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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向再春作品丨长沟流月去无声

 梅雨墨香 202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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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纷迁,岁月凄迷。雨打风吹,一去不返的日子里,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常常浮现在眼前,氤氲在梦里。

小时候,我经常见到一个哑巴,他是我姨奶奶的儿子,姓李,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许从来没起过名字。别人都叫他哑巴,我姨奶奶也这样叫他。反正一说哑巴,大家就都知道是他,就算有名字,也没人叫,那起名字还有什么用呢?

那时候,我姨奶奶六十多岁,是我大奶奶的亲姐姐。她没受过什么累,据说年轻时是享过福的。尽管头发全白了,却是一丝不乱。梳着一个纂,上面别着一个白银做的首饰。惨白的脸上布满皱纹,岁月的风霜,抹不去她年轻时美貌的痕迹。看到她,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岁月从不败美人。晚景颓唐,气质仍然是大家闺秀风范。比较起来,我大奶奶可就不一样了,常年劳作,面目黧黑,累得弯腰驼背,经常腿疼。

说我这姨奶奶曾经是个美人儿,这从她裹着的小脚儿可以得到证明。每次我看到她来的时候,都拄着拐杖,走路颤颤巍巍的,腰板儿很直,用青布带子缠着裤脚儿,穿着一双小鞋,做的很讲究。一身青布衣服,大襟袄儿,在左边肩上和腋下系着圆球一样的铜纽扣。浑身上下一尘不染,干净清爽!我很纳闷儿,三寸金莲的一双小脚儿,怎么能走这么远的山路呢?姨奶奶进到屋里,就盘腿儿坐到炕上,叼着长杆儿的烟袋,悠然地吐出细长的烟雾,和我大奶奶说着话。一说就是一头晌儿。她坐在炕上的姿势,和别人可不一样,右腿压在左腿上,把两个膝盖上下对齐,大家风范不减当年。有的时候,她抬头望着窗外的天边,眼神凝滞,眼角嘴边带着微笑,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是叹息逝去的青春岁月吗?是看到曾经陪她的亲人吗?我无从知道。

我这个姨奶奶,住在柳条子沟,离我们有六七里的山路。老伴儿姓王,名长安,一个哑巴儿子,三人度日。那哑巴儿子怎么姓李呢?原来她是半路改嫁过来的。她年轻时,因为长得漂亮,又是裹脚的,就嫁到了书生乡西场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过了几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生了一个儿子,可惜是个哑巴。后来呢,土改了,她的男人被处死了,财产也被穷人分了。不知怎么,她却躲过了一劫,带着哑巴儿子改嫁了,还带来了几件家具,摆在柜上,都是用好木头雕刻的。黑色的漆,很考究。我跟着大人去过她家,是看到过一两次的。那个年代,她们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我可没打听过,因为是她的伤心事,不能揭开伤疤了。

姨奶奶步行六七里路来串门儿,毕竟是小脚,走路不方便。小时候,我最常见的就是哑巴大爷。

远远地,看见他背着手,背有点驼,急匆匆地走来了。我们就喊,老哑巴来了!老哑巴来了!于是,好几个孩子就跟着看。他朝着我们笑,做着鬼脸逗我们,一点都不发脾气。进到我大奶奶的屋里,摘下帽子,坐在炕沿上,头上都是汗,冒着热气。用纸条卷上旱烟叶,抽一根儿烟。就给我大奶奶汇报家里的事儿。用手比划着,嘴里发出呵呵的怪声,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我大奶奶也打着手势和他交流,我看他们都能听懂,可是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大概就是家里都好,母亲平安之类的。一会儿,歇过来了,他就开始扫院子,把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扁担去营子中间的水井挑水去了。把水缸灌得满满的,连锅里盆里也要装满水,才停下来歇歇。我大奶奶和大爷爷年纪大了,挑水不容易。冬天,井台上冻了厚厚的冰,溜滑溜滑的,摇着辘轳打水,更危险,所以他就常来帮着干活了。

干完活儿,没什么事儿了,他就坐在火盆边,烤火,抽烟。我们围着他看,听他发出的怪声,看他做的各种手势。他很温和,总是逗我们玩儿,我们笑,他也很开心。让我们拿来旧书纸,他给我们叠各种好玩的东西,有钱夹儿,小船儿。最好的是一个小纸篓儿,只见他把纸放到炕上,正过来,反过去,折折叠叠,三下两下,就叠好了。然后用嘴吹鼓了起来,一个惟妙惟肖的小纸篓儿就放在他的掌心了。小纸篓儿方方正正,造型优美,拇指大小。上面开口的地方,还有两个小耳朵,真是好看!我们惊奇地瞪大眼睛,爱如至宝。他也开心地笑,露出牙齿,自己伸着拇指,很得意的样子。我们拿着纸折的玩意儿,跑回去显摆,能玩儿好几天。别人家的孩子看了,都很羡慕。

他惦记着老母亲,从来不在外边住下。天快黑了,他吃完了饭,就回去了。还是背着手,急匆匆地,一会儿就上了前边山上的小路,拐一个弯儿,转过山头儿,就看不见了。

他家叫柳条子沟, 他会用柳条子编大筐,编小篮子,编小篓子,编得十分精巧。选料精良,造型别致,花纹美观,玲珑剔透。拿来送给我大奶奶,盛东西用,挂在墙上还可以欣赏。我记得还给我家送过几个。我大奶奶夸他编得好,他很得意,嘿嘿地笑着,自己还伸出拇指点赞。

以后,他再来的时候,我们都找他折纸玩具。特别是小纸篓儿。

不知怎么,他竟然会写字。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用火铲子把火盆里的灰刮平,用火筷子在上面一个一个地写字,写得很快。然后把字刮掉,神秘地笑笑。又用手在脑袋后面做一个梳长头发的动作,表示他写的字和女人有关。我问大人他写的什么,他们告诉我说,写的是“说媳妇”三个字。他四十多岁年纪,看到人家都有老婆孩子,怎么能不羡慕呢。说起这事儿,我的姨奶奶是有责任的。据说哑巴大爷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逃荒的人家路过,领着两个十几岁的姑娘,穿得破破烂烂,饿得走不动路,在他家讨饭吃。曾经苦苦哀求我姨奶奶收留一个,给她的哑巴儿子做媳妇儿,逃一个活命,总比在路上饿死好。人家都说,凭着哑巴的能干和心灵手巧,养活一家人没什么问题。可是我姨奶奶嫌人家姑娘脏,加上她的脾气不好,也受不了有个媳妇儿在家里。硬是不要,把人家打发走了,就错过了一桩好事儿。为此,我哑巴大爷心里也许是有怨恨的,但是也不敢怎么样,我姨奶奶太独断,说一不二,老头儿和儿子都得听她的。

再后来呢,因为我姨奶奶脾气太特别,她的老伴儿受不了。一天夜里,在营子外山脚下的一棵榆树上吊死了。从此,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更不幸的是,几年之后,我的那个哑巴大爷也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家出走了,一去不返。我姨奶奶托人到处打听,每天站在山坡上的院子里,把着柴门望眼欲穿,最后还是杳无音信。

昔人已随清风去,此地空余故山丘。他永远地走了,不知流落到哪里。也许会到处乞讨,不知道受了多少罪。也许是迷失了道路,可是回不来了。他一个哑巴,没法儿说清自己的住处,见过他的人也没办法帮他。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剩下我的姨奶奶凄凉度日,一直到七十多岁,凄然作古。一座孤坟,突兀在长沟里,一片荒凉。年年岁岁,荒草萋萋。陪伴她的,是山野里的阵阵清风,还有漫漫长夜里的点点寒星,无声冷月。

长沟流月去无声。那时,那人,那事,都远去了,消失在岁月的烟云里,渐渐被人遗忘。可是到现在,我还记得哑巴大爷叠的小纸篓儿,放在手心里,那俊俏的模样儿,还有他那得意的神气的笑容。他给我清寂的童年生活,涂抹了一道亮色。

多少人和事,如今已随风。只有故园的那棵老榆树,兀立百年。杏花春雨里,垂泪到清明。


作者简介:向再春,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人。有《我的故乡遥远的梦》《秋去已盼春来归》《昨夜闲潭梦落花》《我家的菜园》等文章在西散原创微信平台发表。《苍苍黄岗横翠微》一文,入选西散原创精品散文集《鸿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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