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园 清明,北大沟,老坟园,细雨正在飞。 (作者母亲的坟墓) 自然节气有自然的安排,四月的大地草长莺飞,也是万物生长的最好时间。风物一年又一年轮回中,昭示季节的变换。沿着公路下来通往老坟园,一条新近才有的路,踩踏不很明显,在葱绿的野草中隐隐约约歪斜,又很快会被闲草野花淹没。矢野菊,女王菊,车前草,三角梅,拉拉秧,刺角芽儿,倒伏的油菜花开了,滋滋吸着雨水,正暗地里弹起腰身,肆意疯长。 这一处躺下灵魂的地方,村人叫“忆地”。名字朴实、简单,直接表达出村人的性格特征,一个约定好了让站着的人回忆先祖亲人的地方。这一处安静的河园,十分的规矩。挤在一起的坟头,一个萝卜一个坑,听从自然的安排,和谐又宁静。雨后,土腥味很浓,湿漉漉的空气里飘着青草香,身后一大片麦田,一拃多高的叶脉紧密有序地拔节。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节令的时间点运行到这里,雨水充沛,正是春雨贵如油了。这不是一个人的记忆往昔,是一个村庄的集体过往。 (池塘边上是魏家坟园) 苍茫大地上生起雨雾,远处的村庄已经消匿了热闹的形状,只留下眼前的风物。能够显示虔诚之心的坟前,是各色黄花、白菊、残灰,馒头的坟顶加了折射出朝圣之心的土帽,足以表达什么什么。听到一两声鸟鸣大概是不可能的,淅淅沥沥的雨代替了它们。发出凄惨瘆得慌的老鸹儿已飞到地球的另一端,为那些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自由民主的家伙们唱挽歌去了。 一个人站在郊外,才能到达或者是接近于真实,尤其是在墓地才能解读到真理。田野上美在天然,妙在野生,旷野的呼喊更有趣味。这里的黎明的曙光,流动的线条,纵横倾泄,一道道光影的折射,显现时间的样子,让人感受到时光的色散。黄昏的神秘,假寐的微笑,抚摸着一处处石碑。碑文的名字很整齐,有模有样,雨水一冲涮,显得精神了些。斑驳的块地,荆棘丛生的杂乱,深情奉献物语。静静地看着你们,白骨在生长,咯咯声响,祭奠的人们该来的来,该去的终是去了,风一带动,烟火气儿就缭绕起来。 新鲜的水果、馒头、清明吊花,整齐摆在墓碑周围,人们折叠了身体跪下、磕头、作揖、拔掉野草、添几锨土从上到下轻轻地拍打一番,肃静一会儿,挂着思念的愁容,喃喃自语,看看给亲人四月天里换上的新衣裳,就慢慢的放心走了。白杨树露出悲哀的表情,枯萎的脉络里,长出新绿。沙沙的雨声像是它们在低语轻诉,多么纯粹。 (田野里一老人挥锄,一树桃花正艳) 酒疯子老李从坟墓里爬出来,扶那几个歪倒的酒瓶子,爬在地上闻了闻,又舐了舐,旁若无人,捧起洒了酒的土嘎嘎吃起来。又扒拉那些酒坛子,瓶底仰起来,使劲儿抖动,我露出鄙视的眼神,他发觉没有一滴出来,哐啷摔倒在地,碎了一片。跑到邻家棋疯子老王处捡起个酒瓶子,只那一滴,半天,缓缓的从瓶底滑落下来,许久才到瓶口处,晃动着怎么也不下来,晶莹剔透中我看到小卖部外,走来一个高大的魁梧的人,老远就手指着叫唤:“打二斤,快点。”人到跟前,并不与人搭话,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干了。又打一碗,一仰脖,没了。嘴里嚷嚷着:“这酒没劲儿,先记账上,下回还!”倘若坤怀爷嗫嗫嚅嚅说是小本生意,赊账不得的话儿来,他眼珠子一瞪,鼻子一哼,脸上肉一横,手扬起来叫道:“你信不信,我把你这烂柜台拆了。差你几个小钱也搁住晓嚯。” 旁边的人也就劝说,一点小事,搁不住,也有人说,老李抠个钱角儿能砸死你,不差钱,就差……老李就不耐烦说:“欠着,一并还,拿钱哪儿喝不来酒,照顾你生意,你还这样叽歪,记多少了?”坤怀爷拿出一个小帐本,年月日记得清楚,说:“带今儿一起,刚好二百五。”众人哄哄的笑起来,老李一抹嘴,说:“歪日,二百五不好听,再打二斤,我回去喝。” 桌子边上围了很多人,伸长了脖子,带劲儿地看老王下棋,有些人抄着手云淡风轻,有些人抓耳挠腮急不可奈,激烈之处,喊着:“将,将,将它!”观棋不语真君子,有人就说话了:“看你能球里,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有人说刚才那一步走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有人说不该跳马,该拱卒,说着说着,意见不合,就吵吵起来,进而动手撕打起来。下棋的重新摆,再来。打伤的各自去瞧,看医生的看医生,回家的回家,并不影响继续象飞田,炮翻山,马走日,长腿車横冲直撞撕杀。老王每年清明都会收到一幅新棋盘外加两瓶烧酒。 不远处的张婶儿,头包着碎花巾,㧟着一篮子鸡蛋,笑容可鞠地走着,经过苦难日子的磨炼,透露出安详,儿女们成家过的好一些了,却不愿因为自己的病拖累儿女们,用那陪她的碎花巾了断了自己,原本是能看好的病。那一个像许三观卖血记一样的人年纪轻轻就完了;那一个是儿女们打工不在身边,臭在了屋里;那一个是忍不住病痛折磨,一把火灰飞烟灭了自己;那一个投了河的;那一个翻了车的;那一个是死后被掰断了腿伸直才塞进棺材板里去的…… (老屋门前油菜花,不远处新的教学楼) 坟园子上边是一条大道,明晃晃的,道下面是河沟,凹陷着向深处放低自己,溪流带着宿命去向远方,我用慈悲的眼神,挽救生命中每一次看着即将消失的烟火。尘世中泛动着草木,在弱弱的灯火里摇摆,借一场雨的喧闹送走一个死亡的灵魂。 雨,还在下,漏了梦想一样,一点点垂落。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溅起一点水花,仍在念那一本老经。屋舍上的灰瓦,灰瓦上的苍天,苍天下的村庄,以及自然造物的一切翻着老黄历。远处显然又添了新坟,路口处的灰烬是报庙的痕迹,是村里人去世以后,在入土下葬之前的一种程序。人们相信有另一个自由的世界,通知那个世界接收一下的意思。阴阳相通的地方,竞然在十字路口,难怪人们会彷徨、迷乱、不知何去何从。 目光收回来,回忆收起来,我站在母亲的旁边,坟头上长满青草,开满花,紫红色的花朵一串串的,不远处,大娘的坟头上也是一样的。我没有拔掉它们,花儿开的回忆,浪漫,她们也是这样渴望的吧。前清明,后十月一。这个老规矩都知道原因,那边的人要开会,要错开日子送纸钱,否则收不到,岂不白等了一年,她们怕也是等不起。心里不免惭愧,如若十年前经济条件再好一点的话,母亲也不会五十一岁就走完了一生。跪下磕头,烟气儿缭绕飘飞,抬头看见眼前一株黄蒿上一只七星瓢虫正往上爬,一滴水珠刚好滑下,将它砸翻在地。待我磕完头,正要站起来,发现它已重新爬上来,风有些凉,草叶摇摆不定,它缓缓的继续努力,终于它爬上顶部张望,一览众山小,看见更远的远方,停了一会儿,伸开壳下的羽毛飞走了。 回来哪儿也不能去,在这儿仔细听吧。风声里,有撞击与搏斗声,汩汩流水奔起号角,追寻与抗争的节奏感,强大的穿透脚下的土地,它们一定在泥土之下纵横捭阖,交错结节,喷涌出的泉源是力量的暴涨,足已说明不是空穴来风。 (一树红花向天狂放) 花,坡地上一层又一层,盛开的地方,五彩斑斓,庄稼地辐射出满目流金,却也没能留住打工者的步伐,有心的人远行装一袋泥土,种在梦里培养思乡树,种植一片芳草香,枕着入睡才踏实。千山万水,回不来的人,在城市的十字路口,隐蔽的小花园,河堤岸,墙角边拿石块画一个圈儿,留个朝着家乡方向的小口,写上已故亲人的名字,点了火纸,念念有词,找上些理由,安慰下自己,也诚心磕了头,但终究不抵这站在亲人坟头亲自来的更心安理得。 古人清明祭扫完毕,就办些有趣味的活动,打花柳,放风筝等等,寄寓打走污秽,放飞邪气,放飞忧愁之意。我像是那故乡放飞的风筝,飞的与鸟儿一样高,一样悲喜交集,那根风筝的线始终不会断,因为根在故乡。尘世间的一切牵牵绊绊,争命夺利都在这线的摇摆中,所有的解不开的心结,都在坟地里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甩了甩脚下的泥巴,还是那样粘人。忍不住又一回头,原生态的景物依次存在,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看见村庄青油一片。 【作家简介】熊向阳,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南阳市首届草庐文学研修班学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现代诗编审,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北方文学研究所采编记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当代作家》《西南文学》《中国乡村杂志》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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