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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衡 |​中国古代山水美学集大成者 ——柳宗元

 圆角望 2019-11-14

本文首发《关东学刊》2019年第3期

中国古代山水美学集大成者

——柳宗元

陈望衡 

 [摘 要]柳宗元的山水美学思想主要有五:第一,山水审美是客观的山水美质与主观的人的美情的统一。第二,山水审美人心是关键。“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山水文学,不仅是照实写景,更是据心造境。第三,自然山水之美,从本质来看是生命意味,此生命意味究其本是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第四,山水审美,从客体美质来说,最重要的是幽、丽、奇,而就其于人的适应性来说,旷、奥最受人欢迎。第五,山水审美,就审美主体心理感受来说,它有一个从悦耳悦目到悦志悦神的升华过程。历观中国古代的山水审美,就理论体系的完备与深刻来说,没有超过柳宗元的,可以说,柳宗元是中国古代山水审美的杰出代表和集大成者。

[关键词] 柳宗元;山水;审美

  唐代山水文学空前发达,但主要体现为山水诗,在山水游记方面似略有欠缺,不过,柳宗元精美的山水游记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这种缺憾。永贞元年(805),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地偏僻而多山水之胜,柳宗元至此,心情郁闷,无可消谴,此地的山水倒成了排解他烦闷的重要工具。柳宗元本是好游山玩水之人,暇时常携伴踏访永州周边的山水,多有新的发现。柳宗元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记载下来,共有十余篇,有人将其中八篇单挑出来,统名为“永州八记”。“永州八记”是山水文学的瑰宝,在对自然风景的描摹上,远超魏晋南北朝时代山水散文,它更为生动,更具感觉及心灵的冲击力,更可贵的是,柳宗元在这些游记中表达了他对山水审美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丰富了中国山水审美思想,尤其值得我们重视。历观中国古代的山水审美,就理论体系的完备与深刻来说,没有超过柳宗元的,可以说,柳宗元是中国古代山水审美的杰出代表。

(柳宗元)

山水美是怎样美的,美在哪里?这是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给我们的第一个回答。且看永州八记中最短的一篇《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巖。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一。(1)

这篇文章有两处提到“乐”字,分别为第一段,第二段。第一段作者“心乐之”,是因为闻水声,这水声如鸣佩环,可以想见这水声清亮,具有音乐般的美;接着就是看见潭水了,这是怎样的水?作者写到“水尤清冽”,另外,就是潭周的“青树翠蔓”。水是清的,树是青的,非常爽目,这是视觉的美。这段写的小石潭的美,主要还是形式美,它们悦耳悦目。

第二段写到鱼,鱼本是人们喜欢的,此处的鱼有它特殊的美,这就是鱼因为处于透明且浅的水中,疑若“空游”,它们或怡然不动,或俶尔远逝,透出鱼最可贵的品性——自由而灵动。正是这一点,让作者“乐”了。此处所写的鱼“似与游者相乐”,显然,高出第一段的自然形式美,它透显出自然生机盎然的美。生机盎然可以理解为生意,其实不只是鱼能体现自然的生意,叮咚的山泉、翠绿的树木都可以体现出自然的生意,但无疑没有比鱼更能见出人与自然的互动了。水、树固然宜人亲人,但它们无识无觉,而鱼却是活物,它是可以与人进行交流的,这交流实质是生命与生命的交流,所以,“似与游者相乐”,乐就乐在生命的交流,它们的相互肯定、相互致意,这才是自然山水美的真谛啊!

值得我们注意是文章的第三段,景还是原来那景,只是人的心态发生变化了,环合的竹树,让人感到压迫,幽深静谧的气氛,让人感到寒冷恐惧,于是,只是简单地记载了场景,就离之而去了。为何同样的景观,却没有能让柳宗元产生美感呢?我们须注意到两点:一是明写,此地“寂寥无人”。重要的不是无人,而是“寂寥”。二是暗写,显然在游玩的过程中,柳宗元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可能想到自己被流放的处境,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了,所以,本来被他视为美的景也不视为美的了,本来流连徘徊,不忍离去的景地,也就恨不得早点离去了。这说明什么?自然景观的美可以找出一些标准,比如色彩的悦目、声音的悦耳、生机的悦心,但根本的还是决定于欣赏者的心态——心态好,普通景观也是美的;心态不好,再美的景观也引不起兴趣。

柳宗元居永州,心情是很糟糕的。他参与以王叔文、王伾为首的革新,遭到朝廷保守势力的严重打击,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永州。他的老母跟着他来到永州,第二年就过世了。前几年,他还盼望着有机会回到朝廷,后几年简直不做指望了。在永州,基本上没有政事可做。他的游山玩水,纯粹是散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他开篇就说:“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2)由这话得知,他的心情不仅是忧郁的,而且还是恐惧的。这样一种心态,使得他所发现的山水美都蒙上一层特殊的情感色彩。

读柳宗元的山水散文,我们不只是在跟着他欣赏风景,还在与他聊天、谈心。柳宗元的心不是直白的,他只是将他所看到的景清丽如见地描摹出来,然而就在这种描绘中,他将他的情感寄寓进去。我们一方面可以说,他是在照实摹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他是在照心写景。景,在他的作品中,不只是物,还是心。心物合一构成的景就是境。境由心生,因此,与其说柳宗元的山水散文呈现给我们的是景,还不如说是境。

从《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可以大致看出柳宗元的山水审美观。原来,他的山水审美有两个支撑点:客观方面,是自然的景观本身的性质,这性质应是美的,我们可以称之为“美质”;主观方面,就是欣赏者的修养和心情,我们可以称之为“美情”,山水审美就是客观的美质与主观的美情的统一。

柳宗元承认山水的审美性质有高下之别。在《袁家渴记》中,他的这一观点表达得很明确。他说:“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3)这里,柳宗元说的“可取者”,就是具有较多美质的山水。美质从何体现出来?这里,他提出“幽丽奇”三字。

幽者,绿也、静也、清也。幽的基础是绿,如小石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如袁家渴树林茂密,郁郁葱葱,“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4)绿要绿得厚重,绿得深遂,从而给人一种生命的敬畏感、情境静谧感和超越红尘的清真感。

丽者,鲜也、华也、靓也。尽管丽的表现形态多样,可纤秾,可素淡,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具有强烈的感官冲击力和极度的感官舒适感。柳宗元对于水之丽特别有感觉,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他说:“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5)在《石渠记》中,他又说到水声,说“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6)一般来说,有泉处,风景必美。石渠之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柳宗元的感觉没有错,水是生命之源,有水就有了葱绿的山水,有了色彩鲜丽的花,整个大自然就有了灵气,有了灵韵。

奇者,尤物也。奇景都是平常看到的景观,因为奇,突破了人们的欣赏习惯,人们马上要去建构一种新的审美心理去适应它,一时就不能不惊骇,不能不无措。经过一番心理调节,人们很快适应了这种景观,产生新的审美感受,这种感受因为是新的,前所未有的,所以特别地让人感到兴奋。奇,是自然山水美质的极致。凡奇均为一。在人类所有的活动中,唯有审美,最为看重的是这个“一”——不可重复性。美之所以具有长盛不衰的魅力,重要的,是因为它永远为唯一。柳宗元在他的游记中写到很多奇景,有奇石:“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7)(《钴鉧潭记》)有奇水:“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8)(《袁家渴记》)不能不佩服柳宗元描绘之细致、逼真,原来,这奇景之奇,重要的是突出的生动性、突出的变异性。一句话——它超出了平庸。

关于山水的美质,柳宗元除了提出“幽丽奇”三字经之外,还提出有“二适”说,见之于他的《永兴龙兴寺寺东丘记》: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9)

什么样的地理条件其景为旷?柳宗元说:“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10)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这个地方山岭高耸陡峭,谷幽沟深,天高地阔,寥廓悠长,则与旷景相宜。旷景不怕它敞,柳宗元说,“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要病其敞也。”(11)

什么样的地理条件其景为奥?柳宗元说:“抵丘垤,伏灌莽,迫遽迥合,则于奥宜。”(12)这话的意思是,如果这地方,仿佛是压迫在蚁穴之中,掩伏于灌木丛莽,视野迫促,景物拥挤,那就称为奥景了。对于奥景不要怕它深邃。“因其奥,虽增以茂树丛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13)

旷景与奥景,一以视野开阔取用,一以景深丰富见长。旷,揽大千风光于眼底,拓人胸襟,油然而生寄壮之感;奥,于有限中窥见无限,激人暇想,从而添寻幽访胜之趣。

大多数景区,兼具旷、奥两种景观。像永州龙兴寺的东丘就兼具两种景观:

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余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柟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挽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借迕,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陿室,曲有奥趣。(14)

这是奥景。

登高殿可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

这是旷景。(15)

柳宗元深为一丘兼两种景观而高兴,他说:“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窅窅,可以观妙。”(16)

奥、旷两景基础是自然界提供的,但为了某种需要,柳宗元也自己动手,对景观进行某种改造,永州法华寺是永州地最高处,本是观旷景的好地方,可是,其西庑下,有大竹数万,又兼诸多丛竹,蒙杂拥蔽,什么也看不见。柳宗元在征得僧人觉照的同意之后,命仆人持刀斧,将杂竹砍了不少,这样一来,“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为之益高,地为之加阔,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增广之者。”(17)更有意思的是,柳宗元用自己的俸禄在这个地方盖了一座亭,这亭一盖,更利于观景了。大千风景,尽收眼底。

从柳宗元众多的游记来看,柳宗元相对比较偏爱的是旷景,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他写到登上高山纵目远眺的感觉:“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如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18)显然,旷景最大的好处是拓展心胸,驱除烦恼,化小我为大我,与天地合一。对处于贬谪境地的柳宗元太需要这种景观了!

柳宗元对自然山水美的欣赏,似乎最为倾心的是山水中的生意。

自然生意通过两种景观表现出来:对于无机自然物来说,就是它的动感;而对于有机自然物来说,就是它的生趣。

且看柳宗元如何写水:

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新多鯈鱼,又北曲行纡余,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19)

如此细致地写溪水的流动过程即使在山水散文中也是少见的,柳宗元要这样写,是因为它对溪水的曲折流程感兴趣,而小溪因途中遇到各种不同的阻碍,不得已不断地改变流向,最后到达“渴”——袁家渴。柳宗元似是觉得这溪也是有生命的,它灵活地应对不同的阻碍,巧妙地克服不同的困难,成功地保存着自己,执着地向着未来流去。

如果说,袁家渴的溪水更多委曲着自身,随山势而流转,多少见出一些无奈的话,钴鉧潭的水则似具有一种反击的豪情,它虽然因石的阻隔,不得不屈折东流,却是在奔流中用自己的浪花不断地击打着顽石,“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齧其涯”。

且看柳宗元如何写风: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漩濑,退贮溪谷,摇飏葳甤,与时推移。(20)

这风有些气势了,虽然“掩苒众草,纷红骇绿”,却也吹来了“蓊勃香气”。这种强烈的动感,是不是显示了柳宗元战斗的激情?被贬谪来到蛮荒之地的柳宗元,官虽降了,距政治中心远了,但斗志不减,是不是在企盼着新的政治风暴的到来?

再看柳宗元如何写石: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21)

石本是静的,将它想象成牛马熊罴,就成为了动的。重要的是在柳宗元的心目中,这负土而出争为奇状的石头均具有一副“突怒偃蹇”的姿态,似是在泥土中挣扎,又似是在向天空宣战。

柳宗元笔下的自然山水如此地具有战斗的姿态,如此地具有抗争的豪情,不能不让人认为,这种形象实际上是柳宗元自身精神的写照。

就人一般的审美来说,也都是将自然山水看成是有生命的,而且类似人的生命。没有人希望死寂的山水,道理很简单,只要是正常的人,都珍惜生命,热爱生命。从自然山水中感受生命,是自然山水审美的一般规律。与一般人之不同的是,柳宗元对生命的感受,既是极为细腻的,又是极为豪壮的,前者如“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的小鱼的生命;后者如“莫得其涯”的“造物者”的生命。

自然山水之美,从本质来看,美在生命的意味。

永州本是不毛之地,柳宗元来这里做司马前,基本上默默无闻。柳宗元来这以后,到处寻访美景,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山水游记,永州声名也就由此而雀起。后世诸多好事者按柳宗元所写去寻访风景点,找到后,莫不大失所望,风景远不是柳宗元写的那样美,是柳宗元欺骗了大家?当然不是。这里,有两个概念需要适当加以区分:山水与山水美。山水是客观存在的,客观地描写它,是可以作为地理科学资料的,郦道元的《水经注》就是这样的文字。但山水美,却是客观的山水与欣赏者主观的心情的统一。我们前面将山水所具有的审美潜质称之为“美质”,而将欣赏者主观心情称之为“美情”,山水美是两者的统一。

柳宗元作为贬官来到永州,心情本是郁闷的,他自己说“居是州恒惴慄”,游山玩水,是他释放恐惧,驱逐郁闷的重要方式。故“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迴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22)(《始得西山宴游记》)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这个“梦”。观景之后,饮酒而醉,醉而梦。梦见什么?应该是比较美好的东西,不然不会说“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这美好而有趣的东西从哪来?从观景来。基于此,柳宗元过后写的山水游记有浓重的梦境色彩。梦境的缘故,将永州的山水在一定程度上美化、幻化了。由于柳宗元身份的缘故,其情感基调是悲伤的,所以,尽管面对某一局部景点而大喜过望洋洋自得,但这种感觉都只是瞬间即过,几乎所有的游记,其结尾都是感伤的。这种被柳宗元情感浸染过的山水,还能说是客观的永州山水吗?

柳宗元一点也不回避山水审美的主观性。在《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他直白地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23)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可以做诸多层次的理解:

首先,任何景观都是因为人的发现才得以彰显的。人是山水的伯乐。柳宗元在说了“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之后,说:“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24)这话说得对。的确,如果没有王羲之的那篇《兰亭集序》的美文,兰亭肯定不会有名。“清湍修竹”江南哪里没有?所以,兰亭之美,实因王羲之而彰。柳宗元作文的马退山,也是柳州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首先是山势非常好,“诸山来朝,势若星拱”,其次,植被丰富,“苍翠诡状,绮绾绣错”。为了便于观景,柳宗元特意在山上做了一座亭。亭子做好后,“每风止雨收,烟霞澄鲜,辄角巾鹿裘,率昆弟友生冠者五六人步山椒而登焉,于是,手挥丝桐,目送还云,西山爽气,在我襟袖,以极万类,揽不盈掌”(25),感觉非常好!据此,柳宗元也发表感慨:“是亭也,僻介闽岭,佳境罕到,不书所作。使盛迹郁湮,是贻林涧之愧,故志之。”(26)也是同样的道理。没有柳宗元,就没有这亭;没有这亭,这马退山的美景就不能为人充分发现;没有柳宗元这文,这亭就不能为众人所知了。说来说去,山水之美离不开人的发现。

其次,什么样的人发现什么样的山水,从某种意义上讲,山水之美与欣赏山水的主体有某种对应性。永州的山水,在柳宗元看来,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奇,无论是山,石、水、树、鱼,都有些不同寻常,有些怪异;二是幽,多有石洞,有泉水,水声铿锵,树林苍翠,整个景区幽郁、深奥。这样的景观,恰好是柳宗元所欣赏的,之所以欣赏,在某种意义上,它与柳宗元的才华、气质构成了一种同构的互肯定关系。《小石城山记》是柳宗元一篇非常重要的山水游记,在此文中,他说:“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技,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27)柳宗元在这里兜圈子,其真实用意不在讨论造物者之有无,而是说明一个事实,山水美与人是存在一定的对应关系的。永州山水充满灵气,其实很美,然而它因为不在中州,不为人知,不能派大用场,这正如柳宗元这样的人才,虽然有才,却不能为君王所用,而被贬在蛮荒的僻远之地。可见,山水美与人才都一样,都需要有欣赏者,没有欣赏者,就没有山水的美,也没有人才。现在好了,永州的山水,不要再发愁没有人欣赏了,因为柳宗元来了;而柳宗元也不要埋怨没有知音了,这永州的山水就是你的知音。

山水在欣赏者心中激起怎样的反应,或者说,山水审美是怎样实现的,柳宗元也有着具有诗意般的描述,在《钴鉧潭西小丘记》有这样一段文字: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云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

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傲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冷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28)

所引的这段文字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所看到的景观。有原有的景观:潭水、急湍、鱼梁、小丘、竹树、怪石等;有经过整理后新出现的景观:嘉木、美竹、奇石。这些景观作为信息,作用于柳宗元的全部感官,引起相应的感觉反应,信息经过神经通道,进入大脑,刺激着大脑皮层各个相应的兴奋中枢,使人的整个心灵有所反应。

首先一个强烈的反应是,山、云、溪、鸟兽,这些本属于客观的景物,都仿佛为人而设,争相与人相亲。这就是说,在审美的情状下,人与山水的关系拉近了,它们不仅是相关的,而且是相互作用的,共同创造着审美情状。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柳宗元用“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来比喻山水与人的相亲关系,说明在审美的情状下,所有的自然物都人化了,它们像人一样有了情感,它们的“回巧献技”,不是它们自身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在人审美视域中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人的审美情感的作用,是审美移情。

其次,我们注意到,人的审美是有一个过程的,大体上,由外到内,由局部到全身,由物我两分到物我一体。

柳宗元具体描述“枕席而卧”,仰天欣赏山水美的感受过程:

大体上为两个层次,第一层次为感官享受:

“清冷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此为审美的第一步——悦耳悦目。其余不只是耳目两个主要的感官受到刺激,全部感官都受到刺激。有些感官没有直接受到刺激,但可以因别的感官受到刺激而产生相应的反应,此之为“通感”。感官刺激形成的信息分为感觉与知觉两个层次,感觉是单一感官所形成的反应,知觉则是诸多感觉综合的结果。知觉是审美认识的最初成果,也是审美深入的基础。在审美知觉的基础上,由于审美情感的作用,催发了审美的想象,知觉所得的认识,经想象而变形,虽然离客体实际远了,却离主体的情感需要更近了。像将“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傲游”看成是“举熙熙然回巧献技”就是情感想象的成果了。

“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此为审美的第二层次——悦志悦神,

何谓“悠然而虚者”?这是指宇宙之道:“渊然而静者”也是宇宙之道。“悠然”指其广大,“渊然”指其深邃,含空间义,也含时间义,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至大至远而于虚,至闹至响而入于静。虚者无垠,静者无声。由具体到整体,从有限至无限。审美由想象进入思考了。这种思考,是“神”在作用,“心”在作用。在这个过程中,神得到实现,心得到解放。这是审美极致,是人最大的愉快。

审美在达到这个阶段时,人与物实现了精神上的合一。这种状态,柳宗元描绘为“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同游,而不知其所穷。”(29)(《始得西山宴游记》)

山水审美最大的意义是让人实现心灵的解放。因贬官而来永州,由于心情郁闷,永州的山水在柳宗元的心目中是痛苦的象征,没有好的印象,他曾在《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中写道: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水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30)

尖山如剑锋,秋水似利刃,愁肠百转,怎禁得如此切割?然而,当暂时地忘却当下痛苦的处境,换一种审美的眼光来看这山,这水,竟从这山这水中,找到了些微的慰藉,而当审美深入,与山水交上了朋友,看山山亲,看水水灵,情感就发生了变化。进一步沉醉于山水之美,似“与造物者同游”时,就“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

概而言之,柳宗元的山水美学思想主要有五:第一,山水审美是客观的山水美质与主观的人的美情的统一。第二,山水美质,主要在幽、丽、奇;景观境界之显现,于人最适应的一是旷,二是奥。前者拓人心胸,后者启人探究。第三,山水审美,人心是关键。“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体现在山水文学的写作上,不只是照实观景,更重要的是据心造境。第四,自然山水之美,从本质来看是生命意味,此生命意味究其本是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第五,山水审美有一个从悦耳悦目到悦志悦神的升华过程。

历观中国古代的山水审美,从先秦到唐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过程。先秦,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开山水审美之先河,不过,浓重的伦理与哲理意义掩盖了审美价值。汉代山水审美,完全没有得到重视,偶然在辞赋中出现,也只是崇楼之陪衬,或是神仙居处之背景。魏晋玄学盛行,山水一方面成为谈玄悟道之载体,然另一方面也成为某些人精神之寄托,山水美得到发现。尽管如此,山水审美,在理论上是零碎的,不成系统,直至唐代,山水审美蔚为风尚,唐代的诗人、画家均是山水审美的优秀实践者,山水诗、山水画蔚为大观,这些诗人、画家,在他们诗与画作中,也表达了一些关于山水审美的观念,但一般只是点到为止,同样是零碎的,只有柳宗元提出了系统且完备的山水美学理论,这方面,不要说柳宗元之前,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就是柳宗元之后,也没有谁可以与柳宗元相比,因此,我们可以大胆地说柳宗元是中国古代山水美学的杰出代表和集大成者。

[作者简介] 陈望衡(1944-),男,文学博士,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武汉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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