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如果失去生命和失去摄影,你会选择哪个?

 吞像摄影 2021-03-26

专栏

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么多年了,每次想起探险摄影师弗兰克·赫尔利Frank Hurley的摄影故事,都让我既困惑又振奋。

困惑的是,我一直认定伊壁鸠鲁式的生命观点,觉得摄影虽然伟大,但在幸福生活面前,别说是摄影,任何艺术都是次要的,但弗兰克·赫尔利的故事和他的作品,颠覆了我的这种认知,告诉我:摄影不但可以超越摄影自身,甚至可以超越生命

[奥]弗兰克·赫尔利,1885-1962年

所以,在迷茫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弗兰克·赫尔利,他就像一个能让人绝处逢生的导师,让爱摄影的人心怀永恒的炙热,坚持创作下去。

1.

故事还要从1914年说起,当时只有29岁的弗兰克·赫尔利看到了一则刊登在伦敦报纸上的小广告:

“招聘男士,踏赴险图。微薄薪水,苦寒气候;穷年累月,不见天日。危险不断,旋归难料;然依一朝侥幸,则功成名就。

去陌生的地方探险,还给钱,还能成名?这放到现在也是吸引摄影师的卖点。于是赫尔利立刻心动不已,虽然当时他才远征回来不久,但还是快快地又递上了简历,做好了再次远行的准备。

弗兰克·赫尔利骨子里天生就流淌着冒险的血液,他脾气极臭,是一个声音沙哑,满头卷发的高个澳大利亚人,虽然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手工劳动者,但对工程学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好感,在17岁时,他便用15先令买了他的第一款柯达布朗尼盒式相机,这款相机让他如获至宝,摄影这个结合美学和技术的时髦媒介能极大满足弗兰克·赫尔利周游世界,大胆探索未知领域的好奇心。

那么,发广告的人是谁?发布者也是个狠角色,他叫亨利·沙克尔顿 Earnest Henry Shackleton,这个具有爱尔兰血统的男人在16岁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了英国的商船队,和弗兰克·赫尔利一样,他也有着疯狂的个性,渴望征服世界,并且内心颇具浪漫情怀。

[英]亨利·沙克尔顿 ,1874年-1922年。他是享誉世界的探险家。这张肖像照片出自法国著名摄影师纳达尔之手。

直到他遇到弗兰克·赫尔利,两颗疯狂的心一拍即合。赫尔利很快就被聘用,沙克尔顿要求赫尔利用摄影和电影纪录片这两种方式全程记录本次探险的全过程。

1914年8月8日,一艘象征着耐力与坚忍的三桅木船被命名为“坚韧号”从英国起航,出发了!

它将横穿南极大陆抵达人迹罕见并且从未被开发过的疆土,而这次航行也意味着弗兰克·赫尔利将铸就个人的传奇,并载入探险摄影史册。

2.

弗兰克·赫尔利和亨利·沙克尔顿这两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够如此疯狂的笃定探险事业,除了自身的性格以外,还有着当时的大时代背景做背书。这就和现在的年轻人变得很佛系,别说去野外探险了,赶出家门都很费劲一样,时代对人的影响的确是不容忽视的。

船员在船长沙克尔顿的带领下拖动救生船。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回到20世纪初,当时伴随着欧洲工业革命的全面展开,西方世界进入了政治殖民和资源掠夺的新时代,探索未知世界风土人情的“地质勘探摄影”和“殖民影像”也孕育而出。

当时,具有雄厚商业资本并掌握最先进工业技术的探险船队都处于一种集体“打鸡血”的状态,探险家也大都年轻自负,视生命为儿戏,脑子里装的都是对神秘东方和地球两极的疯狂迷梦。

是的,时代造就英雄,但对于当时的英雄们而言,极地探险真的太难了。

1914年的12月,在威德尔海上(位于大西洋最南端的属海,海域经常被厚冰覆盖)“坚韧号”遭受了极大的考验。浮冰群阻碍了船的航行,“坚韧号”300多吨的重量在巨大的浮冰面前好似一颗无力的蚕豆,无法前进更无法撤退,只得随波逐流。

被海浮冰围困的“坚韧号”。弗兰克·赫尔利/摄影,1915年

船长沙克尔顿眼看着船远远地偏离了既定的轨道却无能为力,船员们曾试图用人力挖出一条通道,但在残酷的自然环境面前这个努力更像痴人做梦。

最终,“坚韧号”变成了一艘幽灵船,只得漂浮在冰面上。而谁能想到,这样一漂就是10个月之久。

3.

当未来不可预测,死亡的可能性显然大于生存几率,你会选择做些什么?

弗兰克·赫尔利选择无视这一切,这个疯狂的澳大利亚人带着他那笨重的木头相机尽情惬意地开始了摄影创作。

狗与“坚韧号”探险船。弗兰克·赫尔利/摄影,1915年

他当时所处的创作环境大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混沌,大多数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冰的寒冷和内心无望的恐惧,但赫尔利却看到了一种罕见的艺术之美。他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

有的时候,他爬上桅杆,拉动帆布只为了让构图看上去更加好看;他还带着沉重的相机行走在吱吱作响的薄冰上;甚至不惜冒着迷路的风险,出入寒冷无极的夜晚来拍夜景……他镜头下的风景总有一种别样的尊严,散发着大气浑厚的刚性气质,完全不同于当时流行的画意摄影派的那种矫揉造作摄影风格。

在船下操作相机拍摄的弗兰克·赫尔利

顶着巨大强风前行的船员。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当然,他也拍人,而且他很喜欢把船员放到大自然中去取景。比如记录一个船员孤零零地站在一望无际的冰面上,但你不会觉得此人正身处险境,相反,他照片里的人物总是平淡自然,从不面露惨痛,赫尔利用这样一种积极的姿态赋予了探险者们强大的自我意志。

弗兰克·赫尔利很喜欢拍摄大场景下的人类状态,这张照片所拍摄的就是探索一个未知的冰洞穴内部。

这可能正是他的南极摄影作品的伟大之处——作为一个受困于大自然的渺小人类,他却给予了大自然极大的尊重。

“坚韧号”上的船员就像“坚韧号”这条船的名字一样,坚韧的让人难以理解。有一张照片展现了船员在冰面上踢足球的场景,远处的“坚韧号”在画面的角落里散发着小小的微光,冰面上插着裁判事先规划好的范围杆,船员们专注于脚下的足球。

活在”当下“的船员们在踢足球。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这张看似很悠闲的照片拍摄于1915年2月,其实当时船已经被困在浮冰上一动不动长达3个月之久,所有人都前途未卜,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样。

弗兰克·赫尔利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时间,就像被抛弃在荒岛的鲁滨逊,匮乏的生存条件让他除了拍照别无选择,生命落入险境并没有打到他,相反,成为了激发他创作潜能的可贵条件。

4.

但厄运还是降临了。10个月之后,“坚韧号”船还是因为长期被浮冰力量的挤压而分崩离析,开始下沉。

船员纷纷丢掉不需要的物品,努力让重量控制在三条小救生船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胶片是此刻最无用的重量,然而赫尔利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几乎得用我的生命来保全相机和胶片,因为有这样一刻,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是将它们抛入大海里,还是扔掉储备粮食,结果是粮食被扔进了海里。”

不过,还是有一些照片最终无法被带上救生船,但赫尔利坚持保留下了那台他日夜使用的照相机。三条救生小船承载着船员们和他们的恐惧与绝望,最终漂泊了一座从未被人类踏足过的小岛上。

这个小岛的恶劣环境一点也不比漂在浮冰上强多少,甚至更为可怕。每小时八十海里的强风是家常便饭,寒冷的温度几乎和待在浮冰上无异,六十英尺高的海浪随时可以将小船冲成碎末,这是一片新的恐怖土地。

救生船所登录的小岛是一片为未被人类开发和认知的危险小岛。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为了寻求更大的生存概率,船长沙克尔顿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而是分头行动,由他带领5个船员先去寻求外部救援,而弗兰克·赫尔利和剩下的22个船员要继续待在岛上,等待沙克尔顿有朝一日能折返回来救他们。

这正和赫尔利的心意,因为从踏上这座小岛的那一刻起,他就迫不及待的又想要拍照了。

让我们设想一下当时的场景:刚结束了10个月的冰面生活,又来到一个未知的原始小岛上孤立无援,食物紧缺到船员差点互相残食,身体与意志都达到了最低谷,而去寻求救援的船员们很可能已经葬身于大海之中,永远无法返程,更何况这些拍出来的照片根本没机会发表出去……

但弗兰克·赫尔利完全不会想这些,他保持着一种“到此一游”的积极状态,每日为这座小岛拍照。

弗兰克·赫尔利在岛上还做着各种影像实验,比如尝试了早期彩色照片技术。

他试着开发这座小岛,努力走遍了整座岛屿,钻进每个可以钻进去的洞穴,观察山峦以及远处起伏的海水,他好像一个悠闲自得的植物学家,对一切生命都抱有兴趣,除了他自己的生命。

他还用当时最新的彩色摄影术尝试为小岛拍摄全景照片,当每次脱掉保护的手套,用冻伤的手一点点拧下照相机上的小螺丝钉时,这些讨厌的小螺丝钉都会黏在他的皮肤上,以至于他必须果断地揭掉手上的一层皮。

5.

没有人能够真正凌驾于时间之上,这是造物主最强大的武器,但赫尔利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忘我精神让小岛上的时间“停止”了。

有一张赫尔利拍摄的照片画面记录了当时船长沙克尔顿所带领的救援小分队与留在小岛上的船员分手告别的场景。

画面中船长沙克尔顿驾驶的救援小船已驶向了远方,它小小的,孤零零的,如果不是刻意去找,你可能在画面中都找不到它。小船与高大的冰川、随处可见的礁石、以及波涛汹涌的怒海都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它能走多远呢?这让我想起科教片中我们的原始人祖先也曾这样驾着一条小小的单人渔船,就无畏地去征服海洋。

留在小岛上的船员们与已经消失在远方的救援小船久久的挥手告别。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在这张照片画面中还有一处最动人的亮点:面对消失在远方的救援小船,站在岸边的船员仿佛并没有展露出绝望,而是露出雀跃甚至饱含希望的背影,用力的摇旗呐喊着,像庆祝胜利归来而非永别。

没有希望的现实与充满希望的画面让这张照片矛盾重重,看得人心情复杂。

当时按快门的弗兰克·赫尔利心里在想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在这些船员的背影之后,赫尔利选择隐藏了自己,他架起了相机,平静地记录下了这一感人的场面。

6.

上帝最终眷顾了执着者。1916年5月,一个外表酷似野人的家伙带着一支救援船队来到了岛上,他不是别人,正是在船员心中早已被归为“烈士”的船长沙克尔顿,他竟然还活着!就这样,长达两年多的南极探险终于有了一个神迹般圆满的结局。

冰面罩。探险队的船员几乎每日都生活在这种极端条件下。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这次探险是赫尔利一生中最宝贵的记忆,甚至改变了赫尔利本人和他日后的生活。后来他还拍摄过战争和麻风病,以及明信片等商业摄影。

这是弗兰克·赫尔利在一战期间拍的最名的一张作品,支持澳大利亚第一军团的士兵正在木道板上行走着。

不过,他之后的所有创作都无法与1914年的那次南极科考作品相媲美。两年的死亡磨难换来了一部身体力行的伟大艺术。

弗兰克·赫尔利显然是幸运的,但他的幸运又来自于他那可贵的“无知”,我想,他可能并非不是不怕死,而只是不想去想。

在人类文明的历程中,我们许多的进化都得益于“幸运”与“无知”人类的探险精神遵循的正是浪漫主义式的英雄情节,而英雄大都并不怕牺牲,弗兰克·赫尔利超出常人的执着,更像一个知道自身最终结局的殉道者。

与他相比,我们有时所遭遇的创作瓶颈可能源于退路太多,想得也太多了。

“坚韧号”上船员们的日常生活。弗兰克·赫尔利/摄影

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我认为在今天赫尔利的故事依旧有价值:他的照片是在完全远离人类文明的极端条件下,是一个生命正受到威胁,自知自己时日无多的人所拍出的照片。

因此,他每按一下快门并不是为了得到这张照片而创作,这反而开发出了绝境的潜能。让他的作品中没有了死亡却有生机,没有了绝望却有希望,没有征服却有敬畏。

我想,摄影作品是能够超越创作语境和类型的。探险摄影并不是去记录下难得一见的奇异风光,这种带着猎奇心态的摄影是初级的。好的探险摄影是那种有效开发探险者自身的摄影,并让没有去探险,只是安坐在家中的欣赏者们,也能获得一份勇气和力量。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