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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小四 ‖ 妈妈去哪儿了

 窦小四 2021-03-26

妈妈去哪儿了

作者

  窦小四

                          

锅里的水烧的滚烫,伊一边“咕咕咕咕咕” 叫着,一边弯着腰去捉那只大公鸡。

我畏惧杀生,于是,就走出了院门,向巷子口的碾麦场走去,那里人少,清净。

碾麦场上蒿草长得没过了大人腰,一只大黄狗就钻进了麦草垛,再也没有看见它出来。

这是一个下了霜的早晨,天地之间蒸腾着白烟。

远远地,就走过来了小灯媳妇,稚嫩的脸庞,圆圆的肚腹。

因只遇见过也听说过一回,便不很熟悉。

等她在我身旁站定,我就笑着问:“你多大了?”

“到农历十月份满十六了。”浓浓的河南口音。

“哦,原来,你和我同岁,什么时候生啊?”我看了看她的肚子。

“俺婆婆说来年三月份。”她不笑,也并没有多余的话。

“哦!那小灯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吧。”

                         

太阳慢慢出来,那蒿草就迷漫得朦朦胧胧的,好像连梢子上也冒着白烟,那只黄狗也还是没有从麦草垛里钻出来。

得九妈吱呀一声拉开了自己家装着铜环的油漆大门,把一簸箕和着灰土的葱皮子蒜胡子,手一扬,洒进了堆砌着烂砖碎瓦的沟渠里。

“这么早的不睡觉么,你们两个在这儿站着逛闲着哩昂?”

“没有,阿姨,早上空气好,出来走走。”

小灯的河南小媳妇并不搭话,也不转脸,也不笑,依旧保持着和我说话时候,两手交扣在小腹部的姿势,眼睛望着远山。

伊杀了三年的大公鸡,伊给陇城的神许了三年的愿,伊的女子却还是没生出一男半女来。伊就愤愤,拿自己用点点树扎的大笤帚把第四只大公鸡打得东跳西碰:“把我养哈的这么好的娃娃,生不下一个命蛋蛋来,把那晓不得哪儿不明清处不出钱骗来的野女人,两年腿一张就哗啦啦就连住生了两个。”

我知道伊说的野女人,就是后巷子里小灯从河南带来的小媳妇,我很吃惊,算来也才不到十八,和我同岁,怎么就连着生了两个,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黄瓜长大了许多,西红柿也长大了许多的时候,我听说我没来之前的几年前,前面巷子里嘴匠爷爷的儿子,丢下了才三个月的一个男娃娃,到山东打工去了。媳妇难产,等凑够钱送医院,人已经烟气了,娃娃没奶吃,当大大的,只得去给娃娃挣奶粉钱。

我从来不去别人家串门子,也从来不村头巷尾和人们聚众取笑,我始终觉得我是个外人,所以,我所谓的听说,还不如说是听骂。那些乡村里的逸闻趣事,家长里短,东悲西苦,我都是从伊的骂声中听到的。

一棵矮矮的倭瓜秧子,丝丝缕缕地爬到了我的窗口,竟又直爬上屋顶去了。我从屋子的后窗子里看到了后背里的园子,一个人也没有,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远处一个女人的喷嚏声,响空响空地落在了园子里来,那些黄瓜的小细蔓,韭菜的宽叶子,和西红柿的果子,实在绿的红的闪亮亮的可爱。

我得从炕上下来去园子里走走了,再过几天,这些小可爱们就再不会是这番光景了呢。一只小耗子哧溜一下,从我的鞋帮子上蹿过,它跑得比我快多了。

井台旁边的水槽子里,放着一只旧了的白底蓝花的洋瓷盆子,我端起来,走进了园子。

太阳很明亮,在屋子里看不到的黄瓜梗上,第七只黄瓜也已经有一只大人的手掌那么长了。草里面叫着什么虫子,鸡也从架里出来了,它们抖动着羽毛,开始踱着方步在草堆中觅食,我喜爱的大黄狗,卧在梨树下,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鸡,偶尔会呜咽一声,这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我摘了一棵小小的红宝石一样的西红柿放在了嘴巴里嗦,酸酸的味道,竟使我自己格格地笑出来。

手里端着一盆子的黄瓜,西红柿,韭菜叶子,还有我没有舍得用的一支新口红,屁股后面跟着大黄狗,我走进了小灯家的院子。

一点声息都没有,院根里长满了青绿的蒿草,又是蒿草,我第二次见小灯媳妇的时候,旁边的碾麦场里,也是长满了白霜一样的蒿草。

我一走进厦房的门,就看到地上放了诺大的一个铁盆,里面装了一半的污水,污水浸泡着黄黑红白的各色衣裳和尿布。小灯媳妇披散着头发用一只木底塑皮满是褶皱的搓衣板在洗衣服。

看到我进来,她也并不站起来,只是扬起脸来,用脏湿的右手把额前的几缕乌黑的散发,划到了耳后根,依旧不笑。

炕上并排熟睡着两个孩子,一个大点,小点的嘴里吸着一个假奶嘴。

我小声说:“怎么一个人啊,这么热的,都去哪儿了?”

“小灯去广东了,俺婆婆下地去了,你坐!”依旧是浓重的河南口音。

“哦,买个洗衣机吧,你还没满月。”

“小灯寄了钱说让买来,俺婆婆说,钱省着花,两个囡囡哩,花钱的地方多来。”

我伸出手,摸了摸盆里的水,冰凉的感觉。

                         

冬天来了的时候,园子里只剩了枯草残枝了,我也总是从后窗张望,雪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呢?天空里觅不到食的麻雀竟然落了一点粪,“啪”地一声就打在了地上,它显然不知道我在窗口望着它,呼啦一声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到底是给走了,我就晓得迟早得走,这个世界上,我就说,哪儿来那么便宜的事情哩,还给不出钱能引个媳妇子进来,走得好,我藏看他们娘们子把那两个死女子咋拉扯得大掐。”

我把目光从荒凉的园子里向更远处望去,一棵被烧得乌黑的大树上,挂着一个诺大的灵头幡,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丝丝络络地,轻飘飘地在北风里翻动,那树底下坐着一个孩子,也有五六岁的样子,也不哭,也什么都不说。

许是嘴匠爷爷的孙子了,算来,他妈妈去世,也有五六年之多了。

乌鸦在天空叫着,后来这些乌鸦到底都飞去到了哪儿,这个,就连大人们也不知道了。

                           

雪终于落下来的时候,就到了过年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大红的灯笼就挂在了门厅上,拜年的人们稀稀拉拉地走进了伊的家门。

“哎呦,小灯,你来了昂,狗儿,好着么?看心疼着,你妈咋舍得把这么心疼的娃娃送出门去下苦去哩,你看我把我的岁蛋蛋,比你还大哩,我就放在身边暖被窝窝着哩。”伊的声音尖利,天气似乎更加寒冷了。

“好着哩,婶子,你们都好着么?”小灯把破旧的棉衣用两只胳膊往紧夹了夹。

“藏好着哩么,不跪了不跪了!”

跪拜祖先的人们都一齐跪倒在院子里,小灯也跪下了。

我端出来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大把大把地撒到了院子里,村里的孩子们就开心地直奔向那花花绿绿的糖纸,疯抢起来,大人们开始呵斥:“小心地上的雪水弄脏了衣裳。”可是,没有一个孩子能够听到这严厉的声音,孩子到底是孩子,一想到甜,就什么都忘了。

小灯弱弱的胡须上挂满了霜。

我走过去,在大人的缝隙里,抱起来小灯的大女儿,粘了泥巴的雪积满了她布鞋的口子,并没有袜子,两只小脚丫冻得通红,我用左手捏了捏,大约冰块也还更温热些。

别的人都散去,小灯也跟着我进了屋门。

我把孩子暖在炕上,给了糖果哄好后,一转身,就看到了小灯用力地啃着鸡腿的样子,结着老茧的指缝间淋漓地流着红黄的辣椒油。

我为他又炒了一碗牛肉粉条端进来的时候,伊正坐在炕头上,怀里抱着小灯的女儿。

“她走了走去,闲着哩,小灯,你看你这么心疼的,阿达寻不下个女人,你能不花钱把她妈引回来,你照样能不花钱引一个回来,年过完,你再出门去,就再引个回来。”伊一边说,一边把小灯的女儿举起,放下,举起又放下,像个慈爱的奶奶。那女孩在伊的手掌的升降里,笑得欢喜。

“唉,婶子,她不是自己要走的,她十月里给我偷着用她姐的手机给了发了一条短信,说她被看起来了,是她大让她姐姐说她妈完了,给骗回去的。我也去找过,可是,人家一家子都说没见回来,她妈还哭着闹着向我要人哩。再找个,婶子,哪里就那么容易哩。”桌上的鸡肉和碗中的食物,都一丝不剩的时候,说完了这些话的小灯,站起来了

一种难闻的气味却一时间布满了屋子。

“撒,撒,是撒着了?”伊直叫起来。

我才惊觉,那女娃娃的鞋子,我放在炉子上想给烤干,竟然烘着了。

小灯也并不计较,抱起赤着脚的女儿,出门去,他的单薄的背影在风搅雪里,越来越小。

碟子碗筷摔地啪啪山响:“你看我都舍不得吃,给我的岁蛋蛋留着哩,我的岁蛋蛋才穿衣裳着哩,那么大一个鸡腿,就着这个旁巴外人吃了,早晓得,我拿去喂了大黄狗。”

风不住地拍打着窗子,大黄狗在后背里的狗窝里哽哽哽地低叫……

                            

在屋里,只要生着火,我就会坐在炉火边,书一页一页的,竟也不知道读了多少。天气更冷的时候,我就连书也不读了,我就站在炉火边,不停地一边搓一边烤手,又左右的交换着烤烤脚,却总是也烤不热身体。

想着极冷时候,村里却也人少,我就壮了胆子,包紧了大红围巾,出门去。

就遇到了荷花,瘦弱的肩膀上背着一个破旧的背斗,背斗里是湿重黑黄的树叶子,枯瘦的树枝横七竖八地冒出折断分叉的头来,大风吹动她的绿色方格的围巾,她就看到了我。

“城里的丫头,走,到我家的炕上暖着走。”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却又很快地点点头,因为我想起了那双被我烤坏了的布鞋,就想先去买了带着再去。

“阿姨,你先去,我等会来。”

一听我要去,荷花竟把背斗放下,在墙根处立稳,来拉我。荷花很倔强,我左不过,只好跟了去。

虽然进了门,我却觉得风从房顶里,从炕底下,从门口都在吹进来。

荷花用火钳子一边捅炉子,一边说:“她姐姐,你晓得屋里穷,买不起煤炭,就经常把炉子封着哩,藏今儿你来了,我把火架大。”说着,把一小簸箕煤炭倒进了乌黑的炉膛。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村子里来别人家串门子。屋里光线昏暗,充斥着尿骚味,两个娃娃,堆在破败的旧棉絮里,大的嘻嘻哈哈朝我笑,口水滴滴答答。小的两只眼睛乌黑,懵懂地望着我。

荷花用一碗白糖水哄住了两个娃娃,就坐在炕上给我讲了她的前半生。

“我大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妈生了四个娃娃后,就跟着一个货郎跑了。唉,太穷了么,吃不饱,都要饿死。我奶奶还经常打我妈,我妈跑了,我不怨她。”

“实在饿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来了个说媒的,说看是我哩嘛,是我三姐姐,大的两个早就嫁出去了。我三姐和我是双胞胎,决定不下,就包了几个饺子吃钢元,谁吃到了就谁去。”

纸糊的窗子上逐渐地结起了冰花,荷花的脸很黄,头发稀疏,听着她的倾诉,我的舌尖上似乎堆满了白盐。

“巧不巧,我吃到了,于是我跟着小灯爸爸就来到了这里,生了两个娃娃,一个儿子一个女子。后来,生下小灯妹妹后,小灯爸爸给人家打墙去哩,就压死着底下了。”

“屋里穷啊,没钱给小灯寻媳妇,小灯就自己从外头带了个回来。就是这两个女女的妈,唉,年龄太小了么,我也不忍心,可是,没办法。

“唉,她姐姐,不是人家女子的大妈不好,曹屋里实在是太穷了,人家平原上长大的娃娃,来真个是受罪着哩……”

炉膛里的火星,燃起了无数个小小的爆炸,木桌上的摆钟“铛铛铛……”地敲了五下。荷花的颧骨像木块一样嶙峋地突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她脸部的线条干瘪生硬的像个深夜里不舒适的梦,咯地人心口发慌。

走出门的时候,雪片和雪片交织在一起,像无数个冰冷的逼迫,我听见自己踏着雪的声音,越来越响,却又越来越弱,擦肩而过一个不认识的人,直勾勾盯着我看了几眼,我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站立的位置。

天色越来越暗,暗到什么程度呢?

“我后来也招了人男人上门的,想着能有个帮手,给我把这两个娃娃抓大,可是,来了三个月,人家就说他得了绝症,不想拖累我,走了。可是,后来,我又听说,他又去给别人家做了上门女婿……,谁叫我的屋里这么穷,除了拖累,再撒都没哩,也不怪人家……”

风依旧是大,荷花呜咽的声音依旧在我耳边回荡。

这一切给我的一个印象是,白的是雪,黑的是日子。

                           

狗有狗的窝,鸡有鸡的架,风变软的时候,夏天来了,雨也跟着一起来了。

雨才停住,檐下的燕子,枝头的麻雀也都一起活动在瓦蓝蓝的天底下了。

细细小小的污浊的水从高山上一直流下来,流过麦田,流过瓦砾,就流到了村庄里的沟渠里来了。孩子们得意的时光来了,他们用脏水和泥巴,用脏水筑起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漂浮着树叶和麦草秸,那是他们的船只和大炮。

光着屁股的小灯的两个女儿,蹲在沟渠边,用废弃的旧针管子,一头放在嘴里,一头伸进沟渠里,哧溜哧溜喝得正香。我走过去,蹲在她们身边。看到了我,两个小家伙就一齐笑起来。于是,我就笑着问她们:“小姑娘,想妈妈?”

她俩看了对方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一齐望着我说:“妈妈去哪儿了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把手里的矿泉水给了她俩,她们就高兴地头对头地轮流喝起来。

人生是为了什么,才有这么甘甜的渴饮?

                          

就这样,日子一点点矮下去,晒着太阳,也刮着风,下着雨,我却是越来越寂寞了。

大榆树的叶子又落了一层的时候,伊依旧只是会瞪人,伊瞪着人的时候,常常使人觉得了杀气,所以我总是不敢细看,也不敢细想。

“走了一个河南的,又领回来了一个四川的,还又带着两个女子娃,四个哩,四个女子哩,看娘们子咋养活。”

大公鸡又杀了两回了,伊的女儿还是没有生出娃娃,伊的声音更尖利了,仿佛每一个字的笔画上都挂满了刺。

树叶飞满了屋后的园子,我的小窗户上最后的一棵打碗碗花也萎了它的叶子和花朵,它们是什么颜色的呢?我竟然没有能够记住。

                           

就这样一天一天了半个月后,我的养父母就又笑眯眯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们因为不能生育,从小把我从这里买回去作女儿,后来遭遇一场不白之冤,坐了牢,以为很久都出不来了,就把我送回了来处。谁知道峰回路转,事情澄清了,他们没几年就出来了,就来这里寻我回去。

经历了几年牢狱之灾的我的养母轻轻地走过来,照旧给我拢了拢额前的头发,把我抱在了怀里,我感觉到了她的泪水,和我的泪水一样温热。

伊的眼珠子又开始迅速地转动,我看得出来,直到此刻,她所惦记的,除了钱,也还是她的女儿和她的岁蛋蛋,也就是我的这两位亲姐姐亲哥哥之外,伊并不因为我,这个伊的第三个孩子的两番归去来有丝毫的欢喜伤感。

我的养父母又给了伊远远多出了伊所要求的数字的钱,伊就欢欢喜喜送我们出了门。

得了钱的伊欢喜,欢喜了的伊说,伊要用这一笔钱,给伊的女儿买回来一个命蛋蛋……

……

树叶摇摇地挂满了荷花池边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桥上,河灯从上游拥拥挤挤地浮动下来,浮的慢,动的慢,就像一个个才刚刚开始学会游泳的人。

我这个独自在桥上看风景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会有哪一阵风来,把它们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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