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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怀故人:金家三姐

 好办法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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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母出身宁波镇海澥浦的金家,排行第三,人称三姐。

伊的祖父金德昌。讲起德昌家,老澥浦人恐怕侪晓得。最大的据说是德昌米店,还有很多别的德昌店。

2007年我去澥浦寻根,当地一位也是金姓老人热心为我指路,走到澥浦大街,指着何家桥方向说,这半条街都是你们德昌家的。

我数了一下,至少有十开间吧。而且,讲半条街,不止铺面房子,后面一排也都是。

老早不懂,现在我晓得了。金家祖上无非眼光好些,炒了一把房地产。买下来,后面自家住,前面沿街的就租出去。

而且,澥浦不过是一个海边小镇,名气也远没有附近的骆驼桥(今骆驼镇)响呢。

无论如何,家母从小的生活还是优渥的,至少衣食无忧吧。

我外婆从宁波北门外嫁过来,陈家也是备足嫁妆,那衣被是一辈子也用不光的。

家母晚年还不无眼热地告诉我,倷外婆一生一世没穿过一根纱!啥个全棉,伊根本没感觉,贴肉的全部是绫罗绸缎。

文革了,偷偷拿白绸都染成黑色,反正造反派也不识货,绸披披只当伊人造棉。就这样混过一世。

三岁那年伊跟着外婆去太外婆家拜年,碰到了同来拜年的郑家公子。却原来,我阿娘与我太外婆是表姐妹。

表姐妹为啥还差一辈?家父的解释是,现在侬晓得了,啥叫“一表三千里”。

太外婆在当地是红楼梦里贾母般的存在,一言九鼎。

拜年嘛,老太太就随便问了问年庚,讲,哦,两家头同年啊,和总属龙啊,吤好嗰,就格相貌吧。相当于现在的“在一起”,“在一起”。

虽然老太太发话,没人敢驳回,仪式还是要的。

九岁那年,两家人家在过年辰光,就商量好吃了一顿简单的订婚酒。

谁料金家族人不肯放过门,讲,阿拉金家三姐订婚哎,不请阿拉吃饭也就算了。小官人总归要畀阿拉金家人相一相哪。

郑家也是堂堂宁波郑氏十七房,岂肯罢休,也讲,格倷金家三姐阿拉郑家人也要相一相。

两家当事的那么低调,而族人情绪又那么高涨,格末哪能个相法呢?

邻里总有高人,就提出,反正每年三月庙会有游行,本来大家侪要去相的,就让两个小囡侪参加游行吧。游行要游几个钟头呢,这样大家总归相得满意了吧。

参加庙会要有角色,也随两个小囡自家选。

郑家公子选了荷花铳,就是拿一把枪口如荷花的土铳,边走边放鞭炮(其实叫火药纸,阿拉小辰光还玩过),叭叭作响。

金家三姐则讲,我要骑野马。宁波没有马,外头买来的马侪叫野马。

骑野马多少有点危险,为此,金家派出两个下人保驾护航。

一个老头子,负责牵马和盯牢,不使摔下。一个老妈子,拎好篮头,里面备好零食、水果、冷茶与毛巾,过一歇就要揩把面,要保持面容光生,毕竟郑家人要来相。

骑了一段,还要搀下马来,由老妈子抱在手里抱忒一歇,以示宝贝呢。

那年,我阿爷已远去汉口做生意,阿娘也不敢太作主,就只请了一个兑灰老头跟着家父,既负责安全,又负责生活。

据家父讲,路上走累了,也享受过被抱一抱。这几乎是当地陪小囡赶庙会的规矩了。

兑灰当年是一种行当。帮镇上人家出清灶膛里的灰,再转卖给农户作肥料,以此为生。

因为相熟,也帮镇上人家做点零活,比如陪小囡游庙会。

庙会的队伍一直走到宁波北门外才散。所以家母后来不止一次骄傲地讲过,莫弄错噢,我是倷郑家骑高头大马宁波北门外兜了三圈才讨进门的噢。意思里倷郑家人要待我好点。

出典就在这里。

大家相了以后,一致的结论就是,三姐真漂亮。

这一点,所有见过家母的都这么认为的吧,哪怕只是一眼。

五十岁,她退休,我顶替。报到那天,她陪我到厂里,四处打打招呼。大家看到了,都惊呼:这哪里是什么母子,简直是姐弟。

家母听了,自然心里窝心。其实,我种地十年,长得老些,“亦有贡献”哦。

郑家公子14岁就来上海读书,中学毕业后就在上海工作。19岁回宁波完婚。新房做在李小桥,三日去澥浦回门。

2007年我寻根回来问过家父,澥浦大街上一排房子,哪一间是大门,通后排的住家的呢?回答是,轿子一停下,金家有人掀轿帘来搀,就跟着进去了,啥人晓得哪一间。

不过,金家三姐21岁生了大儿子后到上海来,郑家公子不巧失业了。

两家头只好在麦琪里租了石库门的二楼先住下。所谓乍贫难改富家风,娘姨还是用了两个,一个粗做兼汏衣裳,一个烧饭兼看孩子。

那里就是我的出生地,现在拆没了。

幸好,很快,家父就考进了华东贸易部,现在讲法就是通过了国考当了公务员。

家里也很快搬来了淮海路。现在讲法叫单位分房。

那是这个家最兴旺的时候了吧。家父读出了上海财经学院,还在家里跟着无线电学当时时髦的俄语。

家母虽然不工作,还有了三个孩子,毕竟只有廿四五岁,也有上进心,于是就报名去读立信会计学校。

多年后,家母狠狠自豪地告诉我她去报名的情景。

报名总归要填表格,学校里看到她写她有三个子女时,现在讲法叫惊呆了。

家母后来跟我讲,“搿哪能啦,三个小人不可以啊,阿拉照样不翘课,功课也不比人家读得差。”

“侬覅看,班里有两个同学,虽然没结过婚,身材还是我好。”

夜里下课居然还有人盯梢。家母说,“我走快,伊也走快,我走慢,伊也走慢。不过我不嚇,一来到车站一眼眼路;二来我包捏在手里,伊敢来我就揎上去。”

青春无敌啊。

必须一提的是,家母一手钢笔字写得狠狠秀丽,同龄女生中堪称少见,而且书写速度极快,文章也不错。

后来伊可以当厂校教师,帮女工扫盲,也全靠这点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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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校教师合影

每个礼拜天,早上伊总归给我们吃果酱面包,学学洋派,然后家父带我们去看早早场儿童电影。

家父的同事来家打桥牌,伊相帮包宁波汤团给大家当点心。

伊还有心有想给我们三个儿子一人结一套咖啡色的绒线衫和绒线短裤,下面配长袜子中帮皮鞋。

一块格子呢,做成三件小的派克大衣,也一人一件。伊讲,一份人家,走出去,总归要响响亮亮。

可惜,好景不长。1950年代末,家父被发配,三十刚出头的她,只好一手持家,带大我们四个小孩。

一开始,没工作,就去小菜场卖小菜,清早弄堂里送牛奶,一只漂亮面孔就在那些地方出没。

伊一回来,就一个人关紧房门,灯也不开。我们只好到弄堂里去白相。

一两个钟头以后,伊走出来,揩把面,烧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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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摩羯女的忍和韧,在伊身上发挥到淋漓尽致,现在讲法叫小宇宙爆发。

伊去跟我外婆诉苦,我外婆永远畀伊两个字:“忍耐”。

伊依然常常照镜子。我听伊讲得最多的两句话,一句是,我一双手伸出来怕人否啊。其实还好。不过,本来金家三姐是可以十指不弹阳春水的啊。

还有一句,面色哪能又不好了,黑洞洞。其实也还不错。

尽管如此,屋里大人小人,不管男女,揩好面,伊总归要关照一句,面油涂过否啊。

所谓面油,无非是百雀羚,有时也买一罐“44776”。后来困难了,阿拉男小顽就涂九分钱一罐的蛤蜊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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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少出远门,我只记得伊的三句话。

第一句,做人要有忌惮。其实就是尊严吧。所以,伊一生高冷,害得我也一生高冷。

第二句,钞票不要碰。其实就是不要贪财。嚇得我有一趟,有个机会可以当农场里的食堂保管员,也被我自家回头忒了,宁可继续下大田做苦生活。

第三句,女人不要碰,其实就是不要贪色。这一点,伊的关照特别具体:“覅过忒两年,搭我带个乡下女人转来,再加几个小把戏。”

我当然不敢,只好一直守身如玉。

我回城后,有部电视剧叫《孽债》,弄到上海全城太太追问男人有孽债否啊。

内子倒不跟风,并不问。家母竟然也来追问我,老实讲,有过否啊。

我的回答呱啦松脆:我有了侬金家三姐保驾,我哪能会像电视剧里那些男人一样呢。他们侪是留种不留情,而我,顶多是留情不留种。

我最多做到,“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家母活到九十二,她说过,她已经是她们金家那一支里活得最长命的人了。

悠悠岁月,不堪详记。清明时节,我也只要想起伊最好的那些时光。

讲穿了,伊拉那一代人,苦难都很长,而转黑,只在一瞬间。

而且,一木难支大厦倾啊,个人是渺小的,无力的。

想到此,我是无比心痛的。

我是有多么希望这种断崖式的骤变不要再发生在后人的身上啊。

为此,我曾经写过那一瞬间,以志纪念。

抄录于下吧。

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四日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季节?

冬好象要走?春还没来?

那是个白昼?还是黑夜?

来了几个人?是谁把门打开?

也有一张纸?在你眼前展开?

低沉的声音?可听得明白?

你是早有预感?还是莫名惊骇?

你是默默轻蔑?还是徒唤无奈?

他们翻检了你的书斋?

寻找你初露锋芒的文采?

他们弄乱了你摄下的黑白?

里面可有你刚送走的慈爱?

年轻美丽的妻子曾忍着恸哀?

帮你收拾过衣物牙具皂块?

你将去哪里?去多久?几时回来?

她能不能问?你答不答得上来?

临出门,你看没看你的小孩?

十岁、九岁、七岁和三岁的心爱?

你是否依稀还听见?在门外?

女人早已哭倒在多余的妆台?

“那时我在干吗?”问的是长大了的男孩。

“你睡着了,”伊已经没有悲哀。

呵!老天爷,你真不该!

在梦里,将人的命运就这样生生地涂改。

二零零六年二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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