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风景,你看到的别人;有一种风景,别人看到的你。夐焉其高,浩乎其博,文学爱好者的感叹,在不爱好者看来,简直是贵五谷而贱金玉;文学爱好者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在不爱好者看来,故弄玄虚,技近于艺而非艺,你只能以自己的语言写作,因为不会别的语言。奥登在叶芝去世后,写下一句“文学不能改变世界”的悼文,知道自己的界限与能力,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不能改变世界,也未必能改变自己。一生遭际,波澜起伏,人之所以伤心,是因为看得不够远。林语堂《苏东坡传》中的传主,才具之长、格调之高、规模之宏、阃域之深,五百年来一人,“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眼中有尘而心中无事,说的何尝不是作者自己。不以甜为甜,不以苦为苦,甘苦边界,自会销蚀,其旨本不在改变,而在顺应,因谪得闲,安心是药,恰好的快乐,正是生活的态度。文学者的自信,源自对主流的质疑,不以常规作为量杆,对一切事端都有自己的观点,虽说只有自己在乎自己,那也无妨。其可取的社会价值,被多重赋予,想必立论者正是文学家自己,使命加意义,文学家顺理成为一名有用的社会成员,而非寄生附庸者。文学即人学,文学性即其中所表现出的人性,无用之用,或为其惟一可用。文学家以文学作品的式样,夹在书里,对文学作品最好的寄托,是记得。文学不能改变生活,不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因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束书不观,疏于动笔。时间与精力有限,靠墙墙倒,全家都在西风里,靠人人跑,九月衣裳未剪裁,还是靠自己过小日子踏实。毕竟生存第一,这是一个悲剧性严肃的问题,而浮沉中认真生活之人,即便织席贩履之辈,也值得认真对待。无关对错,自由选择意志本身,便是人的高贵所在。我相我心,泊于山河,从未加入过共欢的三毛,自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着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来”。夜行旅人,第一个看见黎明,虽曰山高不为高,人心比天高,却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谁都得工作,都得谋生,无人在意你的窘迫。除了工作,什么都想尝试,除了课本,什么都爱翻阅,找到喜欢的事,埋头进去,终其一生专注之,世界便会遁入清净。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不再画画的杜尚,反比画画的杜尚有名,他将市场购得的小便池署名《泉》后展出,竟成现代艺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名垂青史是因为从此更替了绘画的世纪。多数情形下,并不存在这么一个明显的时间节点,置身其间,不觉一个时代已然过去。不再文学写作的沈从文,则因环境所迫的谋生,放下了心爱,人生行踪,如蹈虚空,他的文学不能改变世界,其本人反被世界彻底改造。抛弃已有一切成就,无关勇气,谁说“老狗学不会新把戏”,有奈无奈。耳闻之为声,目遇之成色,时空何曾错位,所闻所遇入翠微出翠微者,为文学家,以物传神尽其妙者,为画家。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哪要看何等情形下,不能说真话,便保持沉默,英雄主义需要高昂的代价,人在磨难中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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