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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鸠摩罗什传》:兼谈中国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与史学(三)

 Kath2633 2021-04-09

四 神童鸠摩罗什

   中古中国的佛教僧侣史家都清楚地指出,鸠摩罗什所具有的不可企及的天才使他注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佛教思想传播者。僧祐与慧皎自然是具有这种认识主要的代表。他们分别在各自为鸠摩罗什所做的传记中不断告诉读者,他对未来的敏锐的洞察力和过目不忘的能力,以及无碍的辩才是何等无与伦比。这种描述粗看的话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因为在中古僧传,尤其是在域外僧人的传记中这种赞扬几乎像是一个程式,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在僧祐和慧皎的笔下,对鸠摩罗什的才能的强调绝非一般的随意称赞,而是起到诠释鸠摩罗什一生的重要作用,而且也是传记叙事结构上的一个关键。这种精细的安排最明显的依据就是在传记的叙事中,鸠摩罗什的一生是以印证其天才的奇迹开始,也是以印证其天才的奇迹结束的。在耆婆怀有鸠摩罗什时,围绕她发生的种种奇迹都预示着他将拥有理解与阐释佛教教义的惊人能力,换句话说,在许多人眼中,他的确是他所处的时代的舍利弗。按照传记的叙述,罗什早在接受俱足戒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出家人之前,就精通了小乘和大乘的经典和要义。而在传记的结尾,当他被火化后,还能“薪滅形碎,唯舌不灰”。不灭之舌这一奇迹当然是为了印证鸠摩罗什自己死前的“若所傳無謬者,當使焚身之後舌不燋爛”的誓言,但是“唯舌尚存”的深意当不止此,也应是象征他在和外道和佛教内部的陋见者论辩时所表现出的才华,就仿佛是《韩诗外传》里所讲的那种“辩士之舌端”的意义的一个反用。[38]

   但是僧祐和慧皎对鸠摩罗什个人天才的强调的目的绝非只在赞美,实际上这种强调最不落俗套的地方恰恰在于僧祐与慧皎所表现出来的矛盾态度。他们在作品中不断地透露出一种认识:非凡的智力对于一位佛教修行者来说,就像是一柄双刃剑。鸠摩罗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员的身份更是加大了伴随其天才而来的优势与不利。高贵的身份和罕见的智慧过早使他得大名,但也提供他可以忽视佛教戒律某种条件。慧皎的罗什传中明确说:“時龟兹国人以其母王妹,利养甚多。乃携什避之。“[39] 可见耆婆之所以要带儿子离开龟兹,正是因为人们对鸠摩罗什另眼相待,而怕他因过于受宠而仿碍修行。这是否真是鸠摩罗什母亲离开龟兹的动机,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不过这更应该是僧祐和慧皎的解释。但是即使离开了龟兹,鸠摩罗什的特殊地位也依然如故。比如在罽宾时,可能连十岁都不到的鸠摩罗什因折伏了外道,而受到特殊的待遇:

   日給鹅腊一双,粳米面各三斗,酥六升,此外国之上供也。所住寺僧乃差大僧五人,沙弥十人,营视扫洒,有若弟子。其見尊崇如此。

   而且他的高贵身份似乎也依然受到关注。例如在沙勒,一位名叫喜见的沙门就建议该国国王邀请这位年轻的僧人到宫中来,升座讲经。理由是这样做“凡有二益,一國內沙門恥其不逮,必見勉強。二龜茲王必謂什出我國,而彼尊之是尊我也,必來交好。”[40] 可见部分原因就是由罗什于身份特殊,所以善待他则可获得外交的好处。但是僧祐和慧皎告诉读者说,鸠摩罗什所获得的这么多赞誉导致了他的某种高傲,也在他和周围的佛教僧团的成员之间造成某种裂痕。而就在他智慧博学之盛名在罽宾西域一带远播之时,他的行为也开始受到更多关注。僧祐与慧皎在叙事中都将鸠摩罗什由于对小乘经文的精通而得到的广泛尊崇和他因对佛教规范的漠视所受到的批评做平行处理,并相对照。比如说他“性率达,不砺小检,修行者颇非之”。这就对罗什个性中的缺陷的展露作了预告。这种缺陷中最首要的就是他在性方面的随意。

   就智慧学问和修行之间的种种紧张关系而言,如果我们再把看僧祐和慧皎对鸠摩罗什的一位老师佛陀耶舍(Buddhayaśas)的描写和罗什传对照,那么就又可以找到解释的线索.[41] 在僧祐与慧皎笔下,佛陀耶舍的生平除了出生没那么神奇外,与鸠摩罗什可以说十分的相像。佛陀耶舍也是少年就博闻强记,年十九就“诵大小乘经二百余万言”,但却“性度简傲,颇以知见自处,谓少堪己师者,故不为诸僧所重。”[42] 僧祐和慧皎的记载相当明确地告诉我们,佛陀耶舍是最早向鸠摩罗什宣讲大乘教义的人之一。[43]同时,两人相互影响,结下了深厚友情。而当鸠摩罗什破色戒的消息传开后,佛陀耶舍也是唯一公开对他表示同情的人。由此种种,佛陀耶舍的传记几乎可作为鸠摩罗什传记之补充。所以我们很有理由推测僧祐和慧皎之所以选择对佛陀耶舍塑造成为这样一个精神自由而不拘小节的僧人,就是为了暗示谁是鸠摩罗什在真实生活中的榜样(role-model),并通过这种暗示来对他日后何以会形成那种有名的个性提供部分解答。无论如何,这种描写都凸显了这两位佛教史家自身对“智慧在宗教生活中所起作用”这一问题所持有的复杂而甚至暧昧的态度。

五 鸠摩罗什与中亚的佛教僧团

   慧皎的传记对鸠摩罗什之宗教传承谱系的介绍比所有其他在他笔下出现的域外僧人都要详尽。他写的传记中包括像卑摩罗叉(Vimalākṣa 无垢眼)这样做过鸠摩罗什老师的人物和诸多后来到长安和罗什合作的域外僧人,使得鸠摩罗什的佛教背景显得更为可信。而在这些叙述中,有一个透露出来的层面没有引起现代研究者足够的重视,但这个层面却对我们了解当时佛教世界的历史现状以及当时中土僧人对这种现状的把握很有帮助。那就是鸠摩罗什和中亚佛教僧团之间的复杂情结。从历史上看,鸠摩罗什当然是在一个部派佛教、尤其是说一切有部占绝对主导地位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来自于有部的教育可以说是名门正派。相比之下,他所接受的大乘学说倒有点“教外别传”的味道。中古佛教僧侣史家,包括慧皎在内,都很正确地指出:鸠摩罗什出身的龟兹国,流行的一直是说一切有部的教义;而在罽宾,说一切有部的教义更是居于正统(Orthodoxy)。[44]慧皎特别提到说,罗什在六岁时(即在龟兹出家前)所学习了第一部佛教的经典就是说一切有部大师迦旃延子(Kātyāyanīputra)的《毘昙》——即《阿毗达磨发智论》(Jñānaprasthāna)。[45]尽管现代的研究者总是强调鸠摩罗什和龟兹的关联,但僧祐慧皎这些给他写传的中古僧人却很明白地说:在佛学上对罗什影响最多,渊源最深的,其实是罽宾说一切有部的僧团。正是在罽宾,他遇到了大师盘头达多(Bandhudatta),从而在其指导下学习了说一切有部的三藏。他在长安的最后岁月里,从罽宾说一切有部出身的不少僧人都参加了他的译场,与他合力翻译出各种经文。这些僧人包括了弗若多罗(Puṇyatāra 功德华),昙摩流支(Dharmaruci 法乐),卑摩罗叉,佛陀耶舍,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 觉贤或佛贤),以及昙摩耶舍(Dharmayaśas 法明)。[46]所以鸠摩罗什与说一切有部之间的紧密联系可以说是他宗教生活的主要方面之一。他和有部的关系,其实不仅是在知识的层面,更在宗教实践的层面。也就是说,对于鸠摩罗什来说,有部的僧团就是佛教生活方式的具体显现。即便他日后信奉大乘特别是中观的学说,以有部为代表的这种寺院主义和经院哲学的组合是鸠摩罗什自身知识系统和心理结构形成的基础。有关部派在佛教寺院主义形成中的主导地位,自从上个世纪前期比利时佛学家瓦莱·普辛(De la Vallée Poussin)洞烛先机以来,已日渐在西方佛教研究界成为主流观点。但在中国国内的佛教研究界,最早对此有真正认识的学者似乎只有王邦维先生一人。[47]而这种认识在我看来对于了解南北朝时代中土佛教的发展非常关键。从下文对罗什传的继续讨论就可以看出,以有部为中心的寺院主义对罗什的心理形成了无形而巨大的压力,使他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

   现在我们要提出的问题是,既然受到有部如此的影响,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鸠摩罗什放弃有部的学说呢?对这一点僧祐和慧皎是有解释的。而这种解释正是顺着鸠摩罗什的那个“傲岸出群”的形象而来的。他们笔下的罗什,让人很难想象会是传统教义的一位勤勉追随者。尤其是慧皎给近代读者留下了这样一个深刻的印象:罗什之所以全面转向大乘,尤其是龙树的中观学说,就是基于其思想上趋新的结果。他在传记中提到说,罗什离开罽宾后到达了沙勒。尽管那时尚未接触到大乘的空观(Śunyatā) 思想,鸠摩罗什就已不再满足已有的佛学知识。从而“多明文辞制作问答等事,又博览四围陀典及五明诸论,阴阳星算,莫不必尽”。这正是转向大乘的心理准备。美国学者简‧娜蒂耶(Jan Nattier)在她关于大乘起源的论述中,提出一个观点,认为在中亚佛教僧团的内部,有一些爱好思辨的成员以组成“学习小组”的形式来促进对所谓“大乘”经典的探究。[48]所以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佛教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而僧传中对鸠摩罗什之转向大乘教义的描述,似乎正可以支持娜蒂耶的观察。鸠摩罗什在沙勒遇见由旧日的莎车王子转为出家人的兄弟二人,尤其是须立耶苏摩(Sūryasoma)大概就属于这种“专以大乘为化”的“积极分子”[49] 苏摩不但向鸠摩罗什宣讲了大乘经典《阿耨达经》(Anavatapta Sūtra),而且也是最早让他接受大乘空观的人。[50]南北朝的佛教僧人,特别是像慧皎这样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僧人,看来对于当时大小乘关系的认识要比许多现代的佛教研究者在有些层面还更清醒些。他并未因为对大乘义理的至高地位的承认而忽视了寺院主义的种种必要的准则和规范。所以他一方面突出了鸠摩罗什在为大乘教义辩护时所取得的成功,以及中亚的听众对他的仰慕。但另一方面却又通过叙事来不动声色的强调:即使在学理上达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不可不满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系列要求。所以罗什尽管早已掌握了佛教的大乘真理,但还是必须在二十岁时和普通僧人一样接受具足戒。[51]其实接受具足戒这个细节是可以不放入的,比如僧祐就只字未提。而且和罗什已有的声望相比,这简直微不足道。但是慧皎之所以特意加入这一细节,从他接下来提到的罗什随卑摩罗叉学《十诵律》以及还要努力获得自己的老师对他教义思想方面的认可就可看出是互相联系而包涵意义在内的。也就是说慧皎不愿以牺牲佛教寺院在宗教生活上的权威地位作为歌颂佛门伟人的代价。这足以反映五世纪的中国佛教界已开始形成的一种共识,也就是佛教的寺院组织才是任何一位僧人在宗教上的地位的终极评判者。慧皎在向他读者强调罗什这样能掌握大乘妙义的人也不能抛弃这种制度上的认可的同时,还着力揭示出罗什与中亚及中国那些更广泛的僧团之间的复杂关系。特别是刻画了他的追求佛教真理的强烈意愿和他对赖以成长的佛教僧团在学问交流和感情上的附着之间微妙的心理冲突。从而让读者对于鸠摩罗什在精神方面的成长有一种更直观的认识。[52]下面就让我们来探讨一些具体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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