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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 又是一年九月九

 窦小四 2021-03-26

曹禺先生在《雷雨》的序言中说:“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 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 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 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

虽没有曹先生苦于大时代氛围里雷暴雨来临之际的苦闷和压抑,但是,以这段话来形容和平时候的我,作为一个异乡人想念故乡时候的情形,也是很贴切的。

我心里最宁静的时候,是我想起故乡的时候。

我最不宁静的时候,也是我想起故乡的时候。

这两句话看起来很矛盾,可是,这却是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你只需稍作细心体会,便定会深悟其中青杏一般酸涩难言的况味。

故乡于我,思念尤甚的时候,是每逢佳节。

而对于每一个马关的孩子,一年之中所最盼望的,除了过年,就是九月九了。

一样的日子,对于中国人,是“重阳节”,而对于马关人,则是“九月九”,在马关人的文化里,“九月九”是个远比全体中国人都要过的“重阳节”更加欢喜和隆重的日子。

对我来说,九月九从来就是一个诱惑,过去是,现在也是。只是,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九月九是一个让我比儿时更加渴望舔尝秋意、更加深入其中,却更加无法尽享,甚至无法得看一眼的一个存在了。

儿时的九月九是什么样子呢?

九月九最主要的活动,就是会请了市上、县上的大剧团来唱大秦腔,《三娘教子》啊,《金沙滩》啊,《斩黄袍》啊,《铡美案》啊,《白逼宫》啊,《周仁回府》啊,《断桥》啊……可真是应有尽有,名目繁多。

我后来爱上了昆曲,可是,京戏与昆曲,纵然是如云水漫过绿春苔、娇花包着轻蕊丝般婉转清丽,可这娇滴滴慢腾腾的水磨腔,对于在这大西北广袤的黄土地上长大的性情粗狂的大多数人来说,是少了太多豪放和直率,终归是能急死人的。

秦腔曲目多悲剧,精美的脸谱后面,只是一股股声音指尖里、眉间手掌中颤抖着的历史和人物命运的粗重的悲壮之风: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

……欺寡人,好一似众推墙倒;

欺寡人,好一似囚犯坐牢;

欺寡人,好一似金鹿遇豹;

欺寡人,好一似霜打花凋;

欺寡人,好一似乌云遮月海水倒流

……欺寡人,好一似鸠占雀巢;

欺寡人,好一似浪里孤舟,

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上下颠簸,左无依来右无靠,

欺寡人,好一似雪压青松日晒雪消,嘀嘀嗒嗒,嗒嗒嘀嘀,犹如珠泪往下抛……”。

『《白逼宫》片段』

“……弃黄冠携青妹佩剑云游,

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

清明节我二人来在杭州,

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

春情荡漾在心头,

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谁料想贼法海苦做对头,

到如今夫妻们东离西走……”

『《断桥》片段』

“……可恼驸马太不良,

后婚男子招东床,

我有心不救御驸马,

国王家女儿守空房,

我有心搭救御驸马,

金枝玉叶落偏房 ,

罢罢罢先救驸马命,

然后和他论短长,

既然有人把他告,

喧来了原告问端详……”。

『《三对面》片段』

多年后,当我惊诧于昆曲《牡丹亭·懒画眉》之: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这一湾流水呵!”

唱词之精巧绝伦,美不胜收之际,再回头细看我那儿时从未听懂的秦腔,才发现,这神奇美丽的中国汉字,早已在我幼小的耳际唱响了多少年。

一嗓子,又一嗓子,迷醉中毒一般投入,也吼不尽这千万年沉默的黄土地的无私和忠厚,也吼不尽在这片并不丰腴的黄土地上生生不息繁衍了、也挣扎了千百年的父老们一辈辈的辛劳和艰苦、追索和悲叹。

大西北黄土地上的人,是辛苦的,是异常辛苦的。

在马关,每逢九月九唱戏期间,中小学校都是要专门每日放半天的假,让老师学生去戏场里看戏的。而大多数的父母根本没时间去看戏,他们得趁着学生不上学的当儿得了缝隙一样狭小的空闲,带着这些原本渴望着下午半天戏假的时间去戏场里疯一疯馋一馋的儿女们去地里干活的。

这无奈而疲劳的父母们,只能忍着从很远的戏台上就被寒凉的北风吹进了耳朵里的、隐隐约约却又清晰无比的秦腔的唱词和锣鼓声,和他们的同样忍着寒凉的北风的、对欢乐和美食内心里充满了无比的焦馋的孩子们一起,在广袤而贫瘠的黄土地里掰玉米、挖洋芋、捡拾柴草或者平整地面,还要种胡麻种荞麦呢,不是么?

而我家呢,连这个趁着学生放假大家赶紧一起去地里干活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唱戏,因为戏台就在我们西台,所以,每年九月九这一天,甚至在持续七八天的九月九的庙会时间里,我家里会有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亲戚,朋友,同学,母亲要给他们准备那浇满了油泼辣子的香喷喷的长面和热腾腾的一碗又一碗的牛肉烩菜,而父亲,要给他们准备烟酒糖果,和陪客人喝酒谈天啊,还有剧团的团长啊演员啊要来吃住,所以,我的父母既没有空去看戏,也没有空带着我们去地里干活。

记得有一年九月九,那一年,我十二岁。

看着父母那么忙,我开始惦记着地里的洋芋,如果不赶紧挖,倘若九月九过后来一场秋雨或者秋雪,那养活人的粮食,是要白白糟蹋在地里了。

于是,我一个人扛着锄头,挑着比我长了许多的扁担和两个笼笼,就去地里挖洋芋。

从我家的地里,往下看去,就是九月九会场里的大戏台和戏台下熙熙攘攘蠕动着的人群,戏台上传出来的唱戏的声音、锣鼓声和戏台对面的炳灵宫里持续地白云朵似地飘出来的香火气,还有那临时搭建起来的各种卖小吃的篷子,一碗凉皮才两毛钱,一碗凉粉才两毛钱,还有麻花,还有灶糖,还有那五颜六色的气球,还有那火红的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苹果和金黄的柿子……真使我眼馋耳朵馋嘴巴馋啊。

可是,这一切诱惑,都抵不过我想把那一地白白胖胖的洋芋,从那乌黑的泥土地里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出来,一个一个的用我的还没有长的很修长的白皙的手指,把上面的泥土扒拉干净,再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放进竹笼里,再一回又一回地挑回家里去的钢铁般的决心和意志。

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是过于懂事了,以至于,在很多孩子都是因为没有钱去买去吃那些馋死人的小东西的时候,我对这个消费层面上的有钱没钱,是没有概念的,因为,至少对于那一年的那一个九月九,我压根就没有时间去戏场里。

只有真实地进了戏场,才会考虑到买不买吃不吃这个问题,也就是说,这是接下来的烦恼,可是,那一年的那个九月九,真实的情况是,我在地里挖洋芋。

其实,就算我后来把洋芋挖完并且担回家里之后,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去戏场了,可是,很老实地说,戏台上的那些打扮的花花绿绿的须生、青衣、老生、老旦、花脸们咿咿呀呀唱的到底是什么词儿,直到上大学之前的最后一次看戏,我都从来没有听懂过怕那一句。

可是,我依旧喜欢去,戏场里有那么多的欢喜和热闹啊,有那么多的喜庆和清闲啊,可真是好日子啊,四海升平啊,鼓乐笙歌啊,谁不喜欢这样的富丽祥和的好岁月。

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好剧团里的人们一嗓子一嗓子吼着的秦腔啊,那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农忙之后的舒缓和亲切啊,我们都不必急着去地里干活啊,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啊,这种种美好,这种种富足和安宁,都是和那无数个平日里的只一味地辛劳和负重多么不同的声音和颜色啊。

往往在九月九的会场上,大人们,孩子们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这样的好日子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所以,会唱大戏的九月九这样一个很抽象的时间、空间的问题,马上就可以具象成为一个暖阳阳的大太阳,照亮了也照暖了每一个马关人和从马关附近赶来甚至从很遥远的天水啊、陕北啊、新疆啊、北京啊、上海啊,只为了看这一场九月九的大戏而不远千里赶来、只为在常年居住在马关的亲人亲戚家中再聚一回的,所有的人们的笑脸和心底。

九月九,人事纵然热闹繁华,神事却是超乎寻常的严肃和郑重。

戏台的对面就是“炳灵宫”,供奉的是“炳灵太子”或称“泰山三郎”, 传说是东岳大帝的第三子,道教神仙之一。

唐以前传为恶人形象,骑从华丽,忏若峰王。后唐长兴中,明宗皇帝封泰山郎为"威雄将军"。

后又有泰山五子即五显神之说,其中三子炳灵王,即《南游记》中华光天王,亦即《三教搜神大全》中灵官马元帅,俱为火神。有人附会为《封神演义》中的黄天化。

小说《封神演义》中黄天化被封为“三山正神炳灵公”的原文如下:

子牙曰:"今奉太上元始敕命:尔黄天化以青年尽忠报国,下山首建大功,救父尤为孝养;未享荣封,捐躯马革,情实痛焉!援功定赏,当存其厚,特敕封尔为管领三山正神炳灵公之职。尔其钦哉!"黄天化在坛下叩首谢恩,出坛而去。

黄天化这个《封神演义》中对张家川汉族人来说很重要的神,我们朴素地叫法是“窦家大爷”。

“窦家大爷灵的很,啥时候要去许个愿心去哩,娃要考大学了。”

“就是,我也想着再去烧个典去哩,前头我女人病了,我给许了个愿心,真的很快就好了。”

……

农人们求诸己,求诸人,也求诸神。这诉求从来都是是简单而诚恳的。

所以,每年过年,或者腊月初八的庙会,还有这九月九的盛会,都要举行重大的迎神仪式,离家之后再没见过,唯一的形象是小时候看到的,往往是密密匝匝的人群,都是极安静地伸长了脖子等候多时,一起朝着“大爷”要来的方向,紧盯了看,生怕错过那表达敬仰和虔诚的一秒钟。

却只见十几甚至几十个年青的壮力气人全力地抬着一个白皙脸庞笑容慈悲的端坐的大像匆匆地拥挤过去,于是,众人们也不顾一切地全都朝他们前行的方向拥挤过去。

于是,完了,就再什么也看不到了,就只能听到满天满地里全部响起大炮的轰鸣声和密集的透不过一丝儿秋风去的噼里啪啦山响的鞭炮声。

每每这一刻,我只觉得鲁迅先生笔下的五猖会的寂寥了,我甚至觉得这庙会是和《陶庵梦忆》里的赛会一样的奢丽豪华了。

那九月九的可爱之处,可怀念之处,是言不尽的。

很多人也知道我思乡的心事,很多人也知道我对这永远的窦家沟里、永远的西台村上早已有之的这盛大的九月九庙会的一份隆重的心结的。

就像有个姓赵的师兄,就没有任何前奏的只给我说:“回来,看戏来,在热腾腾的土炕上,再吃一碗馓饭!”

这位师兄鉴于我是个女娃娃,也没有像给好兄弟说话一样,也没有像雪潇老师写他的深爱着的秦安大地一样,用那个很有力度却也很美气的“咥”字,说:“回来,看戏来,在热腾腾的土炕上,再咥一碗馓饭”。

可是,又是一年九月九,那永远也不能忘的故乡的人和事,就一样亲切而厚重地、华丽却又美气地,直跌入我这个游子春雨般柔软缠绵的心窝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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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文章链接:

永远的四中

雪落在马关的村庄

老院里的旧时光

死恰地素素

雪潇:秦安诗鬼秦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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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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