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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堂笔阵】徐建融谈谢稚柳先生书画用印中的闲章

 攸州刀郎 2021-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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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上斋堂敞  印中文史长

——谈谢稚柳先生书画用印中的闲章

《雪景山水》和《山茶八哥》是谢稚柳先生分别创作于1947和1949年的两件精品,不仅以直追宋人的笔精墨妙、形神兼备为人所赞叹不已,更以落款下的姓名章之外在边角上钤盖了多方闲章而引人反复寻味。《雪景山水》上所钤的闲章,有“鱼饮”朱文椭圆印、“迟燕草堂”朱文方印、“穅覈”朱文椭圆印、“苦篁斋”朱文方印;《山茶八哥》上所钤的闲章,有“鱼饮溪堂”白文长方印、“调啸阁”朱文方印、“定定馆”朱文长方印,均出于方介堪先生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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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书画家的用印,姓名章所包含的内容,不外姓、名、字、号、郡望、里籍等客观的信息;而闲章,所包含的内容则有斋馆印、肖形印、成语印等,十分丰富多彩,更多地反映了作者精神情操的主观信息。

成家立业、安居乐业,历来是中国社会各阶层的一个基本人生理念,书画家当然也不例外。而“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所以事业、尤其是文化事业的发展,大多选择在城市作为最佳的平台。但“长安居,大不易”,城市寸金寸土,物业的置办,自然殊非易事。我们看民国时期生活在上海的鲁迅、吴湖帆等大文豪、大画家,其住房的条件,不仅与同时的政府要员、商界巨子、青帮头目判若天壤,就是与今天的文学家、书画家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甚至一直到上世纪的70年代,不少著名的画家,一家两代数口,挤在二三十平方里,卧室就是餐厅同时又是画室,儿女放学回家后,画桌又变成了孩子的课桌!然而,就是这样物理上逼仄的居住空间,却包涵了心理上宽敞的文化空间。望梅止渴也好,画饼充饥也好,诚如明代文徵明所说:“吾之斋馆,多于印上起造。”如吴湖帆在嵩山路上的住房不过二百来平米,但他却拥有“梅景书屋”、“淮海草堂”、“宝董室”、“迢迢阁”等数十个文房书斋!当然,这庞大的产业都只是文化心理上的。

谢老创作这两幅作品时刚定居上海虹口区的溧阳路,与沈尹默先生的寓所相距不远。而画面上所钤的闲章,少数为旧印,大多为这一时期所新创,体现了他这一时期所拥有文化产业的别具风采。如“鱼饮”、“鱼饮溪堂”印起用于1937年前后,取义于李贺的“譬诸清溪鱼,饮水得自宜”。而“迟燕草堂”则有“迟燕”、“迟燕居”等朱、白、方、圆、长方、椭圆的多种形式,取义于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和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自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便开始使用,以寄迟迟不得还乡的家国之情;1946年前后又刻新印,以寄虽然迟到但终得返家的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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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馆”起用于1946年,取义李商隐的“定定在天涯,依依向物华”,意谓驱除了日寇,从此便可结束漂零的生涯而过上安定的日子。“苦篁斋”、“调啸阁”则始用于1947年,因居溧阳路栽竹小园中多不活,于是由李贺的“苦篁调啸引”诗又生发出了两个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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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老的闲章中,似乎不太使用肖形印;而成语印大约有吉语、诗文、铭文几类。“雪景”图上的“穅覈”(kāng hé)便属于铭文类,亦即“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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穅覈 (kāng hé)

“穅覈”出典于《史记》陈平世家:“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若是?’其嫂嫉平不视家生产,曰:'亦食穅覈耳。’”意谓粗劣的粮食。谢老是寄园的弟子,寄园的教学则以经史为根本。钱名山先生所反复倡导的“春秋”义例、孔孟精神,要在“思无邪”、“行无事”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切皆如吃饭睡觉,当然如此”。程沧波曾说:“寄园弟子,谈二十四史如数家珍。”谢老对《史记》的熟悉,当然也尽得其“文章义理之大者”。此印的意义,正在于时时提醒自己:吃饭即事业,事业即吃饭。吃饭必须不挑食,虽粗茶淡饭而无厌;事业必须严要求,虽精益求精尤不足。

这种对生活上的低标准,曾引发我对“美食家”的认识,以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如谢老的朋友张大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挑剔到近于苛刻,不仅指导厨师,甚至还亲自动手;另一类便是谢老,无论甘肥精细,还是穅覈粗劣,是菜皆佳肴,能食即美味,而一辈子未尝进过厨房。大千我虽无缘相识,但因谢老的提携,却有幸常与谢老、马承源、汪庆正等先生聚餐,觉得汪馆长便是大千那样的美食家。每次谢老请客吃饭,席间杯觥交错,对于烹饪、品味,汪馆长总能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地谈得津津有味;而谢老却什么也讲不出,只是看到大家吃得高兴而显出津津有味的满足。是“人知从夫子宴而乐,而不知夫子之乐其乐也”。

王蘧常先生曾说:“谢稚柳是一部书。”我想,谢老的用印、尤其是闲章,正是这部书中的重要内容之一。而如上所述,不过其中的十之一二。

谢老一生所使用过的印章不下数百方,期间当然还有流散、佚失的。1997年6月1日,谢老遽归道山,定琨兄又将归国返沪,所以,陈老师带著我们为谢老操办后事的同时,又开始清理他的书房画室。眼见谢老生前的用印即将风流云散,我便向陈老师提出,要把这些印章全部钤下来留作纪念,陈老师同意了我的要求。

本来,准备请专业的篆刻界朋友来帮忙的,则可连边款也一起拓下,把印存做得相当精美。但考虑到时间紧张,又不便让陌生人登门,所以,后来决定由我自己动手钤盖,而请陆俨少先生的弟子、也是壮暮堂常客的徐一轩兄帮我拭净石上的印泥。大概用了两个半天,终于把谢老生前还保存着的用印全部留痕了下来。可惜的是,只有印花而没有边款!这样,有不少印章是谁所刻?什么时候刻的?时间一长,就再也记不得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谢老的用印资料,在我这里是保存得最完整的,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具有特殊价值者。例如有一枚“谢子棪”白文方印,对于我们认知谢老最早的名字便提供了直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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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子棪

谢老的名字,众所周知的是名稚、字稚柳,包括郑重兄的《谢稚柳系年录》初版、增订版都仅作如是说。但我后来从常州的谢氏家谱得知,谢老的兄长玉岑先生名觐虞、字子楠,谢老则名觐禹、字子棪。则稚、稚柳当是后来之名、字,但不知始用于何时?这方“谢子棪”印,从印风上已很难判定出于何人之手?更不明刻制的年份,但当在30、40年代之间。则证明至迟在三四十年代,谢老以“稚”、“稚柳”的名字名满天下之时,还没有完全弃用“子棪”之字。

此外,谢老在三四十年代所常用的闲章,还有“习悦斋”、“白衣”数方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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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悦斋”有朱、白、方、长几种形式,是谢老起造于印上的又一斋室,众所周知取义于《论语》的开宗明义:“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但通常对这句话的解释是以“学”为课堂上的读书,“习”为课堂外的温书。谢老却以寄园时的童子功,认为“学”不仅指读书更指做事,而“习”当然专指做事;不仅读书必须落实到做事而不能停留于书本,做事本身也正是最好的学习。所以,他以“习悦”名其斋而不是以“学而”颜其居,正反映了他强调实践的儒学观。

“白衣”、“燕白衣”、“稚白衣”则属于铭文印。“白衣”的典故有二义,一指布衣而骤富贵者,如《史记》儒林传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一指官府小吏,如《汉书》龚胜传“注”:“白衣,给官府趋走贱人,若今诸司亭长掌固之属。”谢老在这里取第二义,因他当时任职于右任执长的国民政府监察院秘书之故,以此提醒自己“正名份”、尽本职,而切不可以文艺轻薄矜伐。所谓“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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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白衣

最后还有一点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就是谢老的用印、尤其早年用印,多见小至0.5cm左右的,而终其一生,最大的印也罕有超过5cm的。这不仅在今天的书画家中几乎不见,就是在当时的书画家中也相当难得。小印的使用,说明其书画创作的幅面偏于小巧;而小幅面的书画创作,不仅证明了它的“文”气,更证明了它“须弥芥子”的“大”气。小而又“文”又“大”的书画创作,往往出于“游于艺”的非职业化书画家中走行家风格者之手,既有别于“职于艺”的职业书画家,亦有别于“游于艺”的非职业化书画家中走利家风格者。

是“画品即人品”,人品看文心;文心在闲章,闲章真心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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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  建  融

1949年出生,上海人。198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原淅江美院)研究生班,获硕士学位。著名美术史论家、美术教育家、书画鉴定家、书画家。

工诗文,擅画山水、花鸟,长期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鉴定和美术教育工作。现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大辞海》编委暨美术卷主编,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获颁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长风堂笔阵」

上海市书协微信公众平台(下简称:平台)特邀请徐建融先生为平台开设「长风堂笔阵」专栏,平台每月刊登徐建融先生的专栏内容一篇。欢迎各位书友为平台多提宝贵意见建议!


专栏作者语:    

圣人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欧阳修以文艺之事归于立言,其说:立德在己,无关时运、才干、天赋,我欲仁,斯仁至矣,故人皆可以为尧舜。立功在时,才干次之,得时运则窦宪无赖可以勒铭燕然;不得时运则李广大将卒至终生无功。立言在天,天之付与,君子小人无常份,皆可灿然出众。而忠义为天下之大防,文艺为儒家之下科。故文艺家当先器识、后文艺,德成为上、艺成为下。不此之旨,虽勤一世究心于文艺间者,不足恃,皆可悲。

余三复斯言。

——徐建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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