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担心,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还是来了。山也挡不住,水也堵不住。消息传来传去,云中飘,风里行。行踪不定,源头难寻。终于,得到了证实,官方有人奉指示前来,一家一户的登记,丈量,查核。但仍未确切地说拆迁两字,国人对语言文字,研究学习得太深,太透。这些人我行我素地干着。口风实在太紧。问起拆迁的具体事宜,如几时开始,搬于何处?赔偿金标准等,一概不知。有人性子急,问道:不是拆迁,你们量来量去,登记这,登记那干什么?他一言,你一语,问多了烦人。干脆官腔一打。我们奉命行事,至于拆迁,未接指示,无可奉告。当事者的心情不闻不顾。再看周边房屋,民居民宅,墙上红笔一拖:拆!醒目!刺眼。 喜者,本来房子质量不高,不是这里漏雨,就是那里透风。真可谓环堵萧然,不蔽风日。且采光差,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住够了这样的屋,确是年代久远,危险之房,一到下雨下雪,家里小雨淅沥,雪化飘飘。夏天来临,窗不透风,门进蚊虫,度日艰难。早就有扳倒重来之意。自己的屋,也想在原处,大拆大卸大建一番,有生之年享受一下住华堂别墅的快乐与愉悦。人生在世,不就是衣食住行嘛。听高人说过,人之一生,有近乎三分之一在床上度过。当然,毋容置疑,这床,给人带来无限的欢乐与激情,又是休养生息,延年益寿之地。还有大部时间,是在自家的屋中度过的,尤其老人,古人至理名言:少不离家是贱人,老不离家是贵人。言下之意,老若离家,走出自己的窝,自己的巢,则为贱人,无家可归,转如飘蓬。则老人晚年生活之大忌。树高万丈,叶落归根,化作一抔黄土,也在生我养我之地。心甘矣。何况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因此上,千方百计,改善居住环境,乃人之本能反映。奈何,这几年,天天爬起来,眼一睁,就听四邻八舍,大道小道消息,扑面而来。有说就在这三两个月,老王啊,这一片,全部拆迁,恭喜你,老王,眼一眨,母鸡变凤凰。现在拆迁,不论房子质量,论面积,好丑一个价,别看你这房子破破烂烂的,墙能钻得进个猪与羊,上面没天窗,而处处透亮。这近二百平,至少也得拆上个百五六十万。老王听了,没牙的嘴,再也没有合拢过,走路比以前腿肚子上来劲。后面别着个长烟袋,那儿谈拆迁,往那儿钻,回来再开家庭发布会。戒了多年的小酒,又捧了起来,还要叫老奶奶多加个把菜,一乐之下,把个跟随他几十年的汗烟袋,连头带杆的撂上了灰堆,也吃起了二十支一盒的香烟。那小白棍夹在指间,来个喷云吐雾,自在呀。就连夜里睡觉,各钻各的被窝,各枕各的枕头。几年的老模式,也变了样,钻到了一起,共起了一枕,捣鬼嚼蛆的,套着耳朵,说起了悄悄话。这一辈子,这个宝押在房子上,算是老王最风光的时刻。 邻居老陈,看老王那整天的得瑟劲儿,好象得了个金元宝,气不打一处来。老陈本份,土生土长,不是嫉妒老王,而是自己心理不平衡。真拆迁,几十年的老屋,将荡然无存,推土机一拱,好端端的一幢老屋,成了碎砖瓦砾。永不复存。老陈年近六旬,三十而立之年,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窝。窝虽不大,两层小楼。二百平不足。独门独院,面南而居,前有小河,流水潺潺,深可见底,游鱼可数,一畦菜地,一年四季瓜菜代不脱。自种的韭菜,自栽的瓜,一年到头,青枝绿叶,自己吃不完,那个纯天然,原生态的瓜果蔬菜,茄子,豇豆角子,胡椒,秋葵,还有睡在地上,数天不行不走,身长白毛,体着红衣的冬瓜,南瓜。吃不完,用不了。送他送你,人家不要嫌烦,说要拣要洗。干脆,拣好洗净,登门送上,还陪个笑脸,说个好话。每年春天,油菜花未黄,未开,老俩口两把小锹,两张小凳,又铲,又洗,又晒,又切,又榨,拌盐,装坛,没有个十坛八坛,不算腌菜大王。烂泥封口,秋上开坛,咸菜香味冲天,那色,黄得耀眼如金,全没了当时进坛时的翡翠范儿。就是当饭吃,老俩口,也无法消受,开了坛,一日味变,二日色变,三日色香味俱去。怎办?老规矩。送!东邻一大碗,西坊一大钵,人口多的,连坛子端走,记住,坛子拿过来,还有明年。陈奶奶勤劳惯了,闲不住,门前围鸡的柴箔子上,爬满了菊,这菊那菊,陈奶奶都有定名:富态娇贵的,说叫阿满玉环,墨而瘦的,叫飞燕起舞。还有烂漫有庸懒之色的,痴人有福。等等,不一而足。墙角下的紫红鸡冠花,一株接一株的,互拥互抱,互亲互吻,又各不相让。老俩口子,花丛中度日,家内厅堂厨卫齐全,不待,吃饭时,天井里,槐树下,一几两凳,早品茗,中饮酒。老陈喜一书在手,翻看几页,呷口茶,半躺半坐的椅上一来,看蓝天如洗,白云似万马奔腾,首尾而不相接。时而见景生情,来上两首唐诗。日子过得舒心,可惜就是快了点,昨天还是青丝满头,勇猛如虎,恍惚间,怎就见银丝飘拂了,昔日的如胶似漆,怎今天就如此兴味索然了。  细细想想,人生苦短,顺其自然,再过上几天安稳舒心的日子吧。自己的房,自己造,当年的一砖一瓦,哪一块,哪一片,不是泡在自己汗水里捞出来的?为了这个窝,七天七夜,眼皮子没有合一下。屋成之日,老陈不吃不喝,睡了个一天一夜,还没有睡足,又迎来了装修,通电,接水的事儿,老陈屁股头上挂小亮子,颠得起来的颠。现在想想,这屋,就是老陈的心血砌筑的。通知,真的来了,王法如天。老王一个哈巴两个笑的,打了手模脚印。如颠如狂,在老屋里睡上最后一晚。一手抱着大票,一手搂着老伴。快活如仙,一夜没有消停。老陈左瞧右看,一个格式的铅字打印,红彤彤的圆章。只有钱数不同,还比老王家少。老陈嘴上不说,心里突兀,不是个滋味,眼里噙泪,一抖一颤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字,签没了几十年的屋。老俩口,坐在床边,左一声叹,右一声气地,直到天明。老陈晓得,自今日始,没有了屋,这老屋,这心血,化成了几位数字。他把这数字揣在怀里,执着老伴的手,一步一回头,离家出走。轰隆隆的机器,开了过来,向老陈的屋碾去。老陈心头一颤,似那冷冰冰的钢铁履带,从他心上碾过,心在滴血。眼前一片模糊。大局啊,大局!宣传的人千万遍重复的话。老陈搀着老伴,背着包袱皮子。在晨曦中,一步一步地向城里走去。 【作者简介】乔永星,男,江苏盐城人,1949年生,童年在上海度过。后随亲下放。1966年盐城中学初中毕业,回乡劳动。种过地,后在单位工作,直至退休。喜欢文学和书法,经常写些小说和散文,题材大多以农村和农民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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