”这样的陈词滥调来打发他们。他渴望为自己的治下带来投资机会。但反对者则针锋相对地提醒他:这片富饶土地上“生活着美国最贫穷的人口”。

矿业公司仍然狡黠地用增添就业机会这类措辞为自己辩解。这一招的确奏效。并非所有居民都反感煤矿开采。在一场由工会发起的“支持煤矿集会”上,人们喊着口号,支持那些“在这里生活、工作、挣钱、振兴国家经济并让你可以享受到全国最便宜的电费的人”。

而那些反对煤矿的人,则被他们形容为希望他们丢掉工作的破坏分子。这种分歧部分地破坏了当地的邻里关系,有时候,当玛利亚·甘农走进一家百货商店,想和店里的人们谈谈采矿话题,人们会争着开门离开,躲得远远的。另一个原本深受欢迎的女孩,因为开始反对山顶采矿,大家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并且躲着她。

可以想像,这场斗争一时半会不会停止。玛利亚·甘农辞掉了她服务生的工作,为一个地区环保组织工作。她担心,自己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小时候知道的那些事,“因为我知道的事情都是有关山顶或是山谷的,而现在山顶被炸平了,山谷也被填平了”。

人们用各种话语诅咒着破坏他们家园的采矿业。牧师将其形容为一种罪恶,环保者呼吁大家为自己的孩子“做正确的事”。一个居民形容他内心的内疚感:“我觉得我好像是在剥夺本应属于我孩子们的东西。”

这些被他们的对手称为“乡下人”的西弗吉尼亚居民,知道自己在生活中的追求。“我们希望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别人追求或拥有的那种平静、满足的生活我们也应该拥有。”而当听传言说他们自己是“为了让别人用他们习惯的方式生活而应该牺牲掉的人”时,他们说:“那全是屁话。”

到最后,甚至连联合国的专家组也介入了这件影响深远的争论。这给那些无助的抗议者不少勇气。他们相信,虽然进程缓慢,但一定有些事情会变化。

这份勇气,以及另外一些私人但真实的情感,支持着这块土地上的斗争。在联合国来的小组组织对话现场,有记者问玛利亚·甘农:“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土地卖了,搬离那个鬼地方呢?”

“那块地里埋了300个人。”她平静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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