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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英德: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读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随感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1-05-22


原创 郭英德  文史知识  202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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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通常认为,唐代散文家柳宗元(773—819)的永州八记是山水游记的经典作品。所谓游记,顾名思义,当因而为,即对游览、旅行进行记录的文章。但细读永州八记,却不难看到,柳宗元并非如寻常所说的因,而更多的是因、因,模山范水,别有寓意。

就像赌石一样,天然生成的璞玉是否有幸成为精美绝伦的宝玉,有赖于识者的慧眼,有赖于良工的雕琢,还有赖于智者的赋意,柳宗元笔下的美景也都经过他的发现、创造和鉴赏。永州八记第三记《钴鉧潭西小丘记》(《柳宗元集》卷二九,中华书局,1979765—766页),最后写道: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经由柳宗元灵心慧目的发现、创造和鉴赏,永州钴鉧潭西一处朴实无华的小丘焕然一新,成为赏心悦目的美景,如此遭遇,岂非可喜可贺?

首先,在柳宗元的笔下,山水景物呈现为一种发现之美像钴鉧潭西小丘这样一块货而不售弃地,得以跻身为大喜出自意外异地,需要有心者慧眼独具的发现。明人茅坤评论道:愚窃谓公与山川两相遭,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以搜岩穴之奇;非岩穴之怪且幽,亦无以发子厚之文。(《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三)

对于主体而言,景物是客体。景物如西山、钴鉧潭、小丘……都是人所习见,客观存在的,而景物异于寻常的美则需要主体有意识的发现。元和四年(809),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的第五年,常常入深林,穷回谿,幽泉怪石,无所不到,于是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这时候的西山诸景虽然存在,却始终不为人知。直到九月二十八日,柳宗元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柳宗元登山观景后感慨道: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柳宗元集》卷二九《始得西山宴游记》,762页)。

十月初七日,柳宗元又发现了西山之西的钴鉧潭以及钴鉧潭西的小丘。正是因为主体的发现,使原本无知无识的山石被赋予了生机勃勃的生命,《钴鉧潭西小丘记》写道: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突怒偃蹇四字,用笔沉重,刻画山石高耸的形状和神态;负土而出字,简洁地勾勒山石的顽强情状;争为奇状字,生动地描写山石不甘埋没的品格;像牛马之饮于溪一样嵚然相累而下,像熊罴之登于山一样冲然角列而上,则形象地展示出山石的旺盛生命力。

小丘的山石原本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山石,但是经由柳宗元审美之眼的发现和审美之笔的描写,顿然焕发出勃然生机。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人美就没有景美,景美全然是人美的移位和投射。正因为人美,所以柳宗元的审美之眼投注到钴鉧潭之水,潭水荡然有趣: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柳宗元集》卷二九《钴鉧潭记》,764页)投注到小石潭中的鱼儿,鱼儿欣然有神: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柳宗元集》卷二九《至小丘西小石潭记》,767页)

其次,在柳宗元的笔下,山水景物更呈现出一种创造之美客体的景物固然原本就被赋予某种天然之美,然而这种天生丽质要么被外物遮蔽,要么未能尽情展露,因此往往必须经由主体的创造,才能完全展现其内在的美质。清初卢元昌说得好:天欲洗出永州诸名胜,故谪公于此地。观其穷一境,辄记一笔,千载下,知永州有钴鉧、石渠、西山、石涧、袁家渴诸地者,皆公之力也。(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三引)

主体的创造,一方面是发掘景物被外物遮蔽的美的形态。《钴鉧潭西小丘记》写道,柳宗元售得小丘后,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为了彰显景物之美,柳宗元与朋友一起,对小丘景致进行了一番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加工,于是小丘被遮蔽的美的形态方得以呈现。

另一方面,主体的创造还在于重构景物天然潜在的美的内质。文章写道,经过柳宗元等人的努力后,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嘉木”“美竹”“奇石,这是客体景物天然潜在的美质;而”“”“,则是由主体创造而成的美质的显露。

作为美景的创造者,柳宗元非常擅长发掘与重构景物的天然美质。如《钴鉧潭记》写道: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于是成为有声潀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的美景(《柳宗元集》卷二九,764页)。《石渠记》写道,从州牧得之石渠后,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同上,770页)。

再次,柳宗元笔下的山水景物还呈现出一种别出心裁的鉴赏之美柳宗元说:余既委废于世,恒得与是山水为伍(《柳宗元集》卷二四《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641页),可见他是有意识地将客体景物视同知己的,善于从山水景物中出自身的情感之美、心灵之美、人格之美。

柳宗元明确地认识到: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柳宗元集》卷二七《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730页)景物之美正是借助于鉴赏者,才得以彰显。因此,只有当主体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始得西山宴游记》)时,主体人格与客体景物才能融为一体,客体景物之美映衬主体人格,主体人格之心投射客体景物,二者交相增辉,相互增殖,从而构成富有意味的异地

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写道,纵目所及,在这一富有意味的异地之中,小丘之外的景物纷至沓来,愉悦快乐地呈现其秀美的姿态: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鉴赏者的眼光大大地扩展了小丘周边的美景,使小丘的发现之美创造之美得以向天地宇宙扩容

同时,在这富有意味的异地之中,更有人与自然的对话与交流。文章写道: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举目所见是清澈明净的溪流,盈耳所闻乃叮咚作响的水声,洗涤精神的是悠然而虚的高山、天空与浮云,抚慰灵魂的是渊然而静的嘉木、美竹与奇石。

由此一来,山水景物之美便跃升为一种有灵魂、有精神、有人格的美。景物的灵魂、精神与人格,不仅表现为山、云、溪、鸟兽等得以拟人化,尽情地向鉴赏者展露其美貌——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更表现为人的目、耳、神、心,即人的全身心得以外溢、外移,成为清泠之状”“瀯瀯之声等可以触摸而及的景物的状貌,更成为悠然而虚者”“渊然而静者等有待体悟而及的情态。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近人章士钊认为柳文写景是虚摹,即主观想象之景,神到,非虚摹无由得神(《柳文指要》卷二九,中华书局,1971)。

而且,在精神世界极其丰富的柳宗元看来,不同景物的鉴赏还可以激发鉴赏者不同的感受,从而适合于不同的情境和心境。例如与小丘同时发现的钴鉧潭和小石潭,就激发起柳宗元全然不同的感受。钴鉧潭的美景使他乐观旷达——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钴鉧潭记》)而小石潭的美景则让他凄寒幽怆——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钴鉧潭西小丘记》最后写道: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的确,经由柳宗元的发现、创造和鉴赏,平凡朴质、默默无闻甚至遭致弃置的钴鉧潭西一小丘,完全改变了它的命运。屈居偏僻之地的兹丘,经由柳宗元神来之笔,不但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美质,而且建构了超脱凡尘的境界,更隐寓了难以言表的苦衷。于是兹丘成为兹人的形象写照和生动象征。宋人洪迈评论道:士之处世,遇与不遇,其亦如是哉!(《容斋三笔》卷九钴鉧沧浪条,中华书局,2005清人何焯说:兹丘犹有遭,逐客所以羡而贺也。言表殊不自得耳。(《义门读书记》卷三六《河东集》,中华书局,1987

而一旦柳宗元将兹丘不同寻常的遭际书于石兹丘的生命更得以不朽与永久。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阅读《钴鉧潭西小丘记》,兹丘的生命就得以延续,得以永存,兹丘之遭的际遇也因此积淀成为传承久远的精神。清过珙说:使兹丘不遇柳州,特顽土耳。今此文常在,则此丘不朽,曰'可贺,诚可贺也。(《古文评注》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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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从略。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1年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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