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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怨自己“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怨自己为什么是个须眉浊物不是女儿身，怨自己为什么有玉而姐妹们都没有，怨为什么人们信金玉良缘之说却不重木石前盟之约……他所怨者皆因家累，可他从来没有公然抱怨过祖母、父亲、母亲，他十分看重血脉亲情。而这亲情，给了他自由心灵重重的桎痼，他想挣脱，却难以割舍。 祖母是宠爱他的，在他不爱读书这件事情上，祖孙达成高度的默契，合起伙来敷衍他的父亲。在他钟爱女儿这件事情上，祖母也是依着他，让他和姐妹们一起住进大观园（虽是元春的旨意）。从这个意义上讲，祖母是他自由成长的保护伞，他感激她，爱戴她。他知道祖母也是黛玉在贾府最亲的人，是他们俩最能依靠的人，他也曾寄希望祖母能在婚姻大事上与自己达成默契，成全他和黛玉。可是，事与愿违。他在病中被骗成亲，清醒后却没有埋怨任何人，只要求去祭奠黛玉，了解黛玉临死的情形。他知道黛玉实该怪他，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怪谁。祖母不是最爱自己和黛玉吗？就算是拆散了他们，伤死了黛玉，谁又能否认这一点呢？自己也是因为对祖母的敬爱，平时顾忌她的感受，从未曾对祖母提起对黛玉的感情。事到如今，只能独自饮下这杯苦酒。 父亲是严厉的。在他上学时，父亲当着宾客的面先对他一顿咤责，要他好好学习；在大观园提对额时，无论宾客们怎样喝彩，父亲总是严厉的斥责来警告他不可自得；在忠顺王府来索琪官、贾环乘机火上浇油后，父亲关门闭户，将他捆绑一顿毒打；父亲每次召见，宝玉总是如大祸临头，战战兢兢、“一步挪不了三指，蹉到这边来”……虽然他对这个父亲畏多于敬、惧多于爱，但那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有什么好处，也不曾见过他有什么恶行，比起大伯和东府的大哥，父亲还是值得尊敬的。因此，尽管他不喜欢父亲要求的仕途经济，不喜欢应酬父亲的座上宾，但他还是想写出好的诗句来让父亲开心。当薛蟠冒父亲之名约他外出时，他很不高兴骂薛蟠该死。 母亲对宝玉是慈祥的。她对祖母的孝顺，对几个姐妹的关爱，让宝玉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可是，这个象菩萨一样的母亲，为什么对那些丫环那么狠呢？晴雯做错了什么？一个娇嫩的女孩子，那么要强的女孩子，抱着病莫名其妙、含冤带屈地被赶出去了，竟没有看到母亲有恻隐之心。那个金钏，自己不过和她开了个玩笑，这不是象我这样的公子哥常做的事情吗？母亲又是怎样对待她，让她含羞带愧投井自杀了？还有四儿、芳官，这些天真无邪和女孩，一个个被母亲辇出去了。宝玉为这些无辜的生命的殒灭和不幸而悲伤不已，可他不能责备自己的母亲，那是他的亲娘，她视自己为命根子，自己不能对她不敬。他只有怪自己不该轻佻，又没有能力保护她们。 凤姐姐对宝玉是亲热的。这个处理家务不让须眉的姐姐，这个在祖母面前承欢无人能及的姐姐，这个理解自己的心思、唯一一个在人前点破自己和黛玉之间感情的姐姐，宝玉对她是敬佩和喜爱的。他们姐儿俩同乘一车去东府做客，在那里宝玉会秦钟；他们还同乘一车去为秦氏出殡，那时她答应了他多留一宿的请求；凤姐协理宁国府，还是宝玉向贾珍推荐并极力促成的；他们一起遭算计，在一间房里调养身体；他们共同享受祖母的钟爱……他们之间虽为表姐弟，但比亲骨肉还要亲几分。尽管如此，宝玉还是要为凤姐跟前的平儿担心；听说过尤二姐的死后也暗自同情，虽然明着“不好说什么”。宝玉不敢苟同凤姐姐的心机和狠毒，可是他还是要爱她，那是他的亲人。 宝玉重亲情、讲人伦，这并不影响他作为那个家庭、那个社会的反叛者的形象的积极意义，倒正是因此，他更加不容易、他的愁苦更加比常人深刻一层。人说亲情面前无是非，可悲的是偏偏宝玉心里有自己的是非。在亲情和是非的夹缝中，他生存得是那么憋闷和凄惶。承欢祖母而痛失黛玉、迎合父亲而放弃自己、顺应了母亲而荼毒晴雯、体谅了凤姐而愧对了尤氏……他不能揭竿而起，也不愿随波逐流，所以他是何等地纠结！在难以割舍的亲情面前，他只能自艾自怨，“近来无限伤心事”，“常恨此身非我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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