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那是一个怎样的小丘啊

文：聂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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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

        从这个小丘往西走，走，走，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后就到了……小石潭。

        读柳宗元《小石潭记》的第一句话，是不是感觉有点奇怪？

        我们给别人介绍地方，比方说，“我家在一中前门往左100米左右”，前提是对方一定知道一中在哪儿；比方说，“我家在港惠旁边”，前提是对方一定对“港惠”不陌生。

        你突然来一句：“小石潭在小丘附近……”

        对方眼睛一瞪：“那个鬼小丘又在哪里啊？”

        对，你怎么能拿一个未知去定位另一个未知呢？

        于是，《幸福在哪里》的调子马上出来了：

        小丘在哪里啊，小丘在哪里？（暴露年龄了……）

2

        柳宗元此时满是委屈，冲着你一翻白眼：你读完了我的文章么？那可是八篇啊！

        何况有几篇还是上下关联的，特别是那个“小丘”！

        原来，约1200年前（公元805年），32岁的柳宗元被贬永州当司马（同时被贬到别处的还有他的好哥们刘禹锡同志）。他拖家带口到了永州，心中一直忧惧不安，于是没事的时候就漫无目的地出游，爬山钻林走溪探泉。作为一个文章高手，出去玩后不拿出几篇游记来折腾一下我的学生那可是不道德的事。

        于是就有了传世的《永州八记》：《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

        前四记，游西山，游钴鉧潭，游钴鉧潭西小丘，游……小石潭。（注：古代称熨斗为钴鉧——读音gǔ mǔ——钴鉧潭的脸长得像熨斗，故名之）

        大家现在看明白了。柳同学写小石潭之前，先写了熨斗潭西边的那个小丘。于是他在介绍小石潭时，假定你已经对那个小丘很熟悉了！

        而那是一个怎样的小丘呢？

3

        原来柳宗元游西山以后八天，沿着山口向西北探行二百步，又探得了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正当流急水深处筑有垒土阻水、开缺张网的鱼梁。梁上有个小土丘，丘上生长着竹子树木，丘石或骤然突起、或兀然高耸，破土而起，竞相形成奇奇怪怪形状的，几乎数都数不清；有的倾侧堆垒而趋下，就像牛马在溪边饮水；有的又猛然前突，似乎较量着争向上行，就像粽熊在山上攀登。

        这小丘面积不足一亩，似乎可以装进袖子里去一般。我向小丘的主人打听情况，他回答说：“这是唐姓某家废弃的土地，标价出售却卖不出去。”我又问地价多少，答道：“仅仅四百两银子。”我喜爱小丘而买下了它。当时，李深源、元克己与我同游，都十分高兴，以为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于是就又取来了一应用具，铲除败草，砍掉杂树，燃起了熊熊大火焚烧去一切荒秽。顿时，佳好的树木似乎挺立起来，秀美的竹林也因而浮露，奇峭的山石更分外显突。由竹木山石间望出去，只见远山高峙，云气飘浮，溪水流淙，鸟兽在自由自在地游玩；万物都和乐怡畅地运技献能，而呈现在这小丘之下。铺席展枕躺在丘上，山水清凉明爽的景状来与双目相亲，瀯瀯的流水之声又传入耳际，悠远空阔的天空与精神相通。深沉至静的大道与心灵相合。我不满十天中却得到了二处胜景，即使是古时喜嗜风景的人，也未必能有此幸运啊！

        唉，凭着这小丘的美景，如果放到长安附近沣、镐、鄂、杜等地，那么爱好游乐的贵族人士竞相争购的，将逐日增价一千两，也愈来愈不能购得。弃置在这永州，农人渔夫相经过而看不起它，求价仅四百两，却多年卖不出去，而我与深源、克己偏偏喜爱并获得了它。这难道是确实有所谓遭际遇合吗？我将得丘经过书写在石上，用来庆贺与小丘的遇合。（以上为柳文《钴鉧潭西小丘记》大致翻译，原文见后）

        就是，同样是房子，惠州的就比深圳的不值钱多了。

        就是，同样是柳宗元，永州的就比长安的差远了……

        这样看，小丘，就是柳宗元自己。（学过《小石潭记》的同学马上会想到：小石潭，也是不受待见的柳宗元啊……）

4

        柳宗元写西山：“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好高啊，好奇特啊！

        柳宗元写钴鉧泉：“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有树环焉，有泉悬焉。”——好美啊，好大啊！（发现没，此潭面积是小丘的十倍）

        柳宗元写小丘：“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好奇啊，好有个性啊！

        柳宗元写小石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好清好，好凉啊！

        少时读这些文字即神往文中诸景。千年虽久，但从地质角度来说仅是一瞬。“西山”“钴鉧泉”“小丘”“小石潭”，理应还健在吧？

        于是去查地图，定位永州（现在的永州市零陵古城）。发现当时古树深林、异蛇爬行、人迹罕至之处，现在早已巷道如织、一片繁华。住在城东的柳同学看似筋疲力尽地东攀西爬，其实最远处依然在以永州老城为圆心以不到五里为半径的范围内。那登顶有“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的西山，其实如高榜山一样高不过百米；那小丘，早已成了居民住宅（那块地可是柳宗元的地产呀）；而在愚溪旁的小石潭下游曾建水电站，水位提高，旧景淹没。20年前，当地为保护文化遗产，炸掉水坝，小石潭“全石以为底”的原貌得以重现。

        所以，很多风景只能留在文字里，留在想像中。

（西山、钴鉧潭、小丘、小石潭四景皆全之图）

（那片工地现在也许已经建好了吧）

（柳子庙建于宋朝）

5

        突然想起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据说也是在永州所写。

        那“独钓寒江雪”的“寒江”，就必然是那条纵贯南北的潇水了。

        附：《钴鉧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