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丁肃清  无论从哪方面说，大唐都是个近似完美的朝代。驼铃马队，店铺酒肆，胡笳羌笛、旋舞羽裳，交相辉映，热闹成一片。还有诗，把巍巍大唐江山点缀的美到极致。当然还有，即那不甘寂寞的书法，也以它的方式参与到了这个伟大的盛典。从初唐的李世民，到晚唐的唐玄宗，都是书法高手。可想而知，大唐的书法那是什么模样？ 一日，一人，酒醉后当众挥墨书之，情致，就将头浸入墨汁以发书写于壁墙，酒醒后看到自己的字惊奇而叹：这太神异了，不可多得！这个人叫张旭，他和虞世南、褚遂良、薛稽齐名于初唐，其他三人时不时还有一些互掐，但他们对张旭都没有半句贬词。 列举初唐二人，张旭为“草圣”，李白为“诗仙”，都以酒著称。他们的字与酒、酒与诗都相辅相成，这差不多和其他诗人书家们一样张扬，大唐就是个性张扬的时代，国风文风，呈多极色彩。如鲁迅言：大唐多胡气。 在这个包容性、多元化的经典时代，连唐高祖李渊和唐太宗李世民，他们的生母也都是鲜卑人，甚至李世民的皇后也是，自然，唐高宗李治的血统便是四分之三的鲜卑族了。异族通婚都是普遍的，那么其它可想而知，大交流、大融合推出的只能是繁荣和富强。比较起其他朝代，大唐的可圈可点之处：正是它的开放性。 往前看看，有秦始皇焚书坑儒，往后看看，有雍正的文字狱，都为佐证。甚者还有再早些年代的周厉王，他派人到各地走街串巷打听有谁发诽谤之语，就立刻处决。弄得人们见了面不敢说话，只打个手势、使个眼色，“道路以目”。周厉王为此还沾沾自喜说于大臣，你看，我能够统一思想，不敢有人再胡言乱语了。呜呼！倘若生逢此时，李白何以李白？张旭何以张旭？更多的诗者画匠们，又将命运何堪？ 一片纸、一格屏、一道墙，都可以挥笔泼墨。书法的内容随性而为、包罗万象。张旭连《肚疼帖》都写到了，可想其书法涉言领域之广。大家，一定是成长在大格局、大气象之中的。有趣的是，连同张旭在状纸上的一行批词，他人都做以珍藏的墨宝。他在常熟做官时接一老者的状纸，批之。隔日其老者又诉，就不禁惹得他怒责老者，何以骚扰公堂？此时老人说了实话：其实我不是来论理的，我是讨要你奇妙珍贵的字放在箧笥中收藏。 不仅百姓，连韩愈也对其赞有其词：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他非常近似尼采描写的酒神精神，手中的笔在手舞足蹈、摇摇晃晃、踉跄醉步，走过了千余年。 书法越是发展，就越不是为用，是为观，或者处于有用无用之间。楷书更近朝廷，狂草更近诗人。真、草、隶、篆，书法的门类，各有开山鼻祖，各具千秋，谁都不为独尊……看那张旭的狂草，伏如虎卧、起如龙跳、顿如山势、推如泉流。云从龙，风从虎，这般充斥涨力的艺术，只能演绎在大度宽厚的舞台之上。 狂草张旭，实则不狂。按他的说法，其艺术之成得力于三人两事。“公主与担夫争道”是其一，公主与担夫在一条路上相遇，他们之间谁让谁、谁侧身、谁快步、谁慢步，这雅俗、尊卑，刚柔的矛盾关系，都在他的字里蹒跚起舞了，大逆到大同，无序到有序，融合统一。看公孙氏舞剑是其二，这件事在杜甫的诗里也提到过：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此三人两事，使得这张旭先得“意”，后得“神”。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旭教过颜真卿，而颜真卿又是后来的怀素的老师。怀素谁也？就是那个在芭蕉叶子上练字的人，怀素芭蕉，他的草书，“草”得较张旭有过之而无不及。 书法是汉字聚会的艺术。人也如字，鲜活在群体里，唯我独尊，即无尊。一言堂里没他人，则无言。 张旭的草书，字字相连，刚柔胖瘦，珠联璧合，浑然一体。那气度就像是他从身上脱下的衣袍抛向空中，把那喜怒哀乐、成败得失、贫富贵贱，人世间的万千气象，一揽无余。 唐代的诗书，简直就是巍峨蜿蜒的一座座大山。跌落云头是不用费力气的，但攀登一座山峰，需要弯下腰去。而下山的人，其姿势都是昂首挺胸。 才华横溢的张旭，与同样才华横溢的李白、贺知章关系好，杜甫将其三人列入“饮中八仙”。这样说他和他的书法吧，醉了的是张旭，醒了的是狂草。他们一起，至今还在和我们意会言传。  李白的诗距我们之间，有一千多年的长度了。 这位诗仙，是天生写人间情景的高手，朗月清风、香炉紫烟、孤云远山、金樽美酒、弦歌羌笛……天下致美一览无余，都写成了绝唱。自然他也写美人，“美人如花隔云端”是其中一句。其实，这里的“美人”暗喻的是长安，是写他想做官又不达的郁闷。 文人清高、文人淡泊，这是人一般的共识，但当初的那个李白也没有做到百分百。他也曾跑到了永王李鄰那里做幕僚而站错了队，李鄰兵败后他被流放，还差点丧了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首诗，就是写他被赦免后返回江陵途中解放了的愉悦心情。 人看人，人看生活，一旦走近、一旦面对，就看到了瑕疵。看美人也是，在放大镜、显微镜下看美人，也就没有美人了。 距离产生美。 诗歌与生活的关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门里门外，就是雅与俗的距离。 “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的名句，站在滕王阁上的他遥望着远处，把那珠帘、暮色、山峦、细雨，远远近近的美景，一并囊括于他的衣袍情怀中。 隔帘看美人。朦胧美即诗，扑朔迷离，吸引力就有了，聚合力就有了，诗意就有了，美就产生了。 人与人相处，不能作白话文章，是应该有一点诗意的。中国古代皇帝头上戴的那“帝冕”，眼前那一串串珠子叫做旒，耳边的两块玉垂叫充耳，除了装饰、或者显贵和威武，是否还有别的意思？看什么人都看得清楚、听什么事都听得明白，美也就暗淡失色了。宰相肚子里能撑船，难得糊涂。清楚与糊涂之间，究竟孰更具空间和涨力？ 运筹帷幄，大格局，大气象，乃史上一切明君贤相、元帅将军的特质。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那些曹操、刘邦们，共同点是爱慕人才，成就了伟业。 《水浒传》里的时阡、戴宗有短板，不擅长舞枪弄棒，但轻功都好，身轻如燕，日走千里，终归有所用。《西游记》里的猪八戒长得丑，好吃也好色。但他看他的另面，是老实，是有情有义，做了一次高老庄的梦中女婿，从此就念念不忘。 有的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便看得更远。大到历史，成败兴衰。小至居家过日、油盐酱醋，都可以借鉴此进退格式。 怀旧是对一经事物的回望。人的经历在脚下，脚下没风景。人的经历走远了，身后就成了美不胜收。憧憬未来，是因为觉得眼下不幸福。当时光走远了，蓦然回首，那人、那事，却美在灯火阑珊处。交朋友也如是，当下，甜哥哥蜜姐姐、搂肩膀拍胸脯。时过境迁，多应了老百姓那俗话，知恩报恩天下少，反面无情世间多。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不古，人心才需要考古。 考古的含义应该是这样的，它让时光倒流，尘封越久的，就越能提振人们的兴奋和珍惜。碎了的陶片、锈了的剑戈、残破的织锦、朽了的竹简……告诉了人们一些前所未闻的精彩演绎。而今呈现在人们生活中的文化，又有多少不与遥远了的过往藕断丝连、翘首相望？ 一段历史、一场聚散，走过一段距离后才显露出是非曲直，现出原形。 一碗米在此处，一斗米在彼处，如方程式的求证，此碗米养一个恩人，彼斗米养一个仇人。 秦观的词：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潜台词是距离美。钱钟书的《围城》里的那句话：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进去。潜台词也是距离美。欧阳修的诗：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所表达的还是距离美。汉语的标点符号中，最揪拽人心的是那六个点的删节号，朦胧、悬念、卖个关子。就像是白居易的诗里那个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白已在岁月中融化为诗了。诗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从地球突然跳跃到了月球上。想象力，虽遥远而近在咫尺。他写嫦娥：嫦娥孤寂与谁邻。又写杨贵妃：云想衣裳花想容。写的都是已经遥远了的美丽。 《登高丘而望远》是李白托古讽今的一首怀想诗。它可以给我们这样一种启迪：评判一人一事、一城一国，生活或者艺术、渺小或者巍峨，美丽或者丑陋……不看当下，向后看一段距离，再往前走一段距离，乃成定论。   作者简介：丁肃清，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作小说和散文，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等著作多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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