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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我们仍在笼中谈哲学 | 双体实验室

 新用户08306761 2021-04-03
金观涛:我们仍在笼中谈哲学 | 双体实验室

双体实验室接着《金观涛:理性在困境中》《金观涛:建构主义的尝试》《金观涛:量子力学的黑箱解释和鱼龙混杂的哲学遗产》《金观涛:对经验可靠性标准的重新考察》《金观涛:同一性疑难和结构稳定性》系列文章给大家推荐金观涛老师所著《人的哲学——论“客观性”》第三章最后两节内容。

何为科学理论?我们对某一事物正确而可靠的经验是否就是科学理论?若答案为否定,科学理论为何需要具备特定的形式结构?金老师认为,科学理论要发挥其功用,需要尽量使理论系统和受控实验同构,从而使理论成为一个创造性探索系统,帮助人去开始那些可靠的新经验。

在前一篇文章中,金老师用结构稳定性的分析指出了建构主义的缺陷,分清了操作经验个人可重复与社会可重复的区别,并证明了近代科学的实验和理论结构的合理性。但是,金老师认为,越过建构主义进行新的哲学讨论并非全然客观,我们的讨论笼罩着主观唯心论的阴影,我们仍在笼中谈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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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仍在笼中谈哲学

文/金观涛

构造性自然观和科学解释的结构

今天人们已经确立了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认为科学理论是人类一切观念系统中最可靠最符合理性的部分。但是,为什么科学理论比常识、哲学、宗教和其它观念系统更正确、更富有理性精神呢?很多人认为这是由于科学是人类可靠经验之概括,一些哲学家甚至把科学理论等同于人类可靠经验的正确概括。这是对科学最大的误解。理论概括了正确而可靠的经验只是科学必须满足的一个必要条件而已。科学哲学家早就指出过,如果理论体系仅仅是一个存放整理有效可靠经验之仓库,那么它并不是科学。

科学哲学家经过长期探索发现,科学理论必须具备特定的形式结构。逻辑经验主义曾用如下模式(如图)来定义科学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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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个模式,当我们要解释现象E为何发生时,首先必须去寻找一个条件集合{Ci}={C1,C2......Cm},和一个普遍适用的定律集合{Li}={L2……Ln},当条件集合{Ci}为真,即作为逻辑前提代入普遍定律集,我们能从逻辑上推出E为真。只有用这种方式解释现象E,才算是符合科学的!

逻辑经验论科学结构的定义曾得到了科学界的广泛承认。近二三十年来,虽然逻辑经验论的科学观部分地被证伪主义和科学哲学的历史学派取代,但科学解释的基本结构依然屹立着。无论证伪主义,还是科学哲学的历史学派仅仅在经验的客观性和理论可靠性鉴别原则方面和逻辑经验论作战,至于科学理论的基本构架,则是人们普遍承认的。确实,如果我们严格审视一下各门自然科学理论,其内容虽然千差万别,但几乎一无例外地符合图(3.3)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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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科学解释一定要满足图(3.3)形式结构?这是一个十分有趣但又难以回答的问题。当代人已经习惯了科学解释的模式,当人们为了说明某一现象E发生时,必然去追溯另外一组现象C和把E和C联系起来的普遍定律。而要进一步科学地说明C时则要进一步用这种方式往前追溯,这种对自然界的解释把自然现象看做一张由因果链组成的无限的大网。它意味着人必须用一种结构的观点来看待世界,把真实事件集E和C等等看作是互相关连和制约的,自然规律无非是现象C和E之间的普遍联系。

其实这种构造性自然观是16世纪以后才慢慢被人接受的。在古人看来,它是相当怪异的。为什么要用这种模式来说明现象?一个现象为什么不能由它自己的存在得到说明?而要去做那种看来是故意把问题复杂化的追溯背后之因。例如为什么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提出的用万物趋向于自己的自然位置来解释苹果落地不是一个科学解释。原则上讲,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理论也是人类某些可靠经验之概括!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逻辑经验论和不少科学哲学家都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们认为科学形式结构的秘密深藏在人的语言结构之中,他们企图从逻辑结构和语言结构来对科学理论的形式结构进行解释,但这些解释大多十分牵强。我发现,基于前几节新的认识论原理,我们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对这个科学哲学各个流派都感到十分困难的问题提供一个引人入胜的说明。

我认为,科学理论之所以必须具有这种特殊形式,其理由是需要把理论结构塑造成能和受控实验系统尽量同构的系统。让我们来分析模式(3.3),其中条件集{Ci}和现象E是理论系统中的元素,普遍自然规律{Li}作为两者之间的必然逻辑关联。图(3.3)的意义仅在于:只要{Ci}为真时,E必然为真。现在我们把问题还原到操作经验系统加以考察。理论系统元素{Ci}、E都是操作—观察认知结构的经验的某种概括。{Ci}为真和E为真在操作系统中的意义是它们必定是观察者共同的结构稳定认知系统的内稳态。

而我们在前几节已经证明,只有受控实验才能扩大可靠经验,即只有在受控实验中,我们才能从一些经验的可靠性推出另一些新经验也可靠。例如在受控实验中,只要我们进行操作控制条件集{Ai}为内稳态,那么根据认知结构稳定性断定其新内稳态B是可靠的,即只要经验{Ai}可靠,那么B必然可靠。显然只要把{Ci}和{Ai}对应,E和B对应。在这里,理论结构和受控实验结构是同构的!

这样,我们得到一个十分有趣的发现:科学规范之所以要求人们以模式(3.3)来构造理论,其目的是尽量使理论系统和受控实验同构!我们说同构是指理论系统在模仿受控实验之结构。由于受控实验结构中{Ai}集是人的可控变量(即人可以控制的内稳态),而在理论结构中先行条件集{Ci}不一定是可控变量,所以我们只能说理论结构在模仿受控实验结构而不能把它看作完全等价于受控实验之概括。

使理论结构与受控实验同构究竟有什么意义?我认为,第一好处是它有利于理论真伪之鉴别。当一个理论解释中{Ci}都是受控变量时(即它们都是观察者在某一个时代可控制的社会化的内稳态),理论要逃避证伪就很困难。人们只要去从事相应的受控实验,马上可以鉴别理论预见或解释的真和假,这样就使理论具有高度的清晰性。理论结构和实验结构的同构保证了当人类新经验按{Ai}→{Bi}→{Ci}链扩张时理论建构也同时能迅速及时地扩大以包容越来越多的新经验。除此以外,我认为,理论结构和受控实验的同构最大的好处乃在于:它使理论成为一个创造性探索系统,它可以帮助人去开始那些可靠的新经验。

实验科学家都知道,用受控实验去探索自然是十分艰苦的过程,为了保证结构稳定性和{Ai}集为内稳态,特别是尝试着{Ai}各个元素的新组合方法,它需要实验者具有极大的耐心付出极大的劳动,而且组合方式往往有无穷多,大多数组合都不会有结果,因此,做实验的科学家发现新现象往往如大海捞针般困难。一旦理论结构和受控实验结构同构,那么科学家用科学规范进行理论思考时,就相当于他们已经在尝试着去做各种新的受控实验。

当然,理论分析并不等于做受控实验,这些理论设想的对错必须用真实的受控实验来证明,但是,这毕竟大大促进并减化了做受控实验的准备过程,当法拉第构想磁可以生电是一条自然定律时,他实际上已经在思想上设计着即将进行的新的受控实验。做一个思想实验往往比做一个真实的实验容易得多,有时却可达到相同的效果。

更为重要的是,理论通过符号系统的传播是可以社会化的,理论结构一旦和受控实验同构,半对半错的理论,不完备的理论构思可以社会化,它意味着那些不完备的实验思想过渡性的设想就可以社会化了。人们可以在前人已完成的工作的基础上进一步前进。当康德猜想电和磁有着共同本质时,他并没有想到有关的受控实验,其实康德的理论太含糊,是哲学的,有很多错误,但这并不妨碍奥斯达受到康德的启发真正做了电流影响磁针偏转的受控实验。

总之,理论结构一旦和受控实验同构,它大大地解放了思想的力量,同构一方面意味着思想遵循正确的规范但同时使人类第一次可以用思想首先在观念的海洋中探索新经验。当然这些观念探索的证明还有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但毕竟科学的逻辑结构第一次找到一种方法可以使人大无畏而清醒地把自己那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解放出来!

自古以来,人类有两类观念系统,一类是神话想象系统,它们虽然自由而富有探索精神,但由于它无法使真理从错误和假象中区分出来而受到局限。另一类观念系统是那些以常识为基础的理性哲学。这些理论强调观念必须是可靠经验之概括,但他们由于缺乏正确的结构,使得理论系统仅仅能起到整理、储存人类可靠常识的作用。历史上很多哲学体系都是这样,虽然都是理性主义的,但由于他们不能有效地发挥思想在探索新经验中的作用而受到很大的局限。

我认为,彻底的理性主义不仅要求经验之概括满足可靠性和符合逻辑这两个条件,更重要的,还要求经验具有创造性和探索性。这样,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新理性主义的结论:今后的彻底的理性主义必须符合科学理论的规范,因为任何一种具有扩大可靠新经验的能力的理论必定是科学的!近代科学理论结构是二十世纪新理性主义有效认识世界之剑所不可缺少的利刃。

我们仍在笼中谈哲学

为了理性的严格,我们在操作经验可重复性基础上架起了鉴别理论和感觉可靠性的认识论原则,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独立于观察者的客观世界是否真的存在问题。我们用结构稳定性的分析指出了建构主义的缺陷,分清了操作经验个人可重复与社会可重复的区别,并证明了近代科学的实验和理论结构的合理性。虽然,我们已经越出建构主义的限制去进行新的哲学探讨,但我们的讨论笼罩着主观唯心论的阴影,我们仍在笼中谈哲学。

这个无形的笼子就是建构主义的基本构架:所谓客观实在都离不开人的建构:独立于观察者的纯客观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在第三章,我们正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在探索经验真伪鉴别原则时,一切讨论必需十分小心和严格。严格的推导避免了混乱,但也给我们带来了限制。我们永远只能小心翼翼地谈观察者的经验,在任何描述中我们都沉重地带着观察者。虽然有时我们的讨论已显得繁琐、冗长而缺乏智慧的勇气,但为了严格,我们只能在建构主义筑下的笼子内转来转去!

我们能够走得更远吗?一方面继承建构主义的严格性,另一方面无畏地越过那看来是不可超越的观察者局限的藩篱?在人类新经验如此迅速增长的今天,理性的高度严格性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坚持严格——从足够坚实的公理出发,然后沿着逻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我们才能重新找到科学的意义,才能避免那些使人意外的新发现(比如离开观察者的操作,电子某些可观察量不存在)动摇理性的基础,才能在这个个人自由不断扩张的世界中,使理性、公正和人类良心不受个人中心主义和非理性主义癌症的传染。

然而,理性的严谨充其量只是一条拦洪堤坝,它还不足以平息那越来越猛烈的唯心论和唯我论的时代风暴。理性不应因其严格性而牺牲它的大无畏的探索精神!理性从来不是繁琐逻辑推导的奴隶,理性要驾驭逻辑,就必须从逻辑推理之外来看逻辑。因此,对于科学的理性的认识论,如果我们不想让自己局限在一个仅和观察者有关的世界中,我们就不能回避在有人之前世界是否存在的问题。我们必须把一个有观察者的世界放到一个可以产生观察者的世界中去考虑。

天文学家在解释人择原理时喜欢用一个比喻,人类就如那些春天诞生而夏天死去的昆虫,在这些昆虫的眼中,世界永远是温暖而常青的,因为那个冰冷的寒冬的世界是没有观察者的世界。人择原理严格地用逻辑证明现实世界之所以是这种结构,是与人存在有关,但人择原理本身却并不是处于观察者地位的昆虫所能发现的,也就是说它已经是超越了作为夏天昆虫的观察者。它已考虑了各种不同的世界,包括那个不可能有观察者的世界。因此,关于观察者真正的哲学是必须首先超出观察者。人在任何时候只有超越自己的位置后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位置。

建构主义用不同层次的观察者和对象之间构成的循环说明则是一种无限的后退。实际上,近年来,很多建构主义科学家已经开始意识到是否真存在不依赖观察者的客观实在,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有人问 Von Foerster,在哲学上建构主义和主观唯心论以及唯我论到底有什么差别?Von Foerster只能用一个比喻来回答。他说,火星上的人根据他们的观察发现火星是宇宙的中心,而地球上的观察者则看到星空围绕着地球旋转,不同的观察者都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但只要他们互相交换意见,则会倾向于接受大家都不是宇宙中心的观点。Von Foerster认为建构主义和唯我论不同正在于他们是可以通过不同观察者的比较而免于堕入世界只是我的感觉这一古老的深坑,客观存在至少是可以作为一种共同的假设而存在的。在这里,我们发现, Von Foerster企图对观察者进行一种超越,虽然他并没有完成这种理性的超越。

实际上,建构主义的哲学结论所扎根于其中的基础和主观唯心论与唯我论是不同的,建构主义关于客观实在离不开观察者建构的这一哲学结构虽然和主观唯心论相差不远,但建构主义并不是象历史上主观唯心主义哲学,仅仅诉诸于思辨和逻辑,建构主义的基础是对认知结构和神经系统的科学研究,这一研究已为进一步超越建构主义之笼提供了可能。我认为,只要我们严格而深入地考虑认识过程的基本结构,就可以回答什么时候独立于观察者的客观世界是存在的,什么时候则不存在?哲学家考虑那个有观察者之前的世界这又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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