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说起昆明, 亮起来的第一个意象不是五百里滇池, 而是白娘子。 站在山那边,遥望这梦也梦不到的城市, 总盲信自己能在有断桥的地方遇到白素贞。 随便想一想,生命都蔚蓝! 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哪一个黄道节日了, 总之是背个包就出发上路,懒得再回头。 其实没有城不城的概念,只是简单理解为: 干什么都得给钱,就叫城市; 干什么都不用给钱,就叫农村。 那时的昆明还不是今天这幅嘴脸, 农民田地,牛马羊群,还是随处可见。 找不着路问一声,会有人诚恳告诉你。 直觉上,这里有梁山水泊一样的风水。 等着108将汇聚齐整,就会爆发革命。 当然了, 自家也会毛遂自荐,偷偷入了花名册。 还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时候, 就已经有点按捺不住顾盼自雄了。 特喜欢那种感觉,楚霸王一样的胃口, “这江山是我的,这姑娘是我的, 这风花雪月全都是我的……” 背包里背一本《洛克菲勒写给儿子的38封信》, 走路带风,老觉得自己会干出大动静。 毫无科学根据。 02 回头想起,其实滑稽: 来昆明第一个死党,竟是打架认识的。 几个回合下来,居然成朋友。神逻辑! 那时年轻,两袖清风,痴迷文艺。 贼一样惦记和眷念那些深刻的东西。 转来转去聊来聊去,没发现一个大抱负的人。 就有点灰心:哦!原来,昆明就这嘴脸。 到处是10来个平方一小间的民房胶囊。 只要舍得每月给45块,都可以如鸟归林住进去。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你或美好或悲凉的想象。 窗外是随处可见的电线杆和路灯, 人不会关心它们,但它们会关心人。 你睡着或是失眠的时候,它们愿意陪着你。 特别自由。不会有人要求你非得干什么。 也不会再有熟人远远就大声叫你的名字。 这种自由就像沙漠里的蓄水袋, 不管你喝还是不喝,水都会慢慢蒸发。 因为去一趟厕所也会有老大妈板着脸朝你要钱。 所以这种自由会让你越来越仓皇。 不干活,就意味着你会挨饿。 不过你并不孤单,至少你还有阳光和时间。 偶尔会有风尖叫而过, 不晓得是冷嘲还是热讽。 慢慢就对这座城“先来后到”的规矩有了印象。 多数人离乡背井来到这里, 并不是真觉得这里多牛逼。 人们做梦都想“揩油”闪人, 白日黑夜活得身心灵分离。 来的人一多,难免就坏了规矩。 拓荒者于是成了野蛮而不懂文明的印第安人。 俗称“黑社会”。 03 真该感谢屠洪刚! 是他给了我昆明的首个100块。 不然我也加入了“黑社会”。 当时不晓得谁是屠洪刚。 那天正好路过体育馆,他们在找人搬东西。 说有个家伙要开演唱会。 搬东西嘛,我会。卷起袖子就开干。 忙完了,人家真就客客气气给100块。 时隔多年才恍惚想起来, 那时候的屠洪刚好像还蛮出名的。 也不晓得他看到的昆明是什么嘴脸。 做过好多零工,有给钱的,也有骗人的。 我处理“被骗”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就是直接使用暴力,将钱和尊严打回来。 或许运气好,没遇到欧阳锋。出手总胜利。 过了好久才找到第一份工作,每月680。 像一台终于有人演奏的钢琴, 身心都婉转起来。 虽然人与人之间四目相对还是黄河两岸。 但只要还有口吃饭,肉身滚烫就是希望。 没有人会跟你聊罗大佑和里尔克, 没有人对黑泽明和沈从文感兴趣, 大家都各忙各的干活赚钱。 越是深入熙熙攘攘,越是等于独处囚室。 或许大家也都人畜无害一腔赤城, 却像忘了暗号而无法接头的卧底, 谁也不在意谁的存在和意义, 谁也不关心谁的迷茫与不堪。 又或许真诚和体力都在严重透支, 大家再没有耐心去谈热爱和感情。 04 我一直都是渴望好消息的人。 好消息或许如露如电,但好消息永不过时。 好消息提取于徒劳无功或千疮百孔之灰烬, 并在若干年以后变成另一批可怜虫的火种。 表面上,我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货。 骨子里,我是凿壁借光卧薪尝胆的人。 这样说吧, 有49个人因各种原因被关在同一个地牢里。 其中48个都在抱怨地牢不是好人呆的地方, 就有1个人傻逼一样的不说话, 悄悄琢磨如何带着这群人突围。 那个人一定是我。 我是一边乖乖坐牢一边策划越狱的人。 只有希望和自由足以让我的生命复苏。 对所有招安以及各种形式的归顺朝廷, 我都充满深深的警惕和恐惧。 我记得好像只用4个月时间就越狱了。 又或许我的记忆背叛了狼藉与悲伤, 只愿意记住一些鸡汤一样的好消息。 大风里独自行路的人, 不仅要学会妙借东风吹离昨日立足之地, 还要做好心理准备, 随时留意会被摧枯拉朽掠去手上的一切。 什么都会消失,松开拥抱又是一路风尘。 不晓得为什么, 每一次得到都眉开眼笑,每一回失去都撕心裂肺。 05 有时候,会忍不住骂自己一句:你个贱逼。 骂完又后悔。 歪瓜裂枣的人生,原本就不容易。 五劳七伤回头望月,心疼你的人有几只? 对自己那么刻薄干什么? 这一问,准能好。 然后再心平气和彬彬有礼出门。 基于此,我喜欢跟自己分享好消息。 对于委屈心酸,习惯视而不见。 这种自欺欺人至少有个好处: 就是总感觉心里的希望又皮实了一些。 不见得高明,但短期内即可满血复活。 碰到骂骂咧咧或是白眼横飞, 甚至直接拿着油漆喷你脸上, 自家也想,去他个娘, 就当是接了一个悲剧的剧本, 正巧需要去演绎某种惨绝人寰。 一秒一秒过去,一场游戏而已。 一开始,诸多不适应; 暴力在心底剑拔弩张猛轰油门。 慢慢就适应了。 像做手术,一小个伤口一小个伤口地缝合。 就算愤怒日多压抑太久,去跟死党喝顿酒。 醉一回,放眼又是一片净土。 好多年以后,听人在台上说: 眼泪向外流会潮湿灵魂,眼泪向内流会滋润心田。 遥遥举杯,视为知己。这几十年的原则是: 独处的时候,苦难可以上线。 达摩面壁,慢慢疗愈。 一旦踏进江湖去到人间, 一切龌龊呻吟,全他妈滚一边儿去。 06 成年人的感情, 或许朴拙,老土,隐忍,甚至苦逼。 贵在如实诚恳,妙在自求平衡。 阿Q其实也有阿Q的修为。 火候不到,就只能等。 暂且回避或静静等待,都是入世。 领悟和愿意,才是普通人的风火轮。 真诚, 未必是鸡蛋碰石头针尖对麦芒迅速撕逼干起来, 而是终于愿意放下一些面子去跟不堪短兵相接。 江湖好大好大好大的, 并没有谁闲着没事干咬着食指旁观你是谁? 你在干什么?你有没有吃屎?关谁鸟事? 干架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干过。 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颗心,就看你分几瓣? 这颗心,是出口,也是牢笼。 未必是看开了, 只是觉得如何突围是自个儿的事情。 相比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感慨唏嘘, 更重要的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法门。 总之, 还没有碰到耶稣基督,自己先给自己传福音。 07 曾经特别用力想过:普通人为什么普通? 无论西方东土,权威主流对此态度一致。 虽然没有明说, 但都心照不宣理直气壮认为: 因为懒惰,贪婪,素质低,没追求,没远见…… 以前我也这么认为并积极拥护, 后来才发现这是严重的吹牛逼。 最野蛮残酷的证据如下: 张国荣不愿跳楼,乔布斯不愿早死, 但是他们终于还是走了。 人若以为仅凭个人意志力, 就可以风生水起飞沙走石撒豆成兵; 人若以为齐天大圣孙悟空, 就可以微微一笑干长安和尚干的事情。 不晓得这种“癔症”该叫做什么? 总之,秦始皇几乎动用所有资源, 也未能解决他必须翘辫子这件事情。 反正我是不太好意思双手叉腰艳阳高照, 去瞎逼逼说非得实现众生平等伟大复兴。 中气不足,不如省省。 接下来的文字,会显得有些“丧”。 建议有大抱负大理想的诸君,就此别过。 不必添堵。 08 美国畅销书作家芭芭拉艾伦瑞克曾进入美国底层社会, 亲身体验人在6-8美金/小时的时薪情况下如何寻出路? 芭芭拉的答案是:普通人不可能滋润。 或者说,好难。越贫穷,越无力。 就算你可以跟别人一起合租房子,同时打两份工。 也有可能中国政策福利一片大好, 绝不可能跟小小美利坚同日而语。 芭芭拉起起落落辗转三个城市, 做过护理、售货员、清洁女工、餐厅旅馆服务生, 她每周7天努力工作,甚至打两份工, 全力以赴尝试先收支平衡再逆转命运。 但是这个货真价实的博士还是失败了。 就算她有常年练习举重的不寻常的结实身材, 就算她有良好的职业素养和清晰的逻辑思维, 就算她每到一个城市都有一千多美金的实验基金, 她还是丢盔弃甲败走麦城了。 在她尚未春暖花开脱颖而出之前, 她还是透支刷了自己的作家信用卡。 如果有人感兴趣, 可以去瞅瞅芭芭拉的《我在底层的生活》, “当专栏作家化身为女服务生”, 那些权威们吹过的牛逼, 也不能通过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博士去复原。 09 如果你曾去到过乡下, 你会发现老人们的话题焦点, 并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愉悦, 而是哪种牌子的药更便宜, 更轻描淡写搞定风湿、三高和失眠。 随便哪一个小城里的普通人, 往往都比精英们花更多的钱, 才能接招猝不及防和力不从心的生活。 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孩子。 全球金融法则几千年不变: 钱生育更多的钱,贫穷生育更多的贫穷。 这也是如今昆明的嘴脸。 公交车上就有两块钱和爱心卡的战争, 一个座位,就可以繁衍出来恨与血腥。 如果有人曾听过“乡下人滚回去”, 就更容易理解什么叫穷人仇恨穷人。 当你习惯于被剥夺自尊, 习惯于被当成朽木难雕的乡下人, 当你常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社会边缘, 当你的存在意义被抹去,就像根本不存在, 你会不会也很想琢磨一下占星和易经? 你会不会也想找找基督或是皈依佛门? 这未必是辛酸。这只是一个城市的现场。 很多人住在墙里,无家可归。 很多人麻木不仁,生无可恋。 农村里幸好有电视, 电视是无话可说的人们之间的润滑剂。 城市里幸好有手机, 手机是没有热爱的人们手里的海洛因。 10 昆明的“穷奴”大致有两种: 一种借仇恨别人获得自己高人一等的存在感; 一种则“随随便便,喝碗米线”, 彻底认怂并接受自己是最弱的。 见过盆景吗? 借助铁丝和剪刀,长成别人希望的模样。 而“穷奴”的样子绝不局限于肉身, 也包括精神。 比如在内心相信自己就是个命苦的贱逼。 习惯将苦难视为上帝的考验, 或者视一切无常为暂时意外。 有没有一种法门可以根治人的贫穷与普通? 没有。起码我自己没有。 倒是有无数“盆景”一样的城市精英群体, 开始不再迷信自己的智慧而考虑孩子移民。 当你用一生中的一分一秒, 积累到年轻力壮斗志昂扬, 你会不会好好用心看一看, 你身边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嘴脸? 没错。 这就是我们曾经无限渴盼的有白娘子的断桥以及诗歌远方, 是我们哭过累过痛过以后的珍珠再也不能拔腿就走的贝壳, 是我们心甘情愿跃跃欲试拳打脚踢讨回来的城市美好生活。 那么,谁才是法力无边念咒收妖的法海? 又是谁一手打造的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 又是谁他妈让我们沦落为软弱可欺的许仙? …… 11 你是一株婀娜多姿训练有素的盆景, 还是笔直地长成一丛草或是一棵树? 你心里是多了一些对普通人的悲悯, 还是越来越多对穷人的嫌弃和仇恨? 当你看见大家嚷嚷着努力和奋斗的时候, 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龙体是否安好? 或许也会有人说, 精神的贫困,才是穷人解脱贫困的最大障碍。 别扯了。你又不是没体会过: 专制是如何一寸寸侵蚀人的精神? 先别说你我,你我的祖宗全为了五斗米, 一大片一大片地跪下去山呼海啸万岁。 我不晓得我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或许,我就从未看到过昆明真正的嘴脸。 我只能看见自己的时而善良和时而狰狞。 有时候,我就会想: 我是该继续跟这个肮脏琐碎的世界周旋到底呢? 还是该去跟日渐沧桑支离破碎的自己握手言和? 然后我就会听到一个声音说, 嘻嘻,好像你有得选似的。 闻之一笑。谁又有得选呢? 对不起啊。你看看我这幅自寻烦恼的嘴脸。 12 有时候吧,也会感觉这些年, 昆明像一双慢慢剥洋葱的手, 一层一层将人剥开,然后什么也没有。 并不确定法海有没有来过? 很多不确定。 只是忽然想起一段话—— 如果你跑去问一个人:你到底爱不爱我? 你已经不够格去爱了。 你快速地腐朽着,超过了你的想象。 所幸还可以听到BYUOND, "千杯酒已喝下去,都不醉,何况春风秋雨?" 昆明其实没有嘴脸, 凡属嘴脸,都是投射,都是虚幻。 写文章的过程,是验明正身的过程。 是回身从生命的记忆库里, 一坛一坛找尘封的醉生梦死, 再一壶一壶打开。 每一坛酒,都海阔天空风起云涌, 依稀可见那些年自己傻逼或装逼的嘴脸: 曾经热爱,曾经羞涩,曾经醉吐,曾经晕倒, 曾经决绝,曾经愤怒,曾经龌龊,曾经忏悔, 曾经好了伤疤忘了苦难…… 曾经泪流满面舍不得走…… 如今一个字一个字看,到底当初有没有看错? 看不懂的地方,再秘藏起来,等待来生启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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