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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山丨钱锺书对《红楼梦》中颜鲁公对联的认识转变

 书目文献 2021-03-26
钱锺书对《红楼梦》中颜鲁公对联
的认识转变

李宝山

李宝山,四川射洪人。云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红学、四川地方史、美术历史及理论研究。与人合编《遂宁风雅》《遂宁历史名人年谱》《关于陈子昂:献诗、论文与年谱》等,在《红楼梦学刊》《曹雪芹研究》《蜀学》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

一、从林如求先生的考证说起

《光明日报》2018年8月31日第16版刊发了原《福建文学》副主编林如求先生的文章《颜鲁公联与对联起源》。该文通过爬梳《福鼎县志》《霞浦县志》等文献,论证了唐代已有对联的事实,从而否定了《蜀梼杌》所载五代后蜀主孟昶所题“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是后世楹联之始的传统说法。此项考证成果,自然值得肯定;这也同时证明地方志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顾颉刚先生在1935年《〈中国地方志综录〉序》中所言“然而即在史书之中,故尚有未辟之山林,未发之金锡在:家谱与方志是已”,今日并不过时。

然而林先生文中对《红楼梦》中所写颜鲁公对联的看法,则大有商榷的余地。兹就该文主要的两点问题,简陈己见如下。

第一,林先生引用不慎。他在文章第一段分析《红楼梦》所写贾探春房中“颜鲁公墨迹”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时说:“据《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中的第108回《情榜》考语:'贾探春——才志聪敏,生不逢时,远嫁难归。后海寇败退,不肯服从污流,逃至山野,终身与泉石为伴,可叹可敬。’表明探春远嫁后没有回来,成了一个与山野泉石为伴的'隐士’。而据现今120回本《红楼梦》,探春虽远嫁海疆,但在宝玉出家后,随统制大人回京省亲,众人'见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云云,显然与曹雪芹原意不符。”现今120回本《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学术界主流看法目之为续书,自然有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的地方;但林先生既然能在《光明日报》发文,何以没有关注到该报曾刊发过一篇打假文章《吴氏石头记的倒塌》。《癸酉本石头记后28回》明显是今人伪造的假古董,以之为据来反驳清代的续书,恐怕是找错了帮手。

第二,林先生推测过度。他在文中分析了曹雪芹写颜鲁公对联的用意:“不管颜鲁公联是真有还是实无,纯粹只是曹雪芹的假托,但作者在这里要向读者表明的或许还是唐代就有对联的意思。颜真卿是唐代书法家之首,请他来写一副对联挂在探春房内,不是最具权威和吸引力吗?”诚然,我们不能不承认曹雪芹的博学和《红楼梦》的宏伟,但这并不意味着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每个细节,都像林先生一样下了一番考镜源流的功夫。《红楼梦》毕竟只是小说而非科普教材,与其猜测曹雪芹在这里要表达关于对联起源问题的看法,还不如简单地说是为了从侧面丰富探春的人设。

二、钱锺书《管锥编》中对颜鲁公对联的认识

相对而言,我更欣赏钱锺书先生《管锥编》中论《全宋文》卷三四时的看法:“夫院本、小说正类诸子、词赋,并属'寓言’'假设’。既'明其为戏’,于斯类节目读者未必吹求,作者无须拘泥;即如《红楼梦》第四〇回探春房中挂'颜鲁公墨迹’五言对联,虽患《红楼》梦呓症者亦未尝考究此古董之真伪。倘作者斤斤典则,介介纤微,自负谨严,力矫率滥,却顾此失彼,支左绌右,则非任心漫与,而为无知失察,反授人以柄。”

钱先生所谓的“《红楼》梦呓者”,在其1980年2月2日致香港著名红学家宋淇先生的信中有解释:“弟尝曰:近日考据者治《红楼梦》乃'红楼’梦呓,理论家言Red Chamber Dream乃Red Square Nightmare。”也就是说,即使是专门做《红楼梦》考证的学者,都没有谁去考证“颜鲁公墨迹”五言对联的真伪。原因很简单,小说就是“寓言”“假设”,“读者未必吹求,作者无须拘泥”,没有必要“斤斤典则,介介纤微”、言必有据。移用《红楼梦》中的谜语来说,就是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

钱锺书先生在其著作中,多次表达了相同的见解,即对文学作品不能“斤斤典则,介介纤微”。比如,其《管锥编》论《诗经·河广》篇时,将那种据《河广》“诗语以考订方舆,丈量幅面”的人,称为“痴人”;据唐诗“斗酒十千”“斗酒三百”之语而“考价之涨落、酒之美恶”的人,则是将“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这种情况,都是“以华语为实语而'尽信’之,即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或多出于不思”。后面,钱先生专门以潘岳《闲居赋》和曹雪芹《红楼梦》为例:“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植’;《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倘据此以为作者乃言古植至晋而移、古物入清犹用,叹有神助,或斥其鬼话,则犹'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又如,《管锥编》论《诗经·淇澳》篇时也说:“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钱先生并于此处作增订说:“诗文描绘物色人事,历历如睹者,未必凿凿有据,苟欲按图索骥,便同刻舟求剑矣。”而其在与著名红学家、词学家吴世昌先生讨论曹雪芹卒年考证问题时,同样提出了“古人诗句不足以证史实”的观点。另外,钱先生早在1957年6月所写的《宋诗选注·序》中,就明确地指出过:“考订只断定已然,而艺术可以想象当然和测度所以然。”

可见,钱先生此种观点从五十年代后期以来,便逐渐趋于成熟,以至于给人一种“一以贯之”的感觉。而“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缘木求鱼”“守株待兔”“刻舟求剑”等等一系列精妙的比喻,都是在警示我们不要上了艺术作品“吟风弄月之语”的当,“捕风捞月”用力再勤,终究只是一场空罢了。

三、钱锺书《容安馆札记》中对颜鲁公对联的认识

其实,钱先生曾经也是“梦中”之人,只是到了他写《管锥编》之时,由于眼界的进一步扩大和思考的进一步深入,才对文学作品不再“吹求”。他曾在“梦中”的证据,被保留在其手稿《容安馆札记》中。

《容安馆札记》“是钱先生在五十年代初'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开始的读书笔记,一直到六十年代'文革’”,比《管锥编》的写作略早。杨绛先生说“《管锥编》里,在在都是日札里的心得,经发挥充实而写成的文章”,不很正确地指出了《容安馆札记》与《管锥编》两者之间的关系——之所以不很正确,是因为后者不仅“发挥充实”了前者,也对前者的某些观点有所修正。本文讨论的钱先生对《红楼梦》中颜鲁公对联认识的变化,即是其修正观点之一例。

《容安馆札记》第798则是钱先生关于“批本《石头记》”的读书笔记,其中有一段近千字的文字,专论秦太虚和颜鲁公的两幅对联:

第五回秦氏房中壁上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按第四十回探春房中有“颜鲁公墨迹对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夫清以前衹有柱铭门帖(元、明始盛行),无斋室中悬挂揭裱之对联,是以《考槃余事》、《长物志》等书只字勿道及之。余所见明人集唯《野获编》卷九“宰相对联”条、二十三“山人对联”;张居正《太岳集》卷六末附“文华殿对”五付;李开先《中麓闲居集》卷六《中麓拙对序》似不出春帖门对;王觉斯《拟山园初集》第廿四册中有联语,皆书门榜柱者,觉斯亦无对联墨迹传后。刘昌《县笥琐探》(《纪录汇编》卷一九九):“汤公让柱铭云:'片言曾折虏,一饭不忘君。’又云:'长身唯食粟,老眼渐生花。’”此柱铭也。《西游记》第二十三回“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第二十四回“那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然一柱铭而一门联也,可以窥见明制。故收藏对联墨迹,无古于清者。余在牛津图书馆覩王右军书对联墨迹,较之颜、秦书踪,又下视培塿尽儿孙矣。【张岱《琅嬛文集》卷一《柱铭钞》自序:“昔人未有以柱对传者,传之自文长始;昔人未有以柱对传而刻之文集者,刻之自余刻文长之逸稿始。……我越中崛强断不学文长一字者,唯鸿宝倪太史。”】【元无名氏《三朝野史》(《说郛》卷二十七):“'寄语园翁勤剗草,有待野老时看花’,此陈伟题建宁郡圃。……'老子亦曾来伺候,诸公聊复忍须臾’,此余玠题重庆府戟门并客位。……'月无贫富家家有,燕不炎凉岁岁来’,此吴必大为贾似道作,题湖上府门。……'英雄天下无双士,忠孝长沙第一家’,此理宗御书赵葵石寺题诸桃符诗句,杂见野史中,今类附于巻末云。”】【《蜀檮杌》谓孟蜀桃符始见记载。】【《陔余丛考》卷三十“门帖”引《茅亭客话》、《夷坚志》、《癸辛杂志》、《辍耕录》及《鹤林玉露》。】【《癸巳存稿》卷十一“门对”条引《茅亭客话》、《宋史五行志四》,又引《困学记闻》、《随隐漫录》(“京口妓韩香家桃符:'有客如擒虎,无钱请退之’”)、《癸辛杂志》、《山居新话》等书所载桃符。】此节自“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直至“红娘抱过的鸳枕”,如骈文作赋,不妨用典;而壁上一画一联,如古文作记,考信为宜,以免贻笑。

与林如求先生仅仅考证对联的起源不同,钱先生于此做了一番更加细致的考证工作。对联有“柱铭门帖”与“悬挂揭裱”之分,前者是刻在桃符木板上悬挂于门柱或直接刻于门柱,后者则是书法作品装裱后挂于室内作为装饰。《红楼梦》中无论是秦太虚的对联还是颜鲁公的对联,均属于后者;而林如求先生文中所考证出来的唐代对联,如“唐太宗题晋祠对句”、《福鼎县志》所载林嵩“在草堂悬联抒怀咏志”、《霞浦县志》所载陈蓬“曾题所居两联”,实际上均属于前者,与《红楼梦》中的秦太虚、颜鲁公对联均不同类。而钱先生在札记中的考证,则是认准了前提和对象的——专门考证“斋室中悬挂揭裱之对联”。

钱先生的结论,在札记一开始就道明了:“夫清以前衹有柱铭门帖(元、明始盛行),无斋室中悬挂揭裱之对联,是以《考槃余事》、《长物志》等书只字勿道及之。”随后,便展现其旁征博引的功夫,进一步证明自己结论的可靠。需要注意的是,钱先生的证据来源总库为“余所见明人集”,这个总库的库存大小,实有关于其所得结论的可靠程度——如果其所见明人文集太少,那么所得结论的可信度自然就不高。但以《管锥编》《谈艺录》《容安馆札记》《中文笔记》中琳琅满目的征引来看,钱先生的阅读量之大是毋庸置疑的。就明人文集的阅读数量而言,其父钱基博在1936年就有描述:“余读古今人诗文集最夥,何啻数千家;而写有提要者,且不下五百家。唐以前略尽……儿子锺书能承余学,犹喜蒐罗明清两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义,抉前贤著述之隐。发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叹世有知言,异日得余父子日记,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学,当继嘉定钱氏之史学以后先炤映。非夸语也!”由此看来,钱先生是有底气以“余所见明人集”来作出相关结论的。

由于钱先生认为清以前“无斋室中悬挂揭裱之对联”,因此秦太虚、颜鲁公对联自然如“烟涛微茫信难求”。值得注意的是钱先生札记最后一句认为骈文用典不必拘泥,因此武则天宝镜等物无须深究;但写到秦太虚对联(四十回写探春房中颜鲁公对联也一样)时,则“如古文作记,考信为宜,以免贻笑”。此时的钱先生,尚局限于类似于传统所谓“文笔之分”的藩篱中,他将《红楼梦》的文本分成了“骈文作赋”与“古文作记”两类,对前者宽容而对后者严格。诚然,对如“骈文作赋”类的文字,能够做到不去“斤斤典则,介介纤微”,已经需要相当的识力——红学界目前有关曹雪芹的多数考证,都还处于简单的“以诗证史”状态,即可反证钱先生之识力不凡;但其犹耿耿于“古文作记,考信为宜”,则与他在《管锥编》中表现出来的全面深入的“打通”之境,尚有一墙之隔。

四、结语

经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很容易看出钱先生对《红楼梦》中颜鲁公和秦太虚对联的认识是有所变化的。在其早期的《容安馆札记》中,钱先生通过考证指出清以前“无斋室中悬挂揭裱之对联”,《红楼梦》中颜鲁公对联、秦太虚对联等描写便有违历史事实,“壁上一画一联,如古文作记,考信为宜,以免贻笑”。在其晚年的《管锥编》中,钱先生则指出“读者未必吹求,作者无须拘泥”,因为“夫院本、小说正类诸子、词赋,并属'寓言’'假设’”。有意思的是,钱先生在《管锥编》中说“即如《红楼梦》第四〇回探春房中挂'颜鲁公墨迹’五言对联,虽患《红楼》梦呓症者亦未尝考究此古董之真伪”,而实际上他本人早已有过详细考证,只不过后来由于观念变化而置之不论了。

我曾在一篇旧文中谈及,钱先生对吴世昌先生所说的“古人诗句不足以证史实”这句话,“可以使红学考证朝着更科学、更完善的方向发展”;与此类似,钱先生对《红楼梦》中颜鲁公对联认识的转变,尤其是他后来《管锥编》中更加成熟的看法,也可以启示我们如何正确地对待《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俞平伯先生晚年感叹:“人人皆知红学出于《红楼梦》,然红学实是反《红楼梦》的,红学愈昌,红楼愈隐。真事隐去,必欲索之,此一反也。假语村言,必欲实之,此二反也。”林如求先生的文章,以及钱锺书先生早年的观点,无疑都坠入了“假语村言,必欲实之”的歧途。而钱先生晚年在《管锥编》中对颜鲁公对联的认识转变,就如俞平伯晚年的某些反思一样,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与深思。

注释

① 见李泽主编《朱士嘉方志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页。

② 刘剑《吴氏石头记的倒塌》,《光明日报》2018年2月27日第7版。

③⑤⑥⑦ 钱锺书《管锥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036页,第164-167页,第154页,第156页。

④ 见宋以朗著《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页。

⑧ 吴世昌《与钱钟书书(节录)》,见《吴世昌全集·第九卷·红楼碎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19页。

⑨ 钱锺书《宋诗选注》“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

⑩ 陆灏《东写西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页。

杨绛《〈钱锺书手稿集〉序》,《光明日报》2012年1月17日第2版。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552-2553页。原文为行书书写,密密麻麻极难辨认,释文参考“视昔犹今”新浪博客——博客此篇内容,承宋长丰学友打印一份相赠,特此致谢。

林如求《颜鲁公联与对联起源》,《光明日报》2018年8月31日第16版。

钱基博《读清人别集录》,《学术世界》第一卷第十一期。

李宝山《高淮生〈钱锺书《红楼梦》引证辑录〉补正》,《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俞平伯《乐知儿语说红楼》,《文教资料(增刊)》1995年第1期。

注:本文

注:本文原载《红楼梦与津沽文化研究》第三辑(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李宝山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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