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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宿

 陳昱文 2021-04-02

在昔日的故乡,晴朗夏夜的睡眠,无需屋宇的屏障。

        暮色像一条薄薄的毯子轻轻将村庄覆盖,暑气被晚风稀释,被枝叶吸附,屋舍间充溢着温润的清凉。刚刚清扫干净洒过水的院落散发着清新的土腥气,晚饭花开香气清甜。竹床搬出来,凉席也铺上了。讲究的人家已经挂上了蚊帐,四个角或系在晾衣绳上或栓在树上或扣在屋檐上,院子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那蚊帐在清凌凌的河水中漂洗的雪白,它只让流水一样澄澈的风穿越它的单薄多空的墙壁,而把让人生厌的蚊虫拒绝在外。

        更多的人席地而睡,铺一方苇席,再潦草一点垫一些蓖麻叶,盛夏的蓖麻叶硕大如蒲扇,厚实柔韧,有细腻凉润的触感,躺在上面仿佛有一只端坐碧绿荷叶之上一只青蛙那样的惬意和自得。身边点一盘蚊香或一束艾蒿,顺便把鸡鸭鹅的窝边和牛羊圈里也点上一些,夜晚的村庄只需要宁和清静,侵扰当然要驱逐得远远的。

        月光轻轻软软地泻下,月亮一般安详的祖母,语调平缓地说起藏在皱纹里的故事,她们苍老慈祥的声音保存着流传千年的善良心意,那些经历艰难困苦、勤劳好心的人们最后都走向幸福荣耀,那些懒惰残暴的邪恶者最终逃脱不了报应的下场。也有一些惊悚恐怖的情节,高高挑在枝端的果子、白花花漂在水面上的鱼、红艳艳开在水中央的荷花,往往是妖魔所化,引诱一些贪图便宜的孩子落入陷阱,那些让我们脊背生寒的故事,是一种用心良苦的告诫,训导孩子不要因为诱惑而踏险,坠落、溺水这些惨剧,常常是夏日村庄挥之不去的噩梦。

        经年的旧事也被翻晒在月光下。叙述中的洪水贴着年份的标签,六一年的、六五年的、六九七一年的……温驯地蜷伏堤岸下的湖水曾经那么桀骜不驯,它在每个雨季疯狂地扩张,猝不及防地吞噬簇拥着它的大片原野。梦魇一般的饥饿也被反复提及,平阔厚实的黑土地在一个豪情万丈的年代恶作剧一般贫瘠吝啬,浮肿的面庞皱着眉头把粗粝的苦荞、南瓜、番薯、胡萝卜和野菜吞进划痕累累的肠胃。还有叫人窒息的劳累:无休止田间劳作、隆冬水利工地上扎痛赤脚的冰碴、压弯脊柱的土筐。更沉痛愤慨的语气涉及批斗、大字报和武斗。一些故去的影子穿插在事件中,背负着叙说者的怀念、哀怨与叹息。往事衣衫褴褛,大地和心灵遍布伤痕,经过多少等待、煎熬和抗争才等到在这样安谧的夜晚缓缓叙说的平静。月色微凉,听得似懂非懂的孩子眼角濡湿着不声不响地睡去了。

        那些没有月亮的夜晚,星空低垂,满天的星星挨挨挤挤,好像就是村子里挂满枝桠的枣子和桃杏,一伸手就把酸甜和清脆放进嘴里。银河清浅,仿佛听得见淙淙流淌的声音,它是村边小河的源头或者下游,一样有着光滑冰凉的鹅卵石,踏进水里也有鱼儿调皮地碰撞我们的小腿,在蒲草脚下的软泥里,当然可以挖到滑溜溜的扭着小身子的灰色泥鳅。

        人语渐稀,夜晚的声音渐渐升浮起来。树梢有断断续续的蝉声,纺织娘的织机嗤嗤作响,豪放的青蛙总是敲着密集的鼓点,蟋蟀的叫声凉丝丝地抖动着,像石缝里渗出的缕缕细流。在一头神经质的驴子冷不丁的一声欢鸣之后,一只小公鸡唱出了平生第一首歌,稚嫩的啼声引起许多大公鸡嘹亮高亢又悠长的歌唱,不知道是故意炫耀、取笑不成曲调的初啼者还是在演示教授真正的好歌,歌声起落,更多年轻的歌者加入,它们将一起拉开阳光的帷幕。一个孩子在梦中笑出了声,田间除草意外摘到一只野香瓜,下河游泳摸到一条大鱼,快乐简单的理由,顺理成章地延伸到梦里。这么多明澈的声音在平原上的故乡夏夜此起彼伏交织重合,是听得心里踏实甜蜜的众生合唱。

        一些细微的声响也在梦际变得清晰。风过房檐,和枝叶交谈,哗哗、沙沙、簌簌,世间最纯净美好的窃窃私语,莫过于此。更细小的悉悉索索。是花瓣正从萼片伸出的颤栗,是在夜间,院子里的月季、绣球、大丽花开大了、开满了,茉莉吐出清茶样的淡香,指甲花染上了艳红的颜色。夜开花只在夜间展开,它们月光一样的花瓣,又在夜色深处凋落成一只白色小绒球,偶然坠地,比雪落还轻,等到天明,蔓上又多出许多披着绒毛的淡绿果实。远处一池莲荷凌波轻舞,嫩绿的小莲蓬在金黄的花蕊里哺育一枚枚洁白的莲子,而更远处,每一株正在萌蘖分枝的秧苗碧绿的内心都藏着许多等待扬花灌浆的稻穗。这恬然的夏夜,是一泓深广的湖水,平静的表面之下,无数生命在延展、膨胀、滋长,渐渐饱满,日趋丰盈。

        睡梦中有人咳嗽、呻吟,有人抽搐,跟随人们多年的宿疾和暗伤在白天的忙碌中被忽略、被压制、被隐忍,也被蓄积,在少有人知的深夜才偷偷地舒展了它们痉挛疼痛身子。许多人在夜半醒转,再难入睡,他们惦记着要拔草的稻田,要喷药的棉花,他们说要背水浇灌旱地的玉米苗,好久没下雨了。他们抱怨夜太长了,对于这些有着干不完的农活的乡人,这样舒适的睡眠是一个负罪的过程。有人索性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去,靠在一棵树上,面朝原野,背对村庄,指端烟头的微光和满天星辉映照,此刻,他的菜园,他的苗圃,他的庄稼地里一定发生着他期许的美好事情,他对着淹没在迷蒙黑色中一望无际的原野长长地吁一口烟雾,满身轻松地走回家,院门半开,妻儿熟睡,一切安稳。

        露水在什么时候降下,越过我们得头顶,绕过我们的呼吸,湿湿凉凉地停在草茎花朵和叶片上,我们就睡在露水旁边,通身干燥而凉爽,那才是真正夏天怀抱里的睡眠,我们靠在夏夜的胸口,听得见村庄和季候沧桑又强韧的心音。

(徐方芳,江苏省作协会员,江苏省知名青年作家,扬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发表各种体裁作品数十万字。出版散文集《花朵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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