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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可说

 愚儿namu 2021-03-25
  音乐是用来听的,但不读书不思考,很多时候光凭听觉感受,音乐背后或藏在音乐里面的很多东西,是听不出来的。同时,听音乐虽然是一个人的事情,但一个人的感受和认知常常有很大的局限性,所以,需要通过阅读去分享他人的经验。正是基于上面两个原因,我听音乐的同时,除了一些必备的工具书以及作曲家的传记经常查阅之外,还会找些关于音乐的书来读。这类书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觉得说古典音乐的书实在少得可怜,但就在这极少的出版量中,却基本上是大量重复,真正有特色和价值的不多,就是这不多的上品之作,对我来说,甚至可以独立于它们所议论的音乐之外而自成一个世界了。如果要我在在现今那些谈古典音乐的书籍当中挑出若干我认为的“上品之作”,想来想去,我觉得至少马慧元这几年出的三本书应该算。这三本书是:《北方人的巴赫》、《管风琴手记》和《管风琴看听读》。

   很多赞美马慧元和她的书的人,几乎无一例外注意到她作为一个很多年浸淫于钢琴和管风琴世界的爱乐者这样的专业背景——在中国,能把某种乐曲弹奏到比较专业程度的人基本上不怎么写文章,而著作等身的古典音乐评论家们基本都不会动手。一般都觉得,动手的和动嘴(笔)的本来就是两回事,而能合二为一,且能合到大家都买账的程度,如马慧元,自然很不同寻常了。

   从那本《北方人的巴赫》开始,在中国说古典音乐的几乎是清一色男人的情况下,马慧元这么个小女生,以每隔两年出一本书的不紧不慢的频率,不动声色地进入我们的视野——她以前好像会在网上发布她的文章,但我从来不在网上读乐评,进入一个被男人的粗糙与宏大话语占据的世界。据介绍,马慧元现在早已读完学位在加拿大的一个什么机构任职多年,但请原谅我还是愿意用小女生称呼她,我的感觉是,她的书最有意思的地方正在于她用她的一个女人的“小”,小到有点近乎琐碎、絮叨但却是极端自我、细腻和真实的感念,以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为那些迷失在大词泛滥的男式古典音乐品鉴文字中的人们,提供了难得的经验。

   这种经验之难得,我觉得跟长期以来男人们说音乐,特别是说古典音乐时的装逼做派有很大关系。这种装逼做派的最大特点就是喜欢形而上,就是喜欢玩大词——什么生命啊、宇宙啊、灵魂啊、超越啊……空洞得一塌糊涂,把一篇说音乐的文字煞有介事地搞得跟哲学论文似的,跟耳朵、跟声音完全没有关系。我可没有说男人们说古典的文章一概都装逼,而女人则完全不装。其实,女人说古典,装起来一点都不比男人差,只是一直以来,装逼的女人在说古典音乐这个地盘里几乎没有什么话语权,所以,装了也没什么人知道,危害自然没有男人们装起来危害那么大。

   我承认,这个毛病我也犯过——从80年代过来的人如果碰巧又是学文学出身的话这个毛病就很难改,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牛逼,但后来渐渐发现不对劲,觉得,那种在任何时候放到任何作曲家身上都能说得通的话,说了也实在等于没说,加上现在又读到马慧元的文字,感觉实在有点羞愧。事实上,早在她的《北方人的巴赫》刚出来的时候,单单看这书的名字,我就有这种感觉,那是只有一个专注于自己世界的女人才会有的视角和体验,碰巧为她的书写序的陈村这样描述她的文字:“她的文字是湿润的,温厚的,疏影暗香的,还是真实的。……她是我心里闻乐起舞的那个清影。”,我揣摩,陈村的意思是不是想要说,马慧元的文字是有体温的!

   马慧元一直以来都以一个旅美留学生的身份在说音乐的事,这个身份给读者带来的独特性期待和确定性认知我觉得很重要。你是一个什么人,当下在做些什么事,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在什么情境下听到了这些音乐,这些音乐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感受——由这些东西构成的聆听经验,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的每一次,都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不仅直接决定了你能从音乐中听到什么东西,更主要的是,决定了我们能从你的文字里读到什么。

   我不想细说作者在这几本书中向我们展示的她堪称丰富、独特的音乐经验,这种经验很大程度上是不能复述的。我想稍稍提及的只是构成这些经验的一些我认为有趣的细节,比如说书中充满了许多著名的或者完全不为人知晓的美国城市的地名,那是作者曾经学习和生活的一些城市,这都是些和巴赫、莫扎特没什么关系的城市,但却因为作者,这些城市和那些音乐家之间才建立了与巴赫之于莱比锡、莫扎特之于萨尔斯堡完全不同的关系,也是今天我们每一个普通的人与几百年前的音乐家可能建立的关系,巴赫、莫扎特也才因此而得以进入我们的生活。相比之下,我碰巧同时在读的另一本讲古典音乐的叫《肖邦不在17号》的书就不是这样。去探寻肖邦和巴黎、穆索尔斯基和彼得堡等等之间的关系,对理解他们的音乐当然有帮助,但这些和我们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完全没有。


   马慧元的这种聆听方式非常私人、非常生活化,不像我们大多数人,每天赏听之时都恨不得焚香沐浴之后,是一种洗耳恭听的仪式感,更有甚者,把听音乐搞得跟一场派队。多年前我认识一个发烧友,家里甚至有一个很专业的听音室,听音室厚厚的隔音门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而他听音乐的时候总是呼朋唤友,大家边听边高谈阔论般地聊着,还喝着好茶,抽着好烟。那场面真的很沙龙很中产,可我就是不喜欢。

   她也常常在开车的时候听CD,她还在开车的时候听电台里播放的古典,而且更有趣的是,她还是一个唱片的借听者——她不像我们很多音乐迷一样,对自己的唱片拥有量所能达到的巨大规模津津乐道,可是,马慧元好像很少说到自己的收藏。感觉她不是一个唱片的收藏者,她当然也买唱片,但我很喜欢她文章里时不时不经意地提到的某一天在图书馆听唱片,或者从图书馆借唱片回家听的那种感觉,也很喜欢她在夜晚的高速路上,一个人在巴赫或者维瓦尔第的陪伴下孤独而满足地踏上归途的那种感觉。在她的聆听之路上,是琐碎而温存的风景。

   这让我想起件事。在我的唱片里,有若干张曾经是宾州费城某社区图书馆和缅因州一所什么学校图书馆的公共视听读物,虽旧但完好无损,碟面也没有多少划痕,封套上还印有图书馆的唱片编目号。我真不知道这些唱片是怎样流转到岗顶买打口碟的吴胖子那里的。但我每次听这些唱片的时候,就会想到它曾经被像马慧元这样的人借出来听过,就觉得很有趣。

   我注意到马慧元在书里不断提到“孤独”一词,或许,听音乐真的是一件很孤独体验,但是当我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把唱片放进槽盘的时候,想着某些唱片曾经被人听过,想着很多人在另外某个地方的某个房间里听着同样的音乐,我却一点都不寂寞。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在她的文字里读到“那天在图书馆里……”这样的文字,反而比读到“昨晚在音乐会上……”或者“刚才我们几个人聊到贝多芬……”这样的句子会更舒心。

   她还是一个迷恋读谱的聆听者,这一点真的很神奇。我在严峰为马慧元第二本书《管风琴手记》所作序言里,看到他写下的对读谱所给予的高度评价时,我几乎绝望到有那么几天都不敢开音响的程度。那感觉,就跟你某一天突然在一个你习以为常的事实背后洞悉了某个和事实相反的真相一样让自己坐立不安。比如,你一直觉得自己很喜欢莎士比亚,可事实上你不仅没看过莎剧的现场演出,你也没读过一本莎剧的原文剧本,甚至,你可能连莎剧的中译本也没读过,你读的或者听说的,只是莎剧的故事梗概,你只是知道那些故事,并且你一度让自己相信自己对莎士比亚很熟悉。

   我一直相信,听音乐是非常个人的事情,所谓“个人”的意思,按照我的理解,就是一个人在只有一个人的情况下,借着音乐这个媒介,自己和自己说话和交流。当我在听音乐的时候,如果有人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很别扭——就好象是自己那点小心事在我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人撞见了一样别扭——偷窥当然可以,但千万别让我撞见。我一直是这样理解音乐的私人性的,但因为自己在听音乐方面的经验有限,常常对这种理解感到不自信,读到马慧元的书,我心里基本有数了。或许在这个问题上马慧元不是这么看的,但这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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